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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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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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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根处

在外漂泊经年,我不过如都市喧嚣中一粒浮尘,在车流人海的缝隙间飘荡无着。楼宇如山,遮蔽了日月星辰;霓虹织成光网,却照不透心底那寸寸滋长的孤寂。终于一日,我收拾起行囊,告别那被无数灯火浸染得轮廓模糊的城市,踏上归途--归途的尽头,是蛰伏于记忆深处,又终将安放此身的故乡。

我的新工作,落在离家不远处的工厂里。每天清早,推起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只消十五分钟脚程便到了。车轮碾过熟悉的小路,竟成了我丈量生活最安稳的半径。下班的铃声总催动归家的脚步,推开家门,晚饭的热气正氤氲蒸腾,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出母亲额头细密的汗珠。父亲静坐桌旁,目光温厚如归巢的鸟翼轻轻拢覆--原来所谓“在家门口”,便是日暮时分推开家门,灯火可亲的炊烟正袅袅等候着你,灶火无声,却烧尽了所有漂泊的寒凉。

初归时,心头并非没有一丝惶恐的暗影。都市节奏早已刻进肌理,家乡日升月落的缓慢,曾让我如初春新芽般微微不适。然而,日子如门前小河静静流淌,家乡的每一处风景、每一声浓重的乡音,渐渐都化作无声却坚实的臂膀,稳稳托住了我悬浮的灵魂。

巷口那棵盘踞多年的老槐树,树皮皲裂如老者深刻的皱纹,却依然撑起半街清凉浓荫;巷子里青石板路,被无数辈人脚步打磨得光润如鉴,上面印刻着多少代人的足迹,深嵌着生活的重量。它们沉默着,却比千言万语更抚慰人心。在熟稔的风景里,在街坊四邻亲切的乡音问候里,那份漂泊时如影随形的压力与孤寂,竟像被晨光穿透的薄雾一般,悄然散去,终于还我一片澄澈安宁的心境。

工作之余,我常踱步于街头巷尾的烟火人间。市场里,那位卖豆腐的妇人,每日天边刚泛鱼肚白便支起摊子。清冽的晨风里,豆浆蒸腾的热气与豆腐的清香缠绵弥漫。她双手粗糙却异常灵巧,一边麻利地切着方正的豆腐块,一边与相熟的街坊打着招呼。她常说:“守着家门,挣着踏实钱,再看着大家买我的豆腐回家热乎乎地吃上,心里就暖和。”那豆腐摊前日夜缭绕不散的白气,是她安稳日子的具象,更是她生命深扎于此、顽强生根的无声宣言。

我常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新点出的豆腐从木模中捧出,动作轻稳如安置一件稀世珍宝。晨曦微光温柔地描摹着她专注的侧脸,那朴素的笑容,仿佛带着泥土的厚重,如同树根在黑暗里向着大地深处无声而有力地伸展--无需言语,生计与归属感已在她手上稳稳焊接,在这方寸之地,她已然长成了自己的树。

后来偶然得知,她的丈夫,一个同样沉默如石的男人,在邻近的工地挥汗如雨。傍晚收摊后,她常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将特意留下的一块完整豆腐送往工地,那温热的豆腐,便成了辛劳一天后最妥帖的慰藉。这无声的馈赠,便是她扎根于生活厚土之上,向另一棵同样奋力生长的树伸展而去的根须。这尘世最深的羁绊,从来无需喧哗,只在粗茶淡饭的温热里静静流淌。

如今,我每日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工厂与老屋之间,道路两旁成排的槐树在风中低语,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我每一次归途虔诚伴行。某日傍晚,晚霞如熔金泼洒天际,我无意间瞥向巷口那棵沧桑的老槐树,竟发现苍劲虬结的枝桠间,悄然探出几簇嫩绿的新芽,毛茸茸的,在夕照里泛着微光。我蓦然驻足,心中豁然开朗:原来人亦如树,根须唯有深扎于故土,生命才拥有最厚实的依靠,也便拥有了向着天空无尽伸展的无限可能。

我的脚步,已然踏稳在故乡温厚的土地上,不惧飘摇,不再迷茫。当生命在熟悉的气息里安然落下锚点,那根脉深处奔涌的春潮便有了清晰的方向;它不再漫无目的地流向未知的远方,而是日夜不息地,在心灵深处那片属于自己的土壤里,汩汩浇灌--根植于斯,人便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而是一株在故土中汲取力量、悄然蓄势的树。

工厂里年复一年的劳作,正如老槐树默默增添的年轮。这重复的轨迹并非束缚,而是生命向下扎根必需的秩序与力量。与老师傅们用乡音交流,那声音仿佛饱含泥土的养分,每一次倾听,都如同根须在黑暗中触碰到另一股坚韧的生命力,彼此缠绕,更添支撑。

无论未来枝梢伸向多高的天空,总记得俯身去倾听大地深处根须蔓延的声响--那是生命最原始的脉动。生命若想枝繁叶茂,必先俯首于泥土,那最深的支撑处,默默供给着我们所有仰望苍穹的勇气与力量。

风雨来时,枝叶纵使在风中簌簌颤抖,深埋地下的根却纹丝不动,紧紧抓住每一寸熟悉的土壤--那便是生命得以挺立的全部奥秘,是大地深处无声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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