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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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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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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记:父亲节的深情告白

车子驶向西安,窗外树影如倒带的胶片。我无意识地摸了摸头顶的短发茬,突然想起今天离别前的一幕:父亲坐在老屋门前的小凳上,我在他身后,理发器轻轻推过。花白的发丝簌簌坠落,无声伏在尘土里;父亲颈后赫然浮凸的老年斑,像时间蚀刻的印痕,猝不及防撞入眼中,比任何言语更猛烈地叩击心房。

周五下班,朋友一句“回老家否”的邀约,瞬间点燃了蛰伏的思乡火苗。老家在西安七十公里外,心底的距离却似咫尺。未打电话告知父母,怕他们又早早立在村口翘首,也忧心路况徒增悬望。车轮碾碎暮色,碾过熟悉的田埂,七点多抵达村口。

车刚停稳,喧闹的锣鼓梆子声便涌入耳中。母亲候在门前,笑容如浸晚霞:“村里广场唱秦腔呢,咱娘俩看去!”不由分说,她拉起我的手,拽入那片锣鼓喧腾。

广场戏台灯光亮如白昼,斑斓戏装的演员正唱到高昂处。秦腔苍劲雄浑的唱词,挟裹着黄土高原土地深处的呼吸撞入耳中。母亲挨我坐下,目光炯炯,竟随调子轻轻哼唱。乡音与唱腔汩汩流淌,她沉浸其中,安然恬淡如船归港。乡邻们拍肩唤着乳名,亲热询问近况。喧闹之中,母亲的手却一直悄悄攥着我的衣角,仿佛怕我走散,又似怕这团圆转瞬即逝。秦腔声浪汹涌澎湃,在乡音缭绕的夜色里,母亲手心传来的温热,是比任何唱段更无声而牢固的牵系--所谓归途,便是心甘情愿被这根牵挂的线绳,永远系在故乡的衣襟上。

戏散归家,夜色浓稠如墨,星光清亮。门前老槐树下,乘凉的邻居尚未散去。被唤作“哥”和“爷”的长辈寒暄几句,便再难挪步。小桌矮凳排开,茶、烟、不知谁拎来的几瓶啤酒次第登场。月光在酒瓶上荡漾清辉,话语如溪水流过庄稼收成、邻里家常、游子见闻。夜风徐徐,虫鸣唧唧,时光仿佛被酒液与乡音浸泡得绵长。不觉已近夜半,母亲默默倚着门框含笑望我们,眼神温煦如月。待人群散去,她只轻声一句:“不早了,快歇着吧。”平淡言语如亘古星辰,静静悬照,便足以安顿漂泊的灵魂。

次日清晨,窗纸微白,生物钟催我醒来。屋外厨房已有轻微窸窣。推门出去,灶间蒸汽氤氲,母亲腰板挺直,麻利翻动锅中滋滋作响的葱油饼。她年已七十有五,烙饼的姿态却带着熟稔光阴的矫健。花白的鬓发在微熹晨光里晃动,如深秋覆霜的芦苇。金黄酥脆的饼,咬一口葱香满溢--这滋味穿越数十载光阴,固执地盘踞味蕾深处,成为乡愁最确凿的印记。母亲的味道,是时间蒸煮不散的魂,在唇齿间复活着消逝的昨日。

檐下几声细碎呢喃引我抬头。两个精巧的燕子窝安稳筑在檐角,大燕子飞进飞出,忙碌衔食。我不由笑:“这窝还在呢!”母亲目光柔和:“是啊,多好。你们小时候总想拿竹竿捅掉……”她顿了顿,仿佛看见莽撞的我,“我说,燕子垒个窝也难,辛辛苦苦叼来一根根草,一粒粒泥。虽有些脏乱,可小燕子翅膀硬了飞走,窝也就静了。燕子是寻福地才落脚的,是家里的善缘哩。”她用朴素之言点破天机--燕子择善而栖,如同慈悲选择温良的心;它们以生生不息的鸣啭,为屋檐下的人家衔来天赐的安宁。它们飞去又飞回,像衔着神谕的使者,在檐下呢喃着:福气,只在肯为微小生命留一隅安栖的宽仁里。

临近五点,离别时刻逼近,朋友就要来接我了。收拾行囊时,目光落在父亲蓬长杂乱的头发上。心头一动,翻出理发器:“大,头发长了,我给您理理吧。”父亲爽快应了声“好”,就像孩子般搬了个矮凳坐在了院中。

温煦阳光流淌下来,理发器嗡嗡的轻鸣在午后寂静里格外清晰。我站到父亲身后,小心翼翼用推子贴着他头皮推过。花白的头发纷纷扬扬落下,如无声的雪,覆盖在温厚的土地上。目光拂过他头顶稀疏的头皮,拂过后颈岁月沉淀的褐色斑点。父亲微低着头,脖颈的皱纹刀刻般清晰——这曾如山岳扛起整个家、驮起我童年仰望的脖颈,如今垂着,无声诉说着重负与时光。我动作很慢,每一推都万分谨慎。父亲一动不动,只有发屑在阳光里静静飘落。时光在嗡嗡声里变得黏稠,将此刻拉长凝固。这微鸣成了父子间最隆重的仪式语言,在寂静中梳理着彼此难以言传的岁月与牵念。

理完发,父亲抬手摸了摸清爽的头顶,嘴角漾开一抹孩子般满足而羞涩的笑意,瞬间照亮他布满沟壑的脸庞,也落入了我的眼中。

朋友的车子驶离村口。后视镜里,父母的身影渐渐变小,最终与老槐树、熟悉的屋檐融为一体,无法分辨。收回目光,望向伸向远方的公路。父亲那抹满足的笑靥,母亲倚门而立的身影,如沉甸甸的暖流在胸口无声涌动、冲撞。车窗外,田野村庄飞速倒退,奔向繁华城池;而心却逆向而行,沿着记忆的阡陌,固执地奔回那座小院,奔回灯光下等候的屋檐。

明日即是父亲节。此刻归途车中,我恍惚觉得,推子下簌簌飘落的,何止是苍苍白发?那分明是寸寸光阴的碎屑,是生命无声蜕下的旧鳞。父亲微低颈项的轮廓,如一张曾竭力将我射向远方的满弓;如今弓弦松弛,弓背亦显出风雨侵蚀的木纹。

车窗外,大地以沉默的脊背驮载麦浪、村落、无尽道路。这厚土之上,人们的来去悲欢,终如檐下春燕,衔泥结巢,生息一季,又振翅他方。唯有灶台烙饼的微温,理发推子的轻鸣,戏台锣鼓缝隙里母亲攥紧衣角的力道--这些琐屑的暖意,如燕羽下庇护的微光。纵然世事如风刮过空巢,它们亦能在记忆的深壤里埋下不熄的炭火,恒久烘烤游子寒凉的后背。

土地上的生命去了又来。父母于檐下用一生点起的那盏灯,纵使微弱如豆,却足以在万千世代的流转中,为所有被放逐于旷野的孩子确认归途:它无声燃烧在岁月深处,指示着,纵然人间所有道路都通向告别,仍有一条小径,尽头是永不收回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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