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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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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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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爱玲

“您去哪?”“请系好安全带。”“哎,七块,谢谢!”开门、挂挡、路线、目的地。拉客、吃饭、拉客、吃饭、睡觉。这是今年三十六岁邹爱玲的日常,是今天三十六岁邹爱玲的日常。

市政种植的悬铃木枝干肆意向街道中心舒展着,毫不羞涩朝民众炫耀自己宽大而粗壮的身躯,也偶尔露出那么一点阳光洒在来往车辆上,作为对其贸然不被尊重就种在这里为行人庇荫的无声的反抗。鸟雀停留在上面筑巢、欢叫,飞走又回来。

没有姑娘会忘记自己的生日,邹爱玲除外。姐姐许久未联系,前夫把儿子带到国外杳无音讯。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全靠一辆出租车在这座县城奔波,每一天、每一秒,日子循环往复,似乎什么都不会变,只有时间不停走着。时间,什么都带给她,曾经丈夫煮的热汤面、儿子不带一丝杂质的笑颜、甚至是母亲的爱;时间,什么也没留给她,反而强加给她所未曾期望的:皱纹、疲倦、麻木、孤独。不记得是第几个日夜在路边吹风,熟悉的路就算变成瞎子也知道怎么走,生日又算什么东西,提醒自己又向死亡靠近一载么。

前些日子,前夫来了通电,说儿子得了什么病,一同打了一万块到她的卡上,说是儿子想妈妈了,或许她愿意来看看。邹爱玲听不懂是什么病,她只知道很严重,是会死的病,她将失去她的骨、她的肉。

就像当年失去母亲一般。

母亲无疾无痛,是老死的,在窑洞里头的土炕上围着自家亲戚,每个人心情不同,但都抹着相同的泪。这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悲悯,是对死亡这一不可避免命运的悲哀。邹爱玲挤在最前面,她知道她要死了,她知道她要死了。

人从一声啼哭中开始,从一声啼哭结束,没有谁能从这宿命的轮回中逃脱。母亲摸着邹爱玲的头,“你来了,妈就放心睡了。”就这样咽了气。周围人哭的更大声了。他们深知,三五年后便会忘记她的死亡,忘记这个人存在过。只有邹爱玲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叫一声妈妈。所以她一滴泪都没有流,她明白,往后的每日都将粘上名为死亡的雨天。

鸟雀依旧欢快的唱着,树木斑驳的光影如雪山顶上反射的刀锋一般,照的人眼睛生痛。邹爱玲累了,闭上眼睛,却看见母亲的模样。

从前,母亲睡前常常给她讲的故事:西藏有一座山,叫冈仁波齐,马年到来之时,无数朝圣者蜂拥而至,绕着这座山走一圈,他们相信转山一圈便可洗清一生的罪孽。母亲常常说自己是有罪的,相信自己出生便带着罪孽存活着,一个一辈子连村都没有出过的女人,在月亮升起时都在想象自己去往遥远的雪山,将浑身上下洗个清白。

邹爱玲握着方向盘。一辆加满油的车是她的全部,表盘上显示她已行驶483602公里,但她从未出过省。前夫出国前说她是个悲哀,开车环游整个国家只用三万公里,而她开过几十万公里的路却跨不过秦岭山脉。鸟还在树上,只是不再唱了,计价表还跳着,电台预报今夜或有雷阵雨,请各位市民注意出行。

将最后一名乘客送走后,她熄了火,停在家门口,车灯暗了下来,里程数483611。或许前夫说得对,她是个悲哀的人,几万公里能横穿中国,她却连省界都没摸过。风扒在窗户上呜咽,雷声闷闷地滚过来。邹爱玲看到有无数道光劈开云层,她想听听儿子的声音,打开手机却直盯着通话键,她不敢。

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推送:「冈仁波齐马年转山信徒数量突破新高」。

第一段婚姻是邹爱玲主动放弃的。那年冬天,前夫递给她一本英文旅游手册,她盯着密密麻麻的字母,想起高中班主任的话:“邹爱玲,你连本省地图都画不好,还想去哪?”她最终撕了那本手册。她不愿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怕自己连问路都说不清楚。她想守着家,守着母亲曾经在的地方。

前夫不合时宜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是希望她生日快乐,再者询问具体什么时候能过来看看儿子。背景音嘈杂的不像话,在雷的轰鸣下,邹爱玲隐隐约约听到儿子在喊着妈妈。

家里几乎什么装饰品都没有,桌椅、衣柜一尘不染,仿佛什么人都没有在这里住过,但邹爱玲一个人在这所房子生活了十年。和整洁的家格格不入的是一张泛黄的中国地图,大大地贴在卧室白净的墙上,其中西藏的位置被用红色标记圈出来,显得刺眼,显得可怜。

雷雨更大了,邹爱玲回到车上,水沾湿了坐垫,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的干活,她打开手机鬼使神差般的搜索起关于冈仁波齐的一切。洗清罪孽、重获新生、甚至有人说,去了一趟后自己本毫无希望的病因奇迹般的找到了骨髓捐献者而得以存活。闪电的光比刚刚更加强烈,不仅是要劈开云层,还要把黑色的天也劈成它的模样。鸟雀不知是在悲鸣还是在享受这场甘霖,叫声比从前更加尖锐,从悬铃木树冠上飞走。

“请您系好安全带。”

这句她对陌生人说了成千上万遍的话,头一次,她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一遍。三十六岁的邹爱玲踩下油门,汽车尾灯消失在风雨黑夜。

“我要儿子活。”邹爱玲满脑子充斥这一个念头,除此之外别无他念。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一根充电线、一部作为导航的手机——以及这台车是她的全部。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的话,或者说倘若真的有转机的话,如果一座山不足以让上天听到她的哀求的话,那就将所有山都走一遍。

汽车引擎不停嗡鸣着,这种天气下的大街空无一人,双行道里仅剩这一辆破车孤独的向前行驶,轮胎把路旁的积水带起溅出利刃。她想告诉前夫她的决定,又认为这种想法必定会被嘲笑,甚至是疯癫。想到这里,她觉得委屈,又有些绝望,可踩着油门的脚却始终没有松开。

风大声的嘶吼,叶被刮到挡风玻璃上头,像是要阻止这一行为,雨滴渐渐模糊了视线,目能所及的地方都显得不那么真切。

或许我应该回去,一个鬼魅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刺耳但温柔。是啊,回去。然后看儿子最后一面,再回到这个熟悉的故乡,这个安全的地方,就如从前一般平静安稳的过完一生,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在乎,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和那年冬天一样,邹爱玲在树上看不见活物的影子,却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面孔:一副爬满皱纹的、疲惫不堪的面孔。这样的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命运从未站到她这一边,无论是家庭还是婚姻,直到现在。如此一想,自己倒和母亲一样有“罪”了,父亲早逝、两个女儿一个早早离家、另一个自己被困在这漩涡里无法逃脱,她始终没有为父亲生一个儿子。上天和惩罚母亲一样惩罚了自己,她们同样满身污垢。

小时候的邹爱玲扎着麻花辫,脸上带着黄土高原孩子特有的两抹红晕,长得既不讨喜也不惹人怜爱,姐姐与自己天壤之别,白皙漂亮,说话总是带着微风的和煦,如此不同的二人是整个村里最要好的姐妹。但姐姐却在母亲重病的前两年抛弃了家里的一切,带上行李在一个晴天离去。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过她的音讯。邹爱玲常常幻想着姐姐的处境,或许她已然功成名就、或许她曾经偷偷来看过母亲和自己、或许她会像自己想念她一样想念自己。但这一切就和雨落到海里面一样,没有声音,无人能从中得知一丝的可能。

油门从未停下。一直到了市郊、终于要上省道她才肯停下。自己需要好好想想了。车停靠在路边,路灯忽明忽暗的闪着,照着车,照着她,温暖但毫无情绪的照着。窗外的老天还在哭泣着。

邹爱玲看到冈仁波齐近在眼前,一座庞然大物在面前矗立,神圣的光辉播撒向自己,她从未如此具象化的看到希望二字呈现。她看见自己与许多人走着,旁人满是笑容,在队伍的最前方,她看到母亲微笑着。泪水不自觉从脸上落下,寒风吹的她痛,那是恐惧而温暖的痛,邹爱玲向前奔去。

“妈!”

她顶着风雪向前奔去,想象着母亲的怀抱,十几年未感受过的温暖触手可及,心中的情感要将雪山变成一座正在喷涌的火山,岩浆、落石都重重的向邹爱玲砸下,可她全然不顾这样的险势,只是向前奔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集中在邹爱玲身上,他们看着她的靴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重重的足迹,可没有人去阻拦。泪水凝成了冰珠,撕裂着她的肌肤,心脏也炸开成了锥子。

越往前,母亲的身影也越往前,直到她终于抱住日思夜想的身躯时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温暖,冰冷刺骨般袭来,邹爱玲抬头想抚摸母亲的面容却发现自己身前空无一人,只有山顶那刀锋样的光刺入瞳孔,雪花一味飘落在她的手上融化。她回头去看周围同行者的反应,但什么也没有。诺大的雪山下只有那一点空洞的身体留下黑色斑驳。

她这才意识到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母亲的影子,也没有儿子的笑脸,只有她自己孑然站立着,不知所以然的站立着。邹爱玲突然发现她并不是谁的母亲,也不是谁的妻子,甚至失去了襁褓里出来就带着的作为女儿的身份。

她在白茫茫的大地下留下一道自己的脚印,嘶吼着:我存在过。

雨点打在车窗上,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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