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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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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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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政园的水

那年春水涨得早,漫过石驳岸的青苔痕,拙政园的池塘便活泛起来。我从干燥的北方来,骨头缝里都渴着水汽,猝然跌入这方天地,竟被润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晓丽便是在水边撞见的。她俯身看鱼,鬓角一丝碎发垂落,沾了水面氤氲的湿气,软软地贴在颊边。抬头时,眼睛清亮得能照见人影--后来我方知,那池水不过是她眼底的倒影。她说话是另一种水,吴侬软语滴溜溜地转,听得我这北方汉子的耳膜心尖都酥软了,笨拙的舌头在嘴里打了结,只晓得嘿嘿地笑。拙政园从此成了我们的私库。回廊九曲,漏窗千变,一步一景,景景都藏着我们初萌的情事。她笑我是旱鸭子,指着卅六鸳鸯馆檐下滴落的水珠教我:“喏,这便是江南的骨节,要轻、要软、要缠缠绵绵。”我学不来那腔调,却牢牢记住了她说话时酒窝里盛满的春光,比满池初绽的新荷还要晃眼。

池中的石舫泊着不动,我们的日子却走得飞快。香洲的荷花开得最盛时,她拉我坐在水廊深处,剥新采的莲蓬。青碧的莲子从她指尖滚落我掌心,带着水腥气的清甜。我那时兜里揣着销售科的报表,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把她的影子永远留在身边。文徵明手植的紫藤老得虬劲,新发的藤蔓却蛇一般绞紧了五百年的雕梁。她仰头指着那些紫雾般的花穗:“你看,老根不死,新花总有的。”那声音轻得像柳絮,落在我心里却生了根。

命运抽走台阶时,人往往来不及踉跄。北调的令箭射穿鸳鸯,安徽两个字像块硬石,砸碎了满池的波光与花影。离别前夜,拙政园浸在墨色里,听雨轩的芭蕉叶承不住越来越重的沉默。她终究没拗过家中双亲,那句“家里就我一个女儿”浮在黑暗里,像片湿透的羽毛,轻飘飘的,却压得我脊梁生疼。梧竹幽居的月洞门漏下惨白的月光,割裂她满脸的泪痕。我抱着她,能觉出单薄肩膀在怀里簌簌地抖,温热的泪透过衬衫,烫在我肩胛骨上。抬头望,水中我俩相拥的倒影被风揉碎了又勉强拼合,终究不成个安稳的形状。

最后踏出园门那日,我鬼使神差绕到那处小亭。人去亭空,只有风穿廊而过,呜呜咽咽。亭柱寂然,回廊依旧,它们像一卷沉默的胶片,固执地放映着那些被水光浸透的片段--她的笑靥,她拈荷的素手,她泪湿的脸庞。角落里,去年她遗落的一方绢帕,半掩在泥里,丝线上绣的并蒂莲已被雨水泡得发白,失了颜色。

多年后,我常在异乡的雨季惊醒。檐溜敲打窗台,一声声,竟幻化出拙政园曲廊下空寂的足音。这才明白,江南的梅雨从未真正停歇。它渗进骨缝,漫漶成一片无形的泽国——园中的活水,亭边的泪,离人的眸,早已在我生命的河道里暗自奔涌。原来最长的雨季不在姑苏,它下在灵魂最深的皱褶处,淋湿此后所有干涸的岁月。那池水,那水中破碎又重圆的影,是夯筑在我心垣上永恒的遗恨之城。

偶尔也想,若把拙政园的回廊走成一个圆,离别是否只是其中最短的那道弦?而她的酒窝,漾在每一道逝水微澜里,从未真正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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