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个农民,大字不识一个,却凭借自己的勤俭持家,把一家人的日子操持的井井有条。
一
母亲老家是甘肃渭源县的。家中兄弟姐妹十个,母亲排行老五。
外奶生我母亲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刚过。秦祁乡芨芨沟村地处县城最北部,山大沟深、气候干旱、土地贫瘠,外婆硬是靠着一日三餐不重样的洋芋菜,把子女们拉扯大。母亲是女娃儿,自然没有机会读书,她打小便跟在外奶身后,忙些家长里短的事。起先,大人们外出劳动,母亲负责在家照顾弟弟妹妹。九岁时,还没有灶台高的母亲已经开始学着做饭了。那时没有手表,母亲就在院子里的土坯墙上划了几道线,当太阳照到第一道线时她知道要生火烧水了,照到第二道线时她开始下面。水烧开了,面煮熟了,外奶外爷也到家了。做饭对于九岁的母亲来说是极其不易的。她个子小,力气更小,可每顿饭都要做七八个人的量。她常常花一小时和面,再花一小时捡洋芋、洗洋芋、煮洋芋。煮熟的洋芋装满了脸盘,母亲端不动,就放在灶台上用锅盖盖起来,再用头巾围上一圈保温,等外奶回来了才端上桌。
每年春夏是母亲最忙的时节,除了要做饭,她还要利用间隙背个筐到外面挖野菜、割猪草,临出门前会特意把弟弟妹妹锁在家中。晚上,奶奶要烙饼,母亲便蹲在灶台前烧火。或许是忙了一天太累的缘故,或许是烙饼时间太晚的缘故,坐在木凳上的母亲总是把柴禾丢进灶火里后就径自睡着了。正在烙饼的外奶发现锅凉了,上来就给母亲一巴掌,惊醒的母亲再慌乱添几把柴禾。可不一会儿还没热几分钟的锅又凉了,外奶无奈便呵斥一声:“睡去!”母亲如蒙大赦,身体反弹起来飞奔上炕,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人却已经睡着了。家中人口多,天热饼放不住,外奶几乎每晚都要烙饼,母亲也是几乎雷打不动地坐在灶前烧锅。到了秋冬季节,外奶种的包包菜长熟了,母亲照例会背个筐,把包包菜表面烂了的菜叶掰下来喂猪,里面的菜叶洗干净放进筐里作备菜。然后再下到地窖中把冻伤的洋芋挑出来,切切洗洗后煮上一大锅,不到两天功夫就被兄弟姐妹们瓜分完了。后来年龄稍大些时,母亲也开始自己烙饼了。与外奶不同的是,她每回烙完饼,总会偷偷“克扣”一些,再私下分给弟弟妹妹。
那年月,家中劳动力都要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所有人凭工分才能换口粮。天气干旱,自然灾害频发,生产队的庄稼自然没什么收成。仅有的那点儿新粮,除了上交外,只能按出工的劳力进行分配。外奶虽然孩子多可都还小,出工的劳力只有外爷外奶两人。到分粮时,外爷通常会带回来一小袋苞谷,一些蚕豆、糜子、谷子等粗粮,还有一点儿小麦,但加起来也装不满两蛇皮袋。拿到粮食后,外奶会让母亲去村口的石磨上磨成面,还特意交代磨的时候先磨小麦,精面挑出来后,把剩下的面粉和其他磨好的粗粮面混到一起拌匀。因为这样用粗粮做的饭小孩才能咽得下。
母亲的童年时期,每一天都被活计安排的满满当当,挖野菜、铲猪草、磨粗粮、烙饼子,还有外出拾柴、烧火做饭、照顾弟妹、喂猪放羊……她从来没有时间停下来感受大自然的四季轮回,更没有想过秦祁乡的大山外面会是怎样的世界。
二
但成年后的母亲很快就走出了秦祁乡,而且走的很远。
八十年代初,桃李年华的母亲却仍待字闺中。凑巧的是,外爷同村有个年轻时远嫁的中年妇女,那一年过年回娘家,听说母亲精明能干但尚未婚配,便充当起了介绍人,还执意劝说外爷应将母亲远嫁至酒泉。介绍人巧言令色、信口雌黄,先是述说秦祁乡穷乡僻壤、生活不易,母亲留在这里很难过上好日子,赢得外爷内心认同;继而猛夸一顿酒泉,说那里的人不仅餐餐有白面吃,还物产丰富、牛羊成群。外爷喜笑颜开,动了念头。但条件是除母亲外,还需给那时已结婚的二舅和上二年级的小舅落户,另收500块彩礼钱。
金秋时节,母亲拎了几件补丁衣服,便随我二舅等人一路西行。路上,母亲一直趴在绿皮火车的窗户上往外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一千七百余里的路也不觉漫长。到酒泉进村后,母亲住在我大娘家,并听从大娘安排下地收麦子,干农活。转眼间,年关将至,母亲的婚期快到了。大娘便催促母亲写信,叫我外爷从老家赶来。外爷收到信后即刻启程,可刚参加完母亲的婚礼便又匆匆赶回去了,连这里的亲戚都没认全。
母亲的到来,大大减轻了父亲这个大龄青年、高知分子的生活重担。一座小院,三间土坯房,南屋和西屋是大伯家的,母亲和父亲住在北屋。白天,母亲跟随父亲在地上劳动挣工分;夜晚,母亲借着煤油灯光纳鞋底、烙饼子。年底,凭借两人挣的工分,父亲从生产队里分得了一些锄头、镐头等农具。家里的生活稍有起色后,便跟大伯分了家。
三
母亲生我哥时,父亲还地上干活,母亲身旁没有人照顾,她因此遭了不少罪。等到生我时,母亲特意把外奶从老家叫来了酒泉。可母亲算的日子并不准,外奶来酒泉快二十天了,母亲才生下我。三天后,外奶因惧怕外爷骂她待的太久耽误活计,便着急忙慌地回老家了。可惜外奶前脚刚走,后脚我就肚皮发炎不吃奶水了。这可急坏了母亲。两个孩子都生在家里的母亲,已顾不得住院将产生的高昂费用,当即就让父亲和大娘抱着我去了县医院。第二天一早,母亲带着收拾好的行李来到医院,和我一住就是二十八天。看着一千七百元的住院费,母亲愁眉不展。虽然结婚时花了两千多,欠账还没还完,但父亲也只得再拉下脸来四处借钱。这里借三十,那里借四十,借到一点就去医院交一点。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父亲就把家里的口粮苞谷用架子车拉出去卖,卖完再交上三百。
我一岁多的时候,终于会走路了。母亲便将带我的重任交给了四岁的我哥。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玩耍,突然进来一群大人把我俩赶了出去,还把门封了。我哥拉着我的手,在塘土路上走了很久,终于在村东头的地上找到了干农活的父母。我哥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家门让白颜色的纸粘住了。看着裹了一身塘土的哥俩,父亲还没转过弯,母亲却已明白,那是因为生我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这是母亲第一次心态濒临崩溃,有了逃回老家的冲动。好在父亲为人老实,又从亲戚那里借到了点钱,又卖了一车口粮,终于凑够钱交清了罚款。封条撕下来后,母亲保存了好几年,直到后来父亲翻箱倒柜找东西时又翻了出来,二话没说就撕碎扔了。母亲为此还跟父亲吵了一架。好在,艰难的日子渐渐远去,一家人此后也没遇到过什么大灾大难。
四
虽然我出生时差点夭折,但小时候却十分调皮,母亲根本管不住。一年四季,母亲手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每次干农活时,母亲也只能任由我到处玩耍,最后天黑了,她常常在水沟边、沙堆上、大树下找到熟睡的我,在回家的路上拍打着我身上的泥土。
大约三岁的时候,有一回母亲带我去邻村的大舅家走亲戚。回来的路上看到有火车临时停车,我嚷嚷着要上车玩。母亲央求了列车员半天后,我终于爬上了火车。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第一次从火车上往外看的那个画面至今令我印象深刻。
小时候的我常常觉得跟母亲似有心灵感应。我在哪,我想干什么,总是逃不过母亲的“法眼”。那时途径我们村的公路刚修好。有一回母亲去小姑妈家做客没回来。第二天下午我想母亲想的烦躁,便径自跑到村口,坐在公路边的石桥墩子上盼母亲回家。不久有一个头戴中山帽,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子从我面前经过后,又调头骑回到我跟前,问我在干啥,家里人呢。得知我在等母亲时,中年男子便说带我去找母亲。起初我不肯,后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我便坐上了他自行车的后座椅,他的背很宽以至于我根本看不到前方。骑了约有两公里,我似乎听见了母亲在远处说话的声音,便跟中年男子说我听见我妈的声音了,他说他没听见。我不信,分明听的清楚是母亲的声音。我便又认真听着,想确认我并没有听错。此时母亲跟我小姑妈也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靠近我的时候她们仍在自顾自的说话,并没有注意中年男子。我再次跟中年男子说确实是我妈的声音,他一边说那不是我妈,一边加快了车速。我循着说话声,头扭了九十度,看到母亲跟小姑妈骑过去了,我便心急大喊妈!妈!妈!约有五六米的距离,母亲终于听到我的叫喊声,转头看到了我,便急忙掉头追上来将中年男子拦下,一顿质问后又开始责骂我。后来我大娘常说,就因为一颗糖,那回我要是真叫人拐跑了,我母亲估计就活不成咧。
五
刚上学时候的我表现的十分聪明,只是这种聪明劲儿并没有全部用到学习上。小学时常常参加劳动,我受不了那种苦,便想着法儿逃避。头疼、肚子疼、吃不下饭是常用的招数。有一回秋季刚开学,我得知那天下午要外出劳动,便在中午放学时开始掐表“生病”。饭自然是不能吃了,还得喘着粗气,四肢需无力,即使扶墙也不能走远咯。果然,下午的农活我不用去干了,老师担心我的身体,在带领同学出发前让老乡叫来了母亲。母亲到了后问我想吃啥,我说想吃北京牌方便面。一听要吃方便面,母亲约莫明白了我是在装病。她并没有买方便面,而是借学校教师食堂煎了个荷包蛋,放在加了白砂糖的开水里。那是我有印象以来吃得最甜的一碗饭。吃完后,母亲将我拎上二八大杠回家。路上,母亲教育我说,小小年纪,不能撒谎,明天上学后要作检讨。
九十年代末,村里的小学周六上午还要上课。我哥长我三岁,学习不好。有一次周六早晨上学路上,我俩溜到同村同学的最后面,经过水渠的时候“埋伏”了下来。西北冬天的艳阳儿晒着真暖和,不知不觉我俩就睡过去了。中午到了放学时间,我俩照例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回了家。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样子。只是没想到,晚上老师来家访了。语文、数学、自然……好几门课的老师都来了。母亲面对突如其来的造访显得有些错愕,她一面给老师们倒水端茶,一面宰鸡做饭。折腾到晚上十一点,老师终于走了,我也上炕睡觉了,我哥仍在帮母亲收拾屋子。突然,我被刺耳的叫喊声吵醒了,是我哥再向母亲求饶,一边大哭一边说再也不敢了。母亲打了我哥很长时间,我听的心惊肉跳、睡意全无,摇着旁边躺炕上看书的父亲说,快跟我妈说说,别打了。父亲起初并没有理会我,后来烦了气哄哄地说了一句,活该!往死里打。第二天半晌午,我醒来看到母亲正在拿着热毛巾往我哥身上敷。我望着我哥那红一道紫一道的后背,暗自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同时下定决心再也不逃学了,要将所有心思都用在学习上。
六
我上初一时,我哥已经初中毕业了。母亲架不住老师几次三番的游说,听从“分流”政策,让我哥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跑到广东上职业学校,学了在县城也能学会的家电维修技术。有一回晚上放学回家,我看见母亲坐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哭。我问母亲怎么了,她起先只顾抽泣,后来埋怨道,你哥都出去这么久了,也不来信和电话,人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我一听就这么点小事,便揶揄她道,我哥都那么大人了,人家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了,要是真有事,他肯定会打电话来的。母亲发火了,说我俩都是没良心的人,一点也不顾及当娘的感受。
因为人生地不熟,又是“野鸡学校”毕业,起初我哥在找工作时要么吃闭门羹,要么过不了试用期。后来过中秋节,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看,哇!是一盒双黄莲蓉月饼。母亲一看包装的十分精美,便让我看邮政单上的字花了多少钱,我说64元。母亲不敢相信,我确认后她埋怨道,这么远的路花了这么多邮费,就寄四块月饼。随后又去邻居家打电话,狠狠地数落了我哥一顿。回来后,母亲告诉我说,这几个月我哥接连跑了好几家厂找工作,这次终于遇到一个好老板,不单给他发了月饼,还多发了一盒让他寄回给家里人尝尝。只是寄月饼的钱,都够家里买几盒的了。
我读的高中是一家半封闭型寄宿制学校,吃饭要买饭票。一般35元能管一周的伙食。那时家里种植苞谷、洋葱为主,秋天收农作物的贩子都是等到了年跟前才有钱结账。有一回周末我回家,母亲不在家,父亲告诉我母亲去村里的洋葱厂打工了。我去厂里时母亲正蹲在地上剥洋葱。看到我时,她先是一脸惊愕,而后欣喜,再又成了厌恶的表情。我上前跟母亲打招呼,她头也不抬,装作没看见我。半响说了一句,怎么又回来了?起初我有些气忿,心想都一个月了我才回家一趟,怎么一点也不待见我?后来才知道,母亲不愿意见我,是因为我一回家就会要生活费,但是当下家里没钱,根本拿不出那一百多块的生活费。最后母亲照旧拉下脸来,从两家邻居那凑出了一百五十元递给了我。透过公共汽车的车窗,我看着母亲蹲在地上继续剥洋葱的身影,眼泪不自觉的流出来。可我分明没有剥过一颗洋葱啊。
七
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原本不愿让母亲来送我。一来南方天气湿热,怕母亲来了待不习惯;二是学校离家太远,来回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我终究还是扭不过亲友的意见,在母亲和我哥两人的保驾护航中我来到了岳麓山下。九月的长沙天气湿热难耐,母亲睡的床铺虽然铺了凉席,但夜里还是热醒来好几回。反倒是我适应性强,一觉睡到了天亮。早晨母亲陪我去超市买了点洗漱用品,吃过饭便跟我哥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她这次不仅要护送老二上学,还要亲自去看看老大打工的地方,要是不入眼就打算叫老大回家准备相亲。没承想母亲倒是在我哥的厂里待了小半个月,期间老板大爷跟她很聊得来。大爷了解了母亲的意图后,也操心起了我哥的婚事,说要母亲再住些日子,他给我哥介绍个媳妇,正好让她看看。可母亲哪里愿意,总觉得阳江这地方风景虽好,但我哥收入不高,家里也买不起房子,等打几年工再回去,不仅钱没挣到,年龄也晃荡大了,还不如现在就回去种地,趁着年龄不大早点把婚结了。母亲还是没等到大爷带来介绍的儿媳妇就走了。临走前,大爷给她装了好多好吃的,一边装一边说,路上远,母亲可以在路上吃些垫垫肚子,又说这些水果北方没有,带回去让家里人也尝尝鲜。母亲觉得受之有愧,把装进去的水果又往外掏出了些。
大二那年,我想去区里的电视台实习。因为知道母亲擅长跟别人打交道,便问母亲有没有办法。母亲说她问问人。不到两天功夫,母亲带我去了一个街道派出所,进去后屁股还没坐热,副所长便又带着我们来到了区电视台。虽然学校里的电视台我也去过,但还是被区台的部门和人员复杂性震惊了。原来在电视上播新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前前后后涉及到好几个配合部门。晚上,桌上菜刚上齐,副所长见没有外人,便客气地询问母亲能否把他老伴也叫来一起吃?母亲自然不会拒绝,便让我在饭店门口等候迎人。
我在区电视台实习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村里。亲戚朋友都说母亲养了个好娃娃,吃上公家饭了。我当时内心很不屑,觉得我毕竟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将来不一定会待在这个小县城。那几天晚饭后,大家都会准时收看新闻节目。只是好几天过去了,并没有出现我的画面。就在大家意兴阑珊时,有一天我堂哥突然兴冲冲地跑来跟母亲说我昨晚上新闻了。母亲问哪里看到的?他说新闻的画面里出现了我右手持话筒采访农民的画面。虽然只有一只手出境了几秒钟,但他从我穿的衣服袖子上断定那就是我。堂哥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母亲听到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突然感慨道,原来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电视,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大三暑假,我没有回家,去了北京的一家大型报社实习。因为此前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更没有去过北京。母亲得知我要去首都的消息后先是高兴,后又觉得不放心,便给多年不走动的远房叔父打电话,央求他在北京的儿子照顾我。尽管联系少,但老一辈人十分看中亲情。远房叔父二话没说,当即答应了下来,并一再表示我去北京后可以住他儿子家里以节约开支。只是我知道,住在堂兄家里是多有不便的,便跟母亲说我去北京后跟同学一起租房子住,这样也有个照应。只是实习时间较短,买一床被褥不划算,便让母亲问问堂兄家有没有不用的旧被褥,我凑合一下。
到北京当天,因为提前约好的缘故,堂兄便把被褥送到我住的万泉庄桥附近。虽是亲戚,但我与堂兄却是首次见面。堂兄详细询问我的学业、实习单位和吃住打算后,便客气地邀我去他家住。我知是客套自然没有答应,又把与母亲讲的理由重复一遍。说罢,堂兄便请我到旁边的饭馆吃饭,期间拨通了我母亲的电话,告知被褥已转交给我后又是一番客套,并特意提到他请我出来吃饭的事。母亲得知后连忙感谢,挂断电话后又仔细询问了我的住处和堂兄请吃饭的事,并告诉我要懂得感恩,毕竟多年不走动了,人家已做得很好了。我心里明白,母亲是想告诉我,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懂得与人为善,与己方便。想来母亲的教诲我是听进去了。实习期间,我主动帮一位报社老师去大医院排队挂号,因几乎熬了一夜,又获得了一手的信息顺利完成了采访,第二天的新闻稿被报社老师高度肯定。副总编辑得知我作为一个实习生,为了写稿竟然能彻夜蹲守后大为感动,遂将我的事迹作为他外出授课的经典案例常作分享。只是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这位副总编辑如今授课时,仍会提到我那一夜的守候。只是我第一次听到表扬时羞愧难当,如今竟有了庆幸之感。我想,如果不是来时母亲教诲,想必我也不愿熬夜跑新闻,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光彩了。
八
说来我与北京,也颇有渊源。起初对北京有特殊印象,并非来自课本上介绍北京是祖国的首都,而是听来的一句俗语——学文科上北大,读理科上清华。刚上初中那会儿,觉得大学是遥不可及的。除了从家长口中时常提起的清华北大外,自己并不知晓还有什么大学。也正是那句俗语,让我在学生时代第一次对北京有了莫名的喜欢。
我在报社实习时,第一次听到“北漂”这个词。那天开晨会聊选题,主任编辑推荐了一道“‘北漂’一族的酸甜苦辣”选题,当时的我从字面上听得出“北漂”一族的生活大概是不易的,但根本没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一名半资深的“北漂”,还会全方位体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到了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点,我参加了北京一家规模很大的广播台的笔试和面试。当时在街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家住宿只要25元一夜的旅馆,只是没有阳光照进房间,洗澡也是公共浴室。记得那晚同房间住了两个第二天要去医院看病的人,还有一个为了准备第二天笔试而彻夜复习的大学生。那一场笔试,我做了这辈子题目最多的一套试卷;而那一次面试,我也经历了这辈子考官最多的一场面试。
后来虽没有进入广播台,但我几经辗转后,最终还是来了北京工作。只是失了应届生的身份,工作自然找的不顺心。刚到北京工作时,我在一家员工人数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的广告公司上班。一个月后,总监找我谈话说公司经营困难,需要节省人员成本降我工资。拿着微薄收入的我毫不犹豫辞职了。然后通过刚刚兴起的微博找到了下家,又入职了一家规模略大的广告公司。只是我自己都没想到,月薪始终没过万的我,居然在这家公司熬了三年多,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员工”。
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某个秋日,母亲突然打电话来问我要钱。我才得知她已经帮我在老家县城定下了套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小区位置、房屋朝向以及大小、户型、楼层……一切都是按照她心中满意的样子。首付款要十八万,母亲已经交了定金,现在是要我交剩余的首付款。我先是愤怒,愤怒她没有征求我的想法就自作主张为我买了房,因为我自己根本没想过要回老家,当然更多是因为我当时根本拿不出首付款。帝都居,大不易,虽然来京上了几年班,但我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存款。继而我又疑惑,疑惑母亲是哪里来的钱交定金?我上大学时,家里连学费都拿不出,每年春天买化肥的钱都要赊账。可定金要两万块钱,对于年收入才一万出头的我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但我还是低估了母亲买房的决心。原来她提前支取了自己这些年交的养老保险费用作定金。可这样一来就属于保险违约了,以后就很难全额取出保费了。万般无奈下,我最后只能把身上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块钱给了母亲,剩下的钱,就只能靠借贷了。冷静下来后,我觉得母亲大抵是知道我在北京终究混不下去,最后还是要回老家的,所以她提前打算。那两年正赶上老家房价开始猛涨,她怕日后价高更买不起,于是便提前锁定了一套。她是想给我的人生一份大的保障,毕竟有套房子,我才会有结婚的希望。后来我常常庆幸自己选了每月等额本息的还款方式。此后的日子里,我发奋工作,从最开始的月薪刚刚能够覆盖房贷,到后来略有结余可以用来还债。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买房并不一定要攒够首付钱才能买。人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最大的优势并不一定是金钱、能力、人脉等,而是决心。在流逝的时间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唯有必胜的决心,可以帮我走出人生低谷,迎来风雨过后的明媚阳光。
此后我确实迎来了阳光。买房之初的两年多时间里,我自己租住的地方越换越好,先是从5平米没窗户的地下室搬到了8平米有阳光的地下室,后来还搬上了六层的居民楼。与此同时,我的工作也越来越顺,成功跳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总部任职;最后还追到了我喜欢的那个女生做女朋友。一切都是蒸蒸日上的样子。我终于可以放慢脚步领略首都的魅力了。
九
我在北京工作的第六年,母亲执意要来北京看我。起初我不愿,因为确实没有地方住。虽说那时我手头已大为宽裕,在南六环边的八十年代老小区租了个四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厅,但若母亲来京,住宿仍显局促。当年五月初,母亲在长假后一个人坐着火车抵京,我和女朋友一起去车站接了她。初见的那一刻,母亲仔细端详了我的女朋友,说罢漂亮、好看的话,便询问何时结婚?叮嘱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因租的房子距离车站太远,又是深夜,我提议在车站附近找个旅馆让母亲休息一晚再回家,但母亲坚持要即刻回去。我犟不过她,便三人一起赶了近两小时的夜路到家。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到家,母亲已做好了我爱吃的臊子面。我咥了满满三大碗,饭量比平时直接翻倍。我提议带母亲出去逛逛,看看北京城。母亲先说不着急,等我放假再逛。后又补了一句,问我一个人能不能去天安门?那一刻,我才明白,天安门对于我们北方年长的人来说,意义是不同凡响的。因我上班的缘故,母亲平日里便只在我住的小区附近逛。每晚跟我说些她白日里见到的新鲜事,同时询问我工作、生活和婚姻的事。终于熬到放假了。周六一大早,我们仨人按照计划先去了天安门。大热的天,母亲却饶有兴致地逛着故宫的每一处建筑。只是不巧,那天正好遇到爱尔兰王子参观,故宫只开放了一半场地。但即便只逛了半片场地,也着实把我们仨人累惨了。就在我女朋友提议打道回府时,母亲却指着马路对面的景山公园问那里能进去吗?收费贵不贵?于是我们仨在休息了片刻后,又爬上了万春亭。母亲心满意足的在那里照了张相。虽然那天很疲惫,母亲内心却显得非常满足。看得出她是逛高兴了。我已许久没有看到母亲那么高兴了。
晚上,我问母亲,北京还有一个很著名的景点叫颐和园,是明天去还是下周再去?母亲说明天去。我原以为母亲只是出于兴奋劲儿,想趁着我有空多看看多走走。但后来证明我想错了。第二天我们仨是十点多才出发的。颐和园实在太大了,我提议骑代步车逛,母亲说难得来一次,还是走路看的好。我想租三台景点讲解的随身听,母亲又说不用,看看就行。好在那时已经有了微信语音讲解。每到一处,我便扫了码让母亲戴着耳机听。途中,看到湖中有游船驶来,母亲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我适时说不如我们也上船游湖吧。母亲却说,今天逛累了,就不坐船了,再走走就回去吧。可最后我们还是逛到了园区清客时间才往回走。那日每逛一处,我都要给母亲照相。母亲嘴上说着不用,可身体又不断变换着动作,又指着附近的景物建筑说那些也要照进去。
周一晚上,我还在公司加班。女朋友来电话说,回家没有看到母亲,八成她已经回去了。我急忙联系母亲,得知她还在火车站,列车要九点半才出发。我便让女朋友也赶往火车站赶。到车站后,我要请母亲吃饭,母亲不愿。我说我们俩还没吃,点了一起吃吧。母亲说你们吃就行,席间母亲边吃边念叨说饭太贵了。饭毕,我竭力劝说母亲跟我回去,表示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再住些日子再回去。北京还有很多景点我们没有去,下次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母亲却说她已将行李收拾妥当,车也马上到了,让我们不必送她,安心回家。当晚我到家后,发现母亲已将白天替我俩洗好的衣物收拾整齐放入柜中,又做了我爱吃的臊子放在冰箱。地板拖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擦得一尘不染。我心想,连续逛了两天后,自己上班都已深感疲惫,可母亲却在返程前仍辛劳了一整天。
我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发了半天呆才反应过来,母亲执意来京,大概是看我在外面漂泊了几年,年龄大了,现在又有了女友。如果过得不好,就回老家结婚。母亲根本不是她向亲戚所说得来北京是旅游,而是考察她儿子的生活状况。在京的这些天,即使出去游玩,她也总是能省则省,不愿多花我一分钱。如今我已在外工作多年,除了房贷,却不曾给过母亲钱,更别说给母亲买件衣裳。即使在京期间,带母亲外出下的馆子也是屈指可数。母亲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我考虑,我却鲜少能顾及她的生活。
十
离开北京四年后,我终于结婚了。是的,就在老家全村人都在怀疑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结婚的最后时刻,我娶了个杭州媳妇。
婚前半年的一天,母亲询问我结婚准备事宜,并欲来杭帮我。我知南方习俗不同于北方,母亲又不识字,来了反而会让她不知所措,便拒绝了,答应等我结婚时她再来。母亲又叮嘱我,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结婚的事,一切当听从女方家中安排,我配合好即可。我确是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但最大的困难在于结婚开销甚大,而我手头积蓄不足。我用试探性的语气向母亲提议把老家房子卖了。母亲听到后先是一怔,继而顿顿地说道,老家房子原本就是为你结婚准备的。既然你现在不愿回去,这边结婚又要花钱,那卖了就卖了罢。
母亲说的轻松,可我内心知她有多不舍。当初为了买房,母亲在市场上前前后后跑了一个多月,那一片的中介几乎都存了她的电话号码。买下以后,她不放心别人,找来我当木匠的堂哥亲自装修房屋,自己则利用工作闲暇一直在旁帮衬。从电线布局、厨房规划,到瓷砖选材、客厅吊顶……无一不是由她主导完成。但过程中她又不忘与我商讨,并建议选中上等级的装修材料。装修好后,她将三间卧室中最大的主卧留予我作婚房,一切床上用品都是崭新的;稍大一间作她的卧室,床上铺的都是旧被褥;最小的那间则留给父亲用作书房。我不回家期间,她从不让别人睡主卧。以至于房都买了七八年了,但主卧的一切仍是崭新的。我看她卧室窗户较小,阴天时光线昏暗,有好几次叫她去睡主卧。可她总是说就算我不住,她也不能睡,以后是要留给儿媳妇住的。
为了卖房,母亲又到街上跑了好几家房产中介。但小县城的房子买时容易卖时难,硬生生地拖了大半年才卖出去。房子卖掉后,母亲让中介把钱直接打进了我的银行卡。因婚事逼得紧,我竟没有留给母亲一分钱。起初,母亲总是感慨,房子终于卖掉了。可在自己租得房屋里住了些日子后,母亲又开始嘀咕还是自己的房子好,怎么住都舒服,现在的房子怎么住都不舒服。我明白,母亲内心的失落并非是住得房子不舒服,而是她早已把买的那套房视作自己家了。每当忙碌一天后,回家看到房子总觉得再忙再累也值得。而现在呢,房子没了,家也没了,还得额外交房租。对于一直在老家没有租过房子的母亲来说,落差感太大了。她是内心空虚,没了着落。但母亲从来没有埋怨过卖房,只是不停地打问我结婚准备情况。
我的结婚日定在了国庆假期中。婚期将近,我给父母买了往返机票。母亲抱怨说,坐飞机太贵了,买火车票就行。可我知道,对于一辈子没坐过飞机的村里人来说,这两张机票能让我父母在村里神气一回。父亲是七十年代鲜有的正牌高中生,却因一些与他无关的说词丢了本已分配给他的“铁饭碗”,在家种了一辈子“窝囊”地,所有精力都用在了研究佛学上。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又从陇东远嫁而来,不消说村里人看不起她,即使自家亲戚也鲜见正眼相待。父母来杭后,我带他们逛了西湖、坐了游船,去了西溪公园,还看了亚运会场馆。返程时因雷雨天气,西安至酒泉换了高铁出行。虽然临走时父母没说什么,但后来我从三舅处得知,这一趟杭州行让父亲高兴极了,说飞机、轮船、火车、汽车都坐过了,算是全村第一户了。我想,母亲大概也是神气的,毕竟她也提到时有亲戚询问她去杭州时的感受。
十一
母亲还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唱歌、手工、旅游、养花……她总是热情拥抱生活里的美。在众多爱好中,外出旅游拍照或许是她最喜欢的。从桃李年华坐火车走过一千多里路开始,母亲就很爱到处走走看看,只是农活繁重,又囊中羞涩,多数时候无法出去走走看看。
母亲真正摆脱农活,是在我侄子上小学前。因我哥进城定居,无暇照顾侄子上学,母亲便在我哥的再三催促下到了嘉峪关。从那时起,母亲算是一个名义上的城里人了。她也很享受城里人的生活。每晚饭后闲下来时,她会去公园跳广场舞。但对那些到处旅游的城里人,她又十分羡慕。
其实这些年母亲已经去过不少地方,只是除了送我哥去广东打工那一趟外,其他外出大多与我相关。长沙是送我读书去的,北京是“考察”我生活去的,杭州是因我结婚而来的,上海与武汉也是我力劝她去逛的。唯独一个兰州,是她自己要去的。但也并非专程去,而是从其他地方返程路过时才停留的。此前,家在兰州的小姨已多次邀她去做客。
母亲每去一个地方,都会让我给她拍几张照片。起初我略感嫌弃,觉得只是城市的街头巷尾、犄角旮旯,又不是什么知名景点,哪有拍得必要。然而近些年,她每每有机会与我外出时,我却总是主动帮她拍照打卡,以至于有些时候她倒厌烦起来了,说不照了、够了、行了……
母亲不在身边时,我会时常翻看她的朋友圈,只是如同绝大多数中老年人一样,她的朋友圈多是些一鸣惊人的“大新闻”,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的朋友圈。每次将我拉回现实的,是在这些“大新闻”中总会穿插一些背景音乐欢快的自拍或所见场景分享。与他人不同的是,她时常将前些年旅游时拍的照片拿出来,借助带有明显广告的电子相册发朋友圈。我也是看得久了,才明白其实她很享受旅游,更喜欢将旅游时拍的照片发圈。即使没有人点赞,也没有人评论,她还是会经常发。也正因如此,我才会产生帮她拍照的想法。农村人不像城里人看重“里子”,他们更爱“面子”。作为身处西北农村的文盲妇女,吃穿等物质追求短期难有明显改善,“面子”往往成为彼此攀比的方向。要强了一辈子的母亲深知被人看不起的滋味,自然是要充分利用社交媒体彰显自己的幸福生活。
前些天,我利用假期闲暇,又把网盘里这些年为母亲拍的照片仔细整理了一番,过程中才惊讶发现,母亲也是一个很会摆造型的人。去了那么多地方,拍了那么多照片,但她在每一处都会换几套衣服,变换几个发型。记得在西湖边拍完照片后,让我给她拍一条她在西湖边行走的视频。起初我还不解,照片已拍了不少,何必再拍视频。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朋友圈的“九宫格”已然过时了,如今流行发短视频。比起定格瞬间的照片,生动鲜活的视频自然更引人关注。不得不说,在立人设方面,这老太太的与时俱进属实让我这个干了多年宣传工作的大学生自叹不如。但我转头又想,或许这种差距绝非只存在于眼界、技术,更多的可能是对生活的态度。正如英国作家萨克雷所说:“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你对他哭,它也对你哭。” 年逾六旬的母亲选择对生活时常报以微笑,所以生活给予了她阳光和温暖;已近不惑之年的我并未走出迷惑,常生怀才不遇之感,故而平日里总觉天阴雨湿、胸闷气短。与不识书本的文盲母亲相比,号称知识分子的我竟成了生活中的“文盲”。
十二
母亲到底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只是在这小县城,就生活品质而言,城里人和农村人似乎区别不大。
进城后的母亲,仍是每日辛劳。她曾辗转于做饭、保洁、帮厨、保姆等多个工种,每份工作她都能凭借出色的人际交往能力与雇主成为朋友。而出现工作变化的缘故往往是因为家庭琐事或外出旅游,致使她十天半月无法正常上班。但她很有职业操守,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时,她总是会提前十多天跟雇主说明原委,好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寻找接替者。
但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娴熟的,她进城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帮我哥带孩子。老年人向来是极愿亲近小孩的。侄子出生后不久,我哥嫂便进城打工挣钱,母亲便将侄子带在身边照顾。后来我哥在隔壁县城买了房,侄子又到了上学年龄,母亲便去我哥家接送孩子,操持一家人的饭菜。也正是那段时间,母亲身兼数职,什么厨师、保姆的活都干了。虽然工作量不大,但胜在工种齐全,基本功也练扎实了。她刀工不俗,切的土豆丝又细又匀称,炒的更是清脆爽口;她厨艺高超,做的臊子面鲜香劲道,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美食。后来她当保姆期间,除了照顾老人外,还会外出帮衬老人子女的工作,时常在他们店里打打下手。以至于日子久了,老人子女都不愿离开她,还经常给她额外的“小费”。我劝母亲说现在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了,有空就休息一下,不用那么辛劳。可她却说劳碌惯了,自己闲不住。
在城里住了近十年后,母亲最后还是打算回农村养老。这两年老家修新农村,村里人大多都愿意搬到新农村住,甚至我小舅还卖了县城的楼房住回了新农村的“联排别墅”。我哥也定了一套新农村小户型留给母亲住。我原本想着等以后在杭州站稳了脚跟,就把母亲接来住。可母亲却说南方水土不服,语言不通,还是在老家住的自在些,不仅方便照顾外婆,还能时常跟老乡喧慌,说说家长里短的事。眼看着新农村的房子建好了,可装修费还得好几万。母亲见我刚结婚手头紧,我哥也刚买完车,她便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一万块贴补了我哥的买车费用,剩下的便都用到房屋装修上了。我埋怨她道,存的那点钱是要留给你自己养老、看病的。现在都花了,将来用啥钱?母亲却说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又辩称自己身体还硬朗,还能打几年工再存点钱。我们兄弟俩各自的经济压力都很大,不用管她。我知道犟不过她,便只能将账目记录清楚,生怕以后我们俩兄弟忘了。
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岁月静好,可近来却发生了一件令我极为生气的事。母亲瞒着我将自己缴纳了十年,且已经到期的平安理财保险没有取出,而是把受益人转成我们俩兄弟。我声色俱厉地质问我哥,为何不把母亲的保险取出来?他解释称是母亲执意不取,要转到我们名下的。保险公司说母亲以前支取过保金,现在取只能给一部分,不能退还缴纳本金的全款。如果转到直系亲属名下,待母亲百年后受益人可以获得远超本金的收益。我质问道,保险公司的话你们还信?当初买保险时说交满十年本金利息能拿多少钱。现在交满了,钱呢?现在又让你们不要取,等母亲百年之后再取,可万一到时发生必须母亲签字证明“我妈是我妈”才能取的情况咋办?现在取虽有亏损,但好歹还能取出一部分来;以后如果连一分钱都取不出来咋办?母亲接过电话回复道,不会的,村里有人已经拿到了。我问她,你看到了?是谁?母亲又说大家都没取,都转给子女了。我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保险公司的销售人员天天换,以后保险公司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可我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母亲活了一辈子了,一直走在辛苦自己,帮扶儿子的路上。现在把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又搅和到儿子的房子上,甚至连巨额保险金都送给儿子了。母亲操持了一辈子,我们兄弟俩也工作多年了,可请母亲下馆子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即使在家休息,也未曾亲手给母亲做过一顿饭。人就是这么奇怪,父母永远再替子女考虑生活,可子女却很少挤出时间照顾父母。父母渴望子女长本事,可子女真有本事了,却又不会待在父母身旁。
十三
在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小舅是与母亲最亲的一个。也许是小舅排行家中老小,母亲又是大姐,天然能激起母亲的保护欲;也许是因为家贫,两人都没有机会读书的缘故。总之,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为小舅操持了不少家务,而小舅也时时关心帮衬着母亲。
我对小舅的第一印象是在二十多年前,小舅结婚的时候。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小舅穿了一件大廓形西装,上面别着绯红的胸花,他端坐在炕头笑嘻嘻地跟其他舅舅说着话。他那八字须跟着嘴角上下翘动,我看了莫名产生喜感,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小舅是在我们和大伯分家后才来的酒泉。听母亲说,因为年龄小的缘故,小舅来之前一直在老家放羊。许是有了经验,小舅来了后没几年,便已有十余头羊了。可这也是家徒四壁的小舅的所有财产了。后来小舅结完婚,便把外奶也从老家接来住。那时表妹刚出生不久,小舅两口子整天在地上忙,外奶便担起了带孩子、做饭,洗锅、喂猪的重任,跟母亲当年干的活一模一样。母亲知道外奶年龄大了,干起活来吃力,便总是抽空往小舅家跑,替外奶分担家务的同时,也帮小舅照料牲口。因小舅家离我家不到一里路,我小时候便常常跟着母亲去小舅家玩耍。即使到现在,小舅家也是所有亲戚中我去的最频繁的。
因父亲平日里总是沉溺于佛经,懒理世事。故而每当家中有事时,母亲便与小舅商量。而小舅也总是给出最中肯的建议,有时甚至还出钱出力帮忙解决问题。春季没钱买化肥,小舅借钱给母亲买;秋天掰苞谷人手不够,小舅开着卡车来地里连掰带运。夏天,母亲种的西瓜熟了,我装满一蛇皮袋给小舅送去;冬天,小舅外出干活,母亲照例带着我去清理他家圈里的牛粪。小舅不抽烟,但没事的时候总爱喝两盅,还容易喝多,一喝多小舅的话也就多了。有时小舅会拉着我的手诉说着母亲把我兄弟俩拉扯大的不易;有时又替母亲不忿,说母亲其实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没文化害了她一辈子。说到动情处,总是回忆起小时候和初到这边时,母亲无数次帮他的场景。见他那面红耳赤眼泪纵横的模样,我着实感慨母亲怎会如此强大?究竟是艰难的生活磨砺了她坚强的品格,还是她不屈的性格打败了生活的苦难?可小舅年轻时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结婚时,母亲曾提议让小舅一同来杭,可小舅怕我破费,寻了务工借口回绝了。勤俭持家、将心比心,母亲和小舅当真是亲姐弟。
都说亲人之间谈钱伤感情,可我家经历过的几次大事上,小舅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出钱出力帮大忙。有时不等母亲张口,小舅便主动询问钱够不够,他那里还能再凑出来点。我哥买房时,母亲问小舅借过钱;我买房时,小舅不仅借给我钱,还说服他朋友也借钱给我。以前我以为只是近亲间力所能及的帮衬罢了,后来证明还是我眼窝子浅了。父亲过世我回老家时,我与兄嫂产生嫌隙,我坐在小舅的车上抱怨说这是一个伤心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小舅听到后猛地踩了刹车,用严厉的口气质问我说是不是以后都不回来,连自己母亲也不管了?我错愕不已,一时无言以对,半晌辩解道,我可以接母亲到杭州去住。小舅又怼我道,先不说现在的年轻人和老年人能不能住到一块,就算你想接过去住,那你有没有问过你母亲愿不愿意去?是啊,一切都是我的想当然。小舅的这句话让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是我们年轻人愿不愿意接她过来住,而是母亲愿不愿意舍弃像小舅这样的老家亲戚,来杭州忍受着湿冷冬天里钻心痛的关节炎帮我们做饭、带娃?我总是习惯了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什么事都要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感受。她已经六十有三了,过了花甲之年,衣食住行早已不在关注,只是极怕孤独。若来杭州久住,饭菜吃不惯倒不打紧,可语言不通无人交流才是最要命的。会说普通话的年轻人白天出门上班,留在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一口的吴侬软语,于母亲如听天书一般。日子久了,怕是连我也会厌烦她的唠叨,那她便再无人倾诉了,非要憋出病来不可。想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虽然母亲生我养我三十余载,可到头来最了解母亲秉性的,还是她从小护到大的小舅。想来,母亲若真要来杭居住,小舅定是极不情愿的。
十四
自打外奶从老家上来后,我去小舅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上小学时的夏日,下午放学后太阳仍悬在半空中,父母还在地上劳动,我无处可去时,便会径自走到小舅家去找外奶。因为我知道,这时点其他大人都还在地上,只有外奶在家。每次到了后,外奶总是边问我饿不饿边端馍馍出来,或是即刻出去摘一些瓜果来给我吃。约莫等上半个小时,时间差不多了,外奶便开始准备起晚饭。饭做好了,可小舅他们还没回来,外奶会先给我盛上一碗。等小舅回家吃过晚饭了,估摸着我父母也回到家了,小舅便听从外奶的建议我送回家,好让父母监督我写作业。外奶虽然自己不识字,可她总是告诫母亲要操心我的学习。去小舅家的次数多了,吃饭也就越来越没了胃口。外奶见我不爱吃饭,就变着花样做。有一回,她让母亲干完农活回家的时候,在地上挖点曲曲菜。外奶备了口小缸,将母亲带来的曲曲菜洗净煮至半熟后,直接倒入缸中,然后加盖捂严放置。几天后,我照例在放学后去找外奶,但这回外奶端出了一碗我从没吃过的面,我吃了一口后有点酸,但是感觉很凉快,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汤面,又问外奶要了一碗接着吃。我问外奶,这是什么面,吃起来怎么这么凉快?外奶说叫浆水面。浆水是用母亲带来的曲曲菜制成的。母亲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粮食吃,大人便出门将满山遍野的曲曲菜挖来吃。这菜吃起来虽苦,却能让人在夏天心生凉意。我问外奶,那母亲会做浆水面吗?外奶说会,只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大家都不吃曲曲菜了。
外奶在小舅家住了几年后,大舅在城郊修了平房,外奶和外爷便搬到了城郊的平房住。再后来,另一个舅舅城里的楼房空了出来,外奶和外爷又搬到了城里住。外奶进城后,我已去了外地上大学,母亲也从嘉峪关回到了酒泉城里打工。这下,母亲终于有机会照顾外奶了。外奶外爷年龄大了,干不动活了。母亲便常去她家帮忙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洗洗涮涮。外奶显然也习惯了身旁有母亲的出现,遇到吃力的活计,便打电话叫母亲过来帮忙。但外奶也是闲不住的人。她见塑料饮料瓶能卖钱,便整天出去捡瓶子,只是捡回来后已实在没有力气装进麻袋,便放在一处固定角落,积攒的差不多了,再叫母亲过来收拾。起先,母亲只是帮忙收拾瓶子,后来有空闲便也帮她捡瓶子。再后来外爷登不动三轮车了,母亲便把外奶捡来的瓶子自己装好车拉去废品收购站,卖完了把钱给外奶。我跟母亲说,外奶年龄大了,天气冷,就不要出去捡瓶子了。母亲说外奶不听,她也是要强的人,不想完全依赖子女。原来,母亲那要强的性格,是传承外奶的秉性。
近两年外奶身体明显大不如前了,动不动就得去医院。虽说医院的距离不远,但外奶也走不动了。母亲骑着她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三轮车,拉着外奶去医院。上下楼梯的时候,母亲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扶着外奶慢慢走。外奶忘性很大,才吃过的药又要拿出来吃,还向母亲念叨说今天医生给的药少了。母亲告诉外奶她已经吃过药了,以后等母亲来了她再吃药。有一回外奶头疼的厉害,吃了两天药不顶用,母亲便安顿外奶住了院。外奶在医院动了小手术,下不了床。母亲就骑着三轮车一日三餐天天送饭。可母亲还有自己的活计要干,便将每天的时间安排精确到分,整日忙的不可开交。每当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不是在送饭的路上,就是在收拾那些塑料瓶子。
外奶是为数不多的给过我压岁钱的长辈。从小时候给一块钱开始,到现在回去外奶还会给我两三百。小的时候盼着给,母亲不让拿;现在不愿收,母亲却劝我收下。只因我现在回去的次数实在太少,外奶也知道如今买啥都方便,加上路途遥远,送食物倒不如给我钱省事。我问母亲,外奶没有收入来源,哪来的钱呀?母亲说除了舅舅们给的,她平时也会给一点。我说你一般给多少?母亲说不一定,少了一两百,多了给一千。原来,母亲辛辛苦苦挣的那点工资,不是帮衬我们俩兄弟,就是贴补了外奶的家用。倒是她自己,一辈子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如今却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我劝母亲说,你自己的钱留着养老用,我给外奶钱。可母亲却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再说,现在有她在,不用我出。再说外奶外爷也用不了几个钱。我一阵鼻酸,心想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每当子女要给他们钱的时候,他们总说身上的钱够用了,不用给,等以后子女有钱了再给。可以后即使子女真有钱了,他们也总是找其他的理由搪塞,仍不愿拿子女的钱。倒不是他们真不缺钱,只是他们知道,如今子女的经济压力普遍较大,自己不愿给子女们增加负担罢了。母亲给外婆钱想让她买点好的吃,可外婆又把这钱省下来给了我买吃的。为人父母的,一辈子始终都在为子女着想。
十五
自打我结婚后,母亲就一直念叨着让我早生孩子。我向母亲解释道,这两年疫情,妻子担心会影响孩子,等疫情过了再说。又补充道,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了。母亲用过来人的口吻说,早点生她还有精力带,以后她身体差了就带不动孩子了。又说早生还有利于妻子恢复身材。我知道,她在意的并非早晚生孩子的事,而是希望我的生活一切顺利,能帮我时尽量帮我一点。
疫情过后,妻子终于怀孕了。我第一时间告诉母亲喜讯。母亲在电话那头很高兴,先是说了一些怀孕后的注意事项,继而又告诫我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叫我不要重男轻女。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犯嘀咕,看上去现在男女是平等了,可女孩会远嫁,男孩才能养老啊。但转念又想,我也是男孩,却离母亲有五千多里路,母亲养老能指望上我这个儿子吗?
我知道母亲挂念我的孩子,便在产检时将检测报告上胎儿的图像拍照发给母亲,并跟母亲指出图像上孩子的头、胳膊的位置,告知大小、体重等信息。每回产检,母亲都会询问妻子的身体状况,并一再叮嘱我要注意收敛脾气,细心照顾好妻子的身体。母亲了解我,除了脾气臭,其他方面没什么大毛病。
孩子出生前,母亲特意给妻子汇了一笔钱,并打算请个长假过来照顾妻子。我告诉母亲我们已请好了月嫂,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不必过来了。母亲认同道,现在不比以前了,带月子里的小孩有很多讲究,她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我说哪里会跟不上时代,现学现做就是了。只是四月的江南,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母亲患有类风湿关节炎,遇到阴冷潮湿天气,双腿疼痛难忍。我实在不忍让母亲过来受苦。又允诺她,等秋高气爽天气没那么热了再过来,带孩子的同时,可以顺便看看这边的风景。
孩子是在一个拂晓出生的。出生时,我原本强作镇定的心再也不听使唤了,只是一个劲地突突直跳。虽然是女孩,但我并没有失落。因为我知道,母亲虽然是远嫁,但作为儿子的我却很少陪伴在她身边。现在这社会,养儿不一定能防老,养女也不一定会远嫁。人算不如天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六十年代,国家提倡“人多力量大”。外奶响应号召,生了十个孩子,尽管家中一贫如洗,却没有饿死一个,如今子女常伴左右。虽然外奶不缺人陪,母亲却是形影不离。八十年代,上面实行计划生育,母亲没文化违反政策早生了我,含辛茹苦养大两儿,奈何现在三人身处三城。母亲终日只闻儿声,却难见其人,甚是孤寂。现如今,各地都在出台奖励政策鼓励多生,我哥和我却都只愿生一个,并给孩子创造最好的物质条件,供他们读书成才。只是,等以后女儿也作母亲了,还有没有机会去看望我的母亲?而那时我的生活,究竟是像外奶那样共享天伦之乐,还是像母亲这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但愿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知书达理的女儿,以后也能像母亲那样,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操持好一家人的日子吧。想来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