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朝霞染红商於古道,当丹江蒸腾的晨雾漫过千年酒旗,秦岭便成了天地间最慷慨的酿酒师。它以枫叶为曲,以山泉为醅,将岁月窖藏在七十二道褶皱的沟壑中,待秋风起时,揭开一坛流淌着山河血脉的紫元春。
一、秋染丹江 窖池藏春秋
深秋的秦岭像打翻的调色盘。我沿着丹江往商洛深处走时,漫山遍野的枫树红得发紫,金黄的银杏与苍翠的松柏错落相叠,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斑斓的碎影。拐过山坳,忽有酒香破空而来,清冽中带着熟透的稻谷气息,和着山间晨雾直往衣襟里钻。
紫元春酒庄的牌坊立在古柏树下。青砖墙上斜斜垂着紫藤,藤叶早已褪尽,虬结的枝干却像极了老酿酒师的手纹。我跟着酒气寻到窖池区,七十二口窖池整齐排列,窖泥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乌青。酒工们正用木锨翻动酒醅,发酵的谷物在深褐色的陶缸里轻轻吐息,仿佛藏着无数只冬眠初醒的蝴蝶。
“这窖泥养了四代人” 。酿酒师傅老张摊开手掌,掌纹里嵌着经年的酒曲。他讲起光绪年间祖辈沿丹江运粮,船过龙驹寨遇暴雨沉粮,浸泡的稻谷在岸边自然发酵,竟生出琼浆玉液。这偶然的天赐,让张家人从此在商山洛水间扎下酿酒的根。
二、五谷通元处 洞藏日月长
蒸粮车间云雾缭绕。我望着竹甑里翻涌的蒸汽,忽然明白“通元识微”的深意。老张抓起把酒糟让我细看:红高粱裂开朱唇,糯米粒晶莹如泪,小麦保持着矜持的金黄。不同的粮食在竹甑里水乳交融,却仍恪守着自己的形貌,恰似秦岭包容着千峰万壑。
“秦岭七十二峪,峪峪有泉”。酒庄后山的泉眼让我想起这句话。掬水入口,清甜里含着某种岩石的冷峻。酿酒的水要过三道关:初滤用细麻,再滤用木炭,最后经七层砂石。酒工们抬水时哼着古老的号子,木桶晃出的水珠在阳光下碎成彩虹,落进青石凹槽便叮咚作响。
藏酒洞的温度永远停留在十八度。穿行在橡木桶阵列中,陈年的酒香沁入骨髓。洞壁青苔斑驳,水珠沿着钟乳石滴落,在酒坛口溅起细微的回响。管理员老李举着蜡烛查看酒标,跳动的火光里,1998年的那批原浆正在完成最后的蜕变,琥珀色的液体里沉睡着秦岭二十四个节气。
三、开窖见琥珀 封坛锁流光
冬至那天,我见证了开窖仪式。祭台上供着五谷与山泉,老张诵读祭文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当第一瓢新酒倾入陶碗,清亮的酒线在半空拉出弧光,在场所有人的瞳孔都映出流动的琥珀。我抿了口头酒,火焰般的暖意从喉头滚向丹田,又在四肢百骸化作春水。
酒庄的品鉴室挂着《紫气东来》的山水画。端起郁金香杯轻摇,酒液挂壁如美人迟暮。细闻有晨露打湿的兰草香,浅尝则泛起熟透的野莓甜,待酒入喉,竟品出几分丹江卵石的矿质余韵。这种层次分明的口感,恰似商洛人刚柔并济的性情——既有秦岭的棱角,又含丹江的温润。
最动人的是封坛礼。新婚夫妻将写满誓言的酒坛埋入地下,待金婚时启封。红绸系着坛口的瞬间,我望见他们眼中有星光闪烁。这些沉睡地底的女儿红,终将在某个春日破土而出,将半世纪的光阴酿成琥珀。
四、梨雪旋筑声 酒旗入苍茫
惊蛰前后,酒庄举办封藏大典。来自八方的文友在梨花树下挥毫,墨香与酒香缠绕着升上晴空。我握着的酒杯里,漂浮着细小的梨花花瓣。有人击筑而歌,唱起“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穿汉服的姑娘们随着筑声跳起旋舞,裙裾扫过满地落英,恍若穿越千年时光。
归途遇上挑酒进山的脚夫。他们背着黑陶酒坛,踩着祖先走过的傥骆道,把紫元春送往更深的山村。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宛如一条游向群山的酒河。暮色中传来悠长的叫卖调:“秦岭深处酒旗风……”
我站在山梁上回望,酒庄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串遗落山间的玛瑙。晚风送来新酒的芬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忽然懂得这酒里不仅封存着五谷精魂,更沉淀着秦岭子民对四时的敬畏,对天地的感恩,以及将平凡岁月酿成诗意的智慧。
五、曲房听岁月 杯底卧河山
谷雨时节再访酒庄,正赶上酒曲制作。曲房里摆满桑木模具,女工们将拌入草药的曲料填入模中,动作轻柔如抚婴儿。老张说曲块要经“三伏三九”方能成熟,言语间满是对微生物的虔诚。我触摸正在发酵的曲块,温热透过棉布传来,仿佛触摸到秦岭跳动的脉搏。
酒文化展馆里,汉代的青铜爵与民国的酒票共处一室。最震撼的是整面酒坛墙,从土陶到青花瓷,不同朝代的容器讲述着同样的渴望。触摸明代酒坛的裂璺,忽然听见时光深处传来叮咚的注酒声。玻璃展柜里的酒史长卷缓缓展开,商於古道的驼铃、龙驹寨的漕运、深山酒肆的旗幡,都在酒香中重新鲜活。
临别那夜,老张赠我半壶“秦岭之巅”。独坐江边小酌,见月光在酒面碎成银鳞,对岸群山化作巨兽脊背。酒入愁肠,竟品出意想不到的甘甜——原是融化了半片秦岭的月色。忽然懂得紫元春的奥义:以通元识微之心,酿紫气东来之酒,最终要让每个饮者心中都住着永恒的春天。
江水载着酒香向东流去,我知道它终将汇入长江黄河,带着秦岭的呼吸去往更远的地方。而在这苍茫群山之间,总会有新的稻谷在发酵,有新的故事在陶坛里沉睡,等待某个清晨被阳光吻醒,化作人间又一缕醉人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