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关中平原北部,耀县的黄土塬上,风吹过新收的麦茬地,也拂过村口静默的老槐。这里居住着91岁的马根周(根根爷)和95岁的马满红(满红伯)。他们是中国从黑暗走向黎明、从战乱走向和平的活体见证与血肉丰碑。
根根爷腿上的深疤,是1949年兰州战役沈家岭血战的残酷烙印,记录着为解放大西北而战的八千英魂;他口中1958年甘南平叛的惊险一刻,则诉说着新生政权在硝烟初散时捍卫安宁的雷霆手段。满红伯珍藏的铁盒里,那枚刻着“抗美援朝”的勋章,则凝固了长津湖以南的风雪与炮火,铭刻着中华儿女在国门之外为守护和平曙光付出的巨大牺牲。
黄土塬上的烽烟痕
农历五月,关中的麦子刚收罢,金黄的麦茬还在地里泛着光,空气里浮动着新麦和泥土混合的、踏实又略带燥热的香气。塬上的风,依旧带着点生硬,吹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浓密的叶子,哗哗作响,像在翻动一本厚重的书。傍晚时分的村广播喇叭里,歌曲《好日子》正在播送着,声音在空旷的塬上回荡,落进每一户农家院落。
这声音,像一枚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涟漪。好日子,的确,我们的好日子真的来之不易啊。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由村东头望向村西头那两座熟悉的平房--那里住着我们村的“活历史”,91岁的根根爷(马根周)和95岁的满红伯(马满红)。我随即决定去根根爷家谝一会去,也好久不见老人家了。刚走到村东头的根根爷家,看到满红伯也正好在,两个老人现在也是老伙计,么事就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根根爷的伤疤
根根爷的平房前,他总爱圪蹴在那块磨得溜光的青石板上,吧嗒着旱烟锅。阳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些深纹仿佛就是岁月本身刻下的印记。我递上一根纸烟,他摆摆手,依旧习惯他的烟锅。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眼前宁静的村庄,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80年了……”他咂摸着嘴,声音有些含混,像被旱烟熏过,“1949年打兰州城,狗日的马家军光着膀子挥马刀,喊着‘天门开了’往上涌,跟阎王殿里钻出来的恶鬼似的。” 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激愤,反而是一种沉淀到骨子里的、近乎麻木的苍凉。“沈家岭那山头,血把土都泡透了。我们连冲了七次,眼见着王学礼团长抱着炸药包扑向暗堡......”
根根爷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卷起裤腿。小腿肚子上,赫然一道深褐色的、蚯蚓似的扭曲疤痕。“8月25号晌午,弹片咬的。”他磕掉烟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啥英雄?就是命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捡了一条命。” 这疤痕,就是刻在黄土塬上最沉默的抗战印记。兰州一战,我军以8700百余人的伤亡,拔掉了马步芳经营多年的“铁城”,为大西北解放劈开了道路。
满红伯的铁盒
满红伯现在耳朵背得厉害,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朝鲜战场带回的铁盒被他摩挲得泛出温润的光泽。聊着聊着,伯伯那天也是动容了,想起过往总是太沉重,他颤巍巍地把随身的黄挎包打开了,拿出里面装着几个盒子。
我看到了褪色的“和平万岁”搪瓷缸旁,几枚勋章早已失去光泽,其中一枚边缘微微卷起,刻着模糊的“抗美援朝”字样。“1952年冬,长津湖往南打......冷啊,耳朵冻得一碰就掉渣。”他的声音陡然洪亮,带着关中人斩钉截铁的硬度,“美国鬼子炮弹跟冰雹似的往下砸,我们连守个小山头,打到后半夜......”
他忽然顿住,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蓝天,仿佛又看见那风雪咆哮的异国山岭。那沉默比任何描述都沉重--那是用青春和热血熔铸的、无法言说的牺牲。
烽烟再起
根根爷的旱烟明明灭灭,又补了一句:“1958年,马步芳的阴魂还没散尽哩!”他指的是甘南那场惊心动魄的平叛。那年,叛匪数万人突然发难,将留守临夏的解放军炮兵团围得铁桶一般。炮兵团战士拿起步兵武器死守,但叛匪中有大量马家军残余骨干,凶悍异常,阵地几次濒临失守。
“眼瞅着要坏事了!”根根爷的声调第一次扬了起来,“巧得很!134师一个团刚从朝鲜回国,枪膛都没凉透,听见动静就扑过来了!”这支在朝鲜与美军血战过的部队如尖刀般撕开包围圈,与炮兵团里应外合,最终平息了这场企图在后方燃起大火的暴乱。骑兵扬起的烟尘,成了马家军武装在西北大地最后的绝响。
广播声停了,村里复归宁静。只有风吹过麦茬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大地在低语。我坐在两位老人中间,根根爷的旱烟味,满红伯铁盒里旧纸和金属的气息,混合着阳光晒在水泥地坪上的微尘味道,萦绕在鼻端。这气味,就是历史的味道,混杂着苦难、坚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硝烟余烬,沉淀在这方安稳的屋檐之下。
麦茬地里的孩子
我站起身,夕阳把整个黄土塬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远处,有孩子在刚收完麦的空地上追逐嬉闹,笑声清脆,无忧无虑。他们的脚下,是根根爷曾拖着伤腿冲锋的土地,是满红伯梦中千回百转的故乡。
八十年的光阴,抚平了沈家岭的弹坑,覆盖了洮河岸的血迹,让警报的尖啸变成了今日的笑语。曾经避难的窑洞,早已化为坚固的平房,炊烟在每一扇玻璃窗后安稳升起。
根根爷腿上蚯蚓般的疤痕,满红伯铁盒里沉默的勋章--它们不是陈列馆里冰冷的展品,而是黄土塬用血与火刻写的和平箴言。当孩子们在新收的麦茬地里追逐嬉戏时,他们脚下每一粒泥土都在无声诉说:和平不是上苍的恩赐,而是先辈用伤疤与铁盒换来的沉重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