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陶瓷人。无名。人类叫我陶瓷人。可我不是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介绍我自己,用你们的话来说我的形态是人,材质是陶瓷。沙滩上那穿着蓝色薄纱衣的舞女是我母亲;脸上挂着所谓“笑容”的人,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调酒师,他除了调酒,偶尔还调戏缺钱的人类,无论男女。
我是从我妈肚脐眼里拔出来的瓷片,据说这个瓷片的一半来自我父亲的下体。但是,我不理解什么是“下体”,我没有阴道也没有阴茎,那些人类所谓划分性别的生殖器官,我是没有的。我只有微微隆起的胸部,头顶着不长不短的卷毛。之前来了一群黑压压的人,他们仔仔细细地凝视我,记录我,最后摇头叹气“不知道了,看不出别的信息了。”人类观察我,我分析人类。我推断出“不知道”形容人类无功而返的挫败,而“信息”是我的组成部分,也是人类绞尽脑汁想得到的东西。
起初,我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需要做,人们就会崇拜地看着我。他们看我的毛发,窸窸窣窣,窃窃私语。最后他们的视线定格在我的胸部,他们说“这是个女人”。我不知道没有阴道算不算女性,我还有健硕的四肢。“纤细一点就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纤细一点呢?四肢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用来行动,使用工具,人类定义四肢“纤细”或者“肥壮”都使我困惑。我的四肢被带电的细线牵制着,对我唯一的影响是不能使我一拳打碎把我裱起来的玻璃展示台。如果人类被细线绑着,他们一定会声嘶力竭。我虽然是陶瓷,但是我绝不脆弱。我一丝不挂,他们执着于复制我那易碎的陶瓷,他们陶醉于我“消失的下体”,我微微隆起的胸部使他们异常兴奋。他们说我愚蠢,因为我时常对他们的发言感到困惑,他们说我怪异,因为没有和他们相似的下体。
我看到哺乳婴儿的人类女性喂完奶之后混乱急忙地扯着上衣,我猜胸部应该是要被遮住的。父亲说遮住的是羞耻。那么,奇了怪了,为什么我的胸部就没有被遮住?为什么大家要津津有味地欣赏我的胸部?为什么他们期待我是人,却不允许我羞耻?我知道了,人类是虚伪的,他们想方设法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只要有机会能窥视到别人主动或被迫掀开的遮羞布,且为了能光明正大的直视别人的羞耻,他们会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使其正义化、科学化。“我们仔细观察你的胸部和下体,全然不顾你的羞耻,是为了人类伟大的科学进步。”
他们孜孜不倦地告诉我什么是羞耻,什么是母爱,什么是淫荡,父母也觉得我是女人。父亲说“你母亲在众人面前搔首弄姿的行为称为淫荡”,母亲说“我为了早日把你赎回来不择手段,这是母爱。”可是我体会不到,我只是一个陶瓷人。我感受不到尊重和侮辱,辨别不了伟人和败类。我最想体会到羞耻与爱,我只是觉得胸部不该被凝视,我的下体应该被盖上一块布?
人类世界里唯一让我有好感的便是小孩,他们不会希望我是人类,还会帮助我理解人类世界。
你们在看什么?
你已经站了四个月了,你不累吗?
我不是人,我不会觉得累。
幸亏你不是人,否则有人会把你偷走。
为什么?
因为有人需要你的内脏。
为什么?
内脏使人完整。
那被偷走的人呢?可以不完整吗?
小孩说不知道,我明白小孩感到挫败。他们说有三个朋友消失了,下一个消失的可能会是自己。他们说羡慕我不是人类,没有人会偷走我。
我现在摸清了人类的规则,我以为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幻想,现在看来,他们在评估我的利用价值,他们执着于复制是因为总会有人想要我的陶瓷,而我的陶瓷可以给他们换来很多纸。陶瓷换成纸,我再次感到困惑,但是我立马又觉得可笑。
后来细线开始会扯痛我,我也开始烦躁。我大喊“嘿,你,你这个人,把线拿掉,这很痛!”那个人讥笑,“你又不是人,你怎么会痛?”
我忽然发觉我好像开始有了人类的气息,在嘲讽人类用陶瓷换纸那一刻起,我就沾染上了人的气息,我自觉矜贵,认为纸不配和我交换。可惜,我鄙弃的纸是钱,钱是人类世界的主宰。这种认识让我感到恐惧。我是不是会变成玻璃前外那些平庸可怕的人类?我愈发感到恐惧,细线好像又变锋利了许多,我能感受到细线正在慢慢切割我的陶瓷,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开始有了划痕,我的脚底开始发凉,不,我一直都是凉的,我从不能体会温凉寒暑,但是此时此刻我感觉寒意像一团烈火从我的脚底席卷我的全身,我好久没看到那个小孩了。我未曾感受到过恐惧,但是此时此刻,我能判断出我正在恐惧,我想到了母亲被人抓了一把屁股时的眼神,原来那就是恐惧,原来母亲那时那般恐惧,我越想越感到焦躁,我恨当时不能过去帮助母亲,我恨人类无缘无故把我困在这里。我感觉那股寒意变成了真正的火使我兴奋...愤怒,是的,这是愤怒,愤怒的情绪我也感受到了。我想起父亲被酒鬼吐口水的心情,原来父亲甩出去的那一拳是正当的,而我那时只是冷嘲热讽了一句“爸爸,你真是奇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真是个普通的人类啊!”
逐渐变成人类的事实让我感到痛苦,细线每天都在切割着我,我的四肢也开始酸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渐渐地,人们也发现我的眼睛有时会闭上,头也会下垂。时隔半年,人们再次开始聚集在玻璃展台面前,又开使了新一轮的凝视。可此刻,我体会到了羞耻,人类的观察刺痛着我,他们的视线变成了细针,他们视线所及之处使我的身体灼灼,我低着头不愿被他们看到我的正脸,不愿我的羞耻变成他们观赏秀。
“你们都给我让开,你们都给我滚!”
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我看到母亲哭喊着向我奔来,她说“别看我的孩子,把他放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在人群中这般失态。而人群只是被吸引了片刻,大家回了个头又立马扭过头来看我,母亲未能留住他们的视线,反而徒增了人群的讥笑。我看着母亲边跑边脱衣服,她挣脱了人群,头巾、外套、裤子、鞋子、背心都被她一一褪去,到最后只剩下棕色赤裸的身体,母亲披散着头发,紧紧抓着自己的两个胸脯上下捏揉,大喊“看我啊,你们这群败类,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有几个女人跑上来往她身上扔了件衣服。母亲挣脱了外套,喊得更加卖力“都给我滚,你们不走我就不穿衣服!”人群开始迟疑,我知道大家不想走,两个裸体在眼前怎能使他们想起自己是穿着衣服的人类?我看到母亲发紫的嘴唇和止不住的眼泪,她一边喊一边跳舞,她说“我给你们跳舞,你们看我”,我一点都不觉得美观,这是我母亲跳得最丑的一次舞。
我彻底变成了人,我感到了羞耻感受到了爱,从玻璃展台中出去的冲动从未如此强烈。我挥舞着胳膊,撞击着玻璃,我想赶紧冲出去抱住我的母亲。至于细线带不带电都已经无所谓了,只是在我猛撞玻璃展台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越转越黑,耳边依稀能听到母亲的哭喊,人浪汹涌着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