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中山装

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他这辈子最爱穿的衣服是黑色中山装。

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回父亲在田间干活，我随他在不远处的田埂边玩耍。突然刮起了沙尘暴，我很害怕，父亲戴的那顶黑色解放帽也被大风吹走了。当看到他丢下农具去追帽子时，我“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追了一半的父亲又折回来将我抱起，悻悻地说还好儿子还在。我爬在父亲的肩旁上，风沙大的睁不开眼，我埋头注视着父亲的后背。也许是他穿了件黑色中山装的缘故，那时候觉得父亲很高大，他的背是那么的宽阔和挺拔。

小时候的我很淘气。有一次跟同村的孩子玩，我终于有机会骑邻居家的小自行车。于是我便将车骑的飞快，结果擦到了一个路边的小男孩，他的上眼皮出血了。他外婆甚是疼爱他，看到外孙流血后哪里听得进女婿劝解，径直走到我家门口不依不饶地骂了一下午。一开始父亲不断地道歉，后来便默不作声了。我怕极了，躲在父亲的中山装后。等她走后，父亲回过头安慰哭泣的母亲说：“好在咱儿子没事！”说着便将我抱到母亲跟前。

父亲也有严厉的一面。有一年暑假，父亲从田间回家吃饭时看到院子里的我正玩得起劲，顿时火冒三丈，厉声指责我上三年级了还不操心学习。又说回来的路上看到同村的哥哥躺在棚里边看西瓜边看书，书有那么厚，说着便举起右手量了约一寸。我瞪大眼睛好奇究竟什么书那么厚。随后他找来纸和笔，当场给我出数学题。接着又从旧书柜里翻出了我哥看过的那本作文书，要我抄写。这场景被院里的邻居看到了，嘲笑他说出题是老师的事，哪有家长还出题的，不怕把娃教偏哩。父亲顿了一下道：“老师有老师的方法，我有我的办法。”或许正因为他的这句话，小学毕业前我一直要做两份家庭作业。直到后来上初中，我写了篇《一件朴素的中山装》得了优秀作文，他才不让我抄书了。

也不知是不是得益于父亲给我布置作业的缘故，高中毕业时我也考上了“985”院校，跟当年那个在西瓜棚里看书的哥哥一样成了全村名人。父亲高兴极了，要大摆宴席。摆席那天很热，但他一大早还是穿了件黑色中山装。那时候村里盛行流水席，父亲平时本就好酒，那次他跟党家子连喝了三天三夜。看得出，同样高中毕业的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时，嫂子生了我侄子。电话里我问母亲，父亲稀不稀罕侄子。母亲说稀罕得不得了，侄子现在最黏他爷爷。或许是堂哥生娃比较早，抑或是两个舅舅都抱上孙子的缘故，总之这一回，父亲喜形于色地逢人便说侄子长得如何心疼。放假回家，我总能看到身穿中山装的父亲围着侄子忙前忙后，一会儿抓一把炒熟的蚕豆放到他跟前，一会儿烧两个土豆剥了皮给他吃。可侄子那么小，哪里吃得了，最后都是父亲径自吃了。最后他还把侄子的脸用锅灰画成“黑包公”，笑着说咱娃以后要当大官哩。

去年底我结婚了。结婚前几天，邀父母亲来杭州游玩。没想到今年春节刚过，父亲就病危了。当看到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我顿时泪如雨下，父亲却捏了捏我的手。也许是自知大限将至，父亲临走前用尽力气地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父亲走后，我把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拿给母亲，她选了一张父亲在杭州时穿黑色中山装的相片作为遗像。母亲说父亲平日里就爱穿中山装，这张相片他肯定喜欢。

父亲过世后，我和母亲整理遗物。母亲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件崭新的黑色中山装。她惊讶地说衣服前些年就买了，父亲竟然没穿过。我抱着衣服，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在高中毕业照上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黑色解放帽的样子。我悄悄拭了拭眼角，看到遗像上的父亲笑容是那么慈祥。

我已许久未见过父亲戴解放帽的样子了。而黑色的中山装，今次竟也要随他长眠于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