多年前在张庄,最让我着迷的,是看桥三画棺材。
张庄方圆几十里,白事里的头一道抚慰,就是请桥三来,给已经入殓的逝者的棺材画上好看的图纹。他弓着身,或蹲着,或骑在一条长凳上,俯向那口白森森的棺木。
一管笔,在他那指节粗大、裂口纵横的手里,竟也变得驯顺,蘸着红红绿绿的颜料,为一段了结的尘缘,描上开始的梦。
棺材是穷苦人最后的宅院,桥三,便是这宅院的造梦匠。他把人世间亏欠他们的,一笔一笔地,在另一个世界补上。
他那双手,握锄头的时候远比握笔的时候多。可就是这双手,能在棺头画出琼楼玉宇,祥云缭绕;能在棺侧描出连绵的卍字,一个挨一个,像是无声的诵念;最绝的是棺身两侧的亭台楼阁,朱廊碧瓦,飞檐之下,立着几个宽袍大袖的古人,眉眼依稀,却都是一副清闲模样。
“活着住不上,死了,总得有个想头。”他常这么说。话落在主家悲切的哭声里,不突兀,反倒像一种沉静的安抚。
我见他画得最久的一副,是给张庄的贾二楞。贾二愣一生穷苦,他家烟囱冒一次烟在村里都是稀奇事,大多数时间他家的烟囱就像一尊大炮,每天瞄准着天空,就是一炮不发,这就使得贾二愣的生活显得异常神秘难测,家里烟囱不冒烟到底在吃什么?后来才知道,有时候邻里怕他饿死就会送去一盆粥或者几个窝头,但是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面朝着墙壁睡觉,一直睡一直睡,实在饿的不行了就起来喝一瓢凉水,往嘴里送几把炒面。桥三在他的棺材上画了一座大花园,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几个仆人正端着托盘,上面是一只油亮亮、仿佛还冒着热气的烧鸡,他画了三天,画到围观的孩子们都能数清盘里有几颗仙桃。
“桥三,你画得这样细,贾二楞能吃到么?”有后生问。
他笔未停,只在颜料的气息里,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画上了,就是他的。”
那话里有一种东西,比颜料更不易褪色。其实谁都晓得,埋进土里,三五年,那些鲜亮终究要还给泥土,可他还是要画,一笔不苟。
张庄在老,桥三也在老。请他画棺的人,渐渐稀落了。镇上的棺材铺子里,一口口刷着亮漆的棺材,整齐,却也无言。他的颜料摊在调色盘里,常常干结成块,像凝住的血泪。他坐在院中柳树下,望着那些瓶瓶罐罐,像一个老将军,面对着他已遣散不动的士兵。
“我画过的棺材,比现在村里的活人还多。”有一次,他望着西沉的太阳,忽然说道。他的影子在土墙上拖得老长,像是另一个沉默的魂。“那里头躺着的,都是我看着他们从后半辈子活到死的人。”
我心头一凛。原来他不只是画匠,更是这片土地的记事官,用他的方式,为一代代人合上生命的书卷。
“知道为啥在棺材底画莲花么?”他忽然问。
我摇头。
“人活一世,谁不是在泥里打滚?死了,总得干干净净的,坐在莲花上。”
说这话时,他正给最后一副棺材上金粉。夕阳的余晖落下来,金粉熔成了光,照得他满头白发,也成了圣洁的金色。
张庄在变。水泥路修进来,带走了年轻人。他画得越发精致,看的人却越发少了,那些繁复的云纹,精巧的卍字,往往被草草一瞥,便连同棺木一起,沉入永恒的黑暗。
“现在的人,不懂了。”他喃喃着,把画笔浸在松节油里,洗出来的颜色浑浊不堪,像一道被遗弃的彩虹。
去年冬,他病了一场,我去看他,他正盯着房梁出神。隔壁厢房里,就搁着他为自己备下的棺木,白森森的,空无一物。
“你怎么不给自己画上?”我问。
他咳嗽着,笑了笑:“画匠的棺材,不兴画。”
病好后,他更沉默了。偶尔出门,回来时常带着酒气,脚步蹒跚,像一棵移动的老树。
一个黄昏,我看见他独自坐在院里,对着那口白棺发呆。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棺板上,他伸出手,沿着影子的轮廓,慢慢地,慢慢地移动,仿佛在描摹一幅无人能见的画。
“我在想,”他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等我死了,谁来给我画棺材呢?”
这话问得我心里一空,是啊,画匠的棺材,谁来画?
“让你儿子学……” 他摇头:“他不是这块料,画匠的手,是沾过生死的手。”
我们一直坐到星宿出全,天幕上,银斑点点,像是谁用星斗画满了无尽的卍字。他仰头看着,眼里有光:“兴许,老天爷会给我画一副,用流星做金线,月光调银粉,拿整个夜空,当棺板。”
那一刻,他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倒像个等着看戏法的小孩。
后来,他走了。安静得如同画完最后一笔,轻轻地把笔搁下了。
出殡那天,当那口白棺被抬出来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棺木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画,不是用颜料,而是用指甲,用刀尖,深深地、细细地刻上去的:塔楼、祥云、卍字、亭台、仕女……所有他画过的梦,都密密麻麻,刻在了这方属于他的木头上。
原来,他早已为自己画好了,用他最后的气力,将一生的梦,刻成了不朽。
下葬那天,后生们抬着那副特别的棺材,走向村外,阳光照下来,那些刻痕泛着木头本质的光泽,恍惚间,我觉得那并非棺材,而是一卷摊开的无字书,写满了一个人的一生,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所有的认真与执着。
泥土落下去,渐渐覆盖了那些图案,我想起他说过的话,此刻,我似乎才真正明白:埋了就埋了,画过了,就好。
是啊,画过了就好,就像张庄会老,人会散,记忆会淡。但总有人,在最后的时刻,还要固执地,为一生的辛苦,画下一朵祥云,证明自己曾如此庄重地活过、爱过、给予过。
如今我走过空寂的张庄,偶尔还能在某个墙角,看见一撇褪色的绿,一抹暗淡的红。那是桥三当年试笔时留下的,风雨剥蚀,它们却顽强地粘在土墙上,像一些不肯散去的魂,低低地,诉说过往。
而新的画匠在哪里呢?
也许不会再有了。
桥三带走的,不只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送别的方式——那种用尽一生心力,为另一个生命,在尽头点亮一盏灯的方式。
那最后一个句号,是他为自己刻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