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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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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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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往事干杯:旬阳老友的三十年情谊

“为往事干杯”——旬阳市人文学会征文启事上的这几个字,像是一把钥匙,蓦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我眼中浮现的,正是老曹那张熟悉的脸,以及那瓶我们共同啜饮了三十年的拐枣酒。

第一次见到老曹,是九五年初秋的大学宿舍。他从安康旬阳来,我从铜川耀县来,彼此都是山乡少年,第一次坐进省城宿舍里,都带着点怯生生的拘谨。老曹黝黑精瘦,眼里的光却踏实明亮,他打开鼓囊囊的背包,郑重地捧出一个旧塑料桶:“尝尝我们旬阳的拐枣酒,自家酿的!”他脸上是初识的腼腆,眼神却热切地亮着,那是游子急欲与人分享家乡风物的赤诚。

那时,我尚不知旬阳在何方,更不知拐枣是何滋味。酒液自桶口倾入搪瓷缸里,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呈现着一种温润的琥珀色。初尝之下,那滋味奇异得很,果香里裹着青涩的辛辣,一下刺得我皱紧了眉头。老曹见状,自己先仰头灌下一大口,抹着嘴笑:“喝惯了,这味儿才叫‘正’呢!”他细细说起旬阳的锅巴米饭、两掺面、祝尔慷香烟……尤其说起赤岩老家,言语间便有了曲折的深情:坐船离岸,再搭颠簸的班车进城,最后坐上那吱呀作响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摇晃一天一夜,才能抵达这座我们初见的城市。那口酒,那席话,便如种子落地,自此将旬阳这块陌生的土地,深种在我心里。

此后三年,拐枣酒成了我们之间流动的乡愁。每逢学期结束,老曹必定会从那个旧背包里变出装得满满的塑料桶,酒液在桶壁晃荡,映着窗外的光。我俩就着花生米,用搪瓷缸对饮,说前程,也念故乡——酒液入口,那奇异之味竟在岁月里悄然驯化,果香渐醇,辛辣也沉淀成一种浑厚的暖意,顺着喉头流下去,熨帖着异乡学子寒俭的肠胃。这来自旬阳赤岩的滋味,竟也成了我青春里不可或缺的慰藉。

毕业季到来,各自奔忙,老曹回到老家旬阳工作,我留在了西安。少年时光如水流逝,然而老曹的拐枣酒却从未中断,如同他沉默的守信。每年冬深,他总会如候鸟般准时出现。有次冬夜大雪,门被敲开时,老曹裹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外,眉毛上结着霜,脸颊冻得通红,怀里却紧抱着一个鼓胀的塑料袋,袋口被酒香浸染得颜色深重。他进屋跺着脚笑:“怕雪再大,路就断了,酒得给你送到啊。”我接过那袋子,沉甸甸的,仿佛盛满了整个旬阳的冬日暖意——那酒香隔着袋子逸散出来,竟比往年更添一种凛冽的醇厚,在寒冷空气里弥漫,仿佛是赤岩那片土地经霜后更深沉的气息。

再往后,日子被工作与家事填满,俗务如蔓草般缠绕着人。老曹的拐枣酒却依旧年年抵达,只是盛装的器具渐渐变了:从简易的塑料桶,到贴着朴素红纸的酒坛,再后来是印着“旬阳特产”字样的礼盒——包装在变,那酒香却始终如一,熟悉得如同他未曾改变的乡音。每次启封,那醇厚奇特的果香弥漫开来,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将我从都市的喧嚣里打捞而起,拉回我们初识的宿舍灯光下,拉回那个尚不知人生况味的青涩年纪。这酒,是岁月河流中一块不变的礁石。

直到上月,老曹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颤抖,告诉我他儿子考公尘埃落定,当日就要去新单位报到。三十年的岁月风尘,竟被这一句喜讯骤然拂去,我们仿佛又变回了那两个挤在宿舍里,用搪瓷缸子豪饮、畅谈着模糊未来的少年。他特意带来一瓶拐枣酒,标签上印着“老作坊”几个字。我们启封对坐,琥珀色的酒液倒入杯中,灯光下荡漾着三十载光阴的涟漪。这一次入口,那滋味已臻化境,果香、陈酿的深邃与拐枣特有的微涩完美交融,温厚绵长,仿佛时间本身在此刻融化成了一口暖流。

“为往事干杯!”我们举杯,轻轻一碰。杯沿相触的脆响,是三十年光阴的回声。拐枣酒入喉,那熟悉又深邃的滋味里,沉浮着青春宿舍的灯火、异乡打拼的尘埃、以及此刻儿子终于立足的欣慰。这杯中之物,早已超越了故乡风物;它成了光阴本身所凝成的信物,无声见证着两个异乡少年如何用信任与坚持,在岁月激流中相互搀扶,一步步趟过人生的浅滩与深流。酒香弥漫,往事历历,原来这三十年的滋味,酿就的是生命里最温厚的一坛情义。

如今,旬阳市人文学会的征文启事在案头,窗外城市灯火如旧日星河。我提笔之际,那拐枣酒的气息,仿佛又一次自记忆深处弥漫开来——它不只是旬阳赤岩的滋味,更是生命所赠予我的,关于时间、土地与情谊的,最深沉的回甘。

为这无法复制的陈酿,为这无法重来的路途,为那些被酒香浸透的日日夜夜,我举起这记忆之杯。

老友,再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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