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田深处的守望者
暮春的风裹着董志塬特有的土腥气,卷着老槐树新抽的嫩芽掠过晒谷场时,周桂芳正用粗粝的拇指碾着油菜秆上的虫眼。青石板旁的瓦盆里泡着半筐槐花,雪白的花瓣浮在水面,像落了场不合时宜的雪。她忽然听见塬下传来卡车的轰鸣,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声音像极了三年前儿子离家时乘坐的拖拉机,突突的震颤声撞在黄土坡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奶!”小禾的尖叫穿透花田,十四岁的少女跌跌撞撞穿过齐腰高的油菜,蓝布衫下摆勾住了菜秆,扯开道细长的口子。她发辫上的红头绳不知何时松了,乌发间沾着几朵碎金似的花瓣,“虎娃说收蜂人的车已经过了柳林沟!”
桂芳的指甲深深掐进油菜秆,绿色的汁液渗出来,染黄了掌纹。她望着塬边蜿蜒的土路,想起三年前那个黎明,儿子大顺蹲在窑洞口给她系围裙,粗布围裙的绳结打了三次才系紧。“娘,等攒够小禾的学费,我就回来盖新房。”他身后的拖拉机吐着黑烟,车灯刺破薄雾时,塬上的油菜花才刚冒出花骨朵。
“慌啥?”桂芳别过脸去,从瓦盆里捞出一把槐花,指尖在水里涮了涮,“先把这筐菜择完。”她忽然看见小禾手腕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去年帮她提煤炉时烫的,如今结了层淡粉色的痂,在晒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小禾蹲下来,指尖拨弄着竹篮里的油菜叶,忽然压低声音:“昨儿梦见爹了。”她盯着塬上随风起伏的花浪,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他站在一朵比窑洞还高的油菜花上,说等花谢了就踩着花秆下来。”
竹篮里的油菜秆“咔嚓”断成两截。桂芳望着远处山峦间游移的云影,想起大顺媳妇临咽气前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掌心:“娘,别让娃像我一样,困在塬上一辈子......”那年小禾刚满十岁,蹲在窑洞外的老槐树下,把花瓣埋进挖好的小坑里,说是要给娘种出会开花的星星。
“梦见爹是好事。”桂芳把掐好的菜码进竹篮,故意用粗粝的语气打破沉默,“去把东墙根的蜂蜜罐洗了,收蜂人来了好装蜜。”她看着小禾蹦跳着跑开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姑娘的蓝布衫短了一截,露出半截细瘦的腰肢——塬上的风太硬,把孩子吹得像株急于抽穗的麦苗,拦都拦不住。
窑洞里传来座钟的滴答声,桂芳摸出压在炕席下的照片。泛黄的相纸上,大顺穿着洗褪色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三岁的小禾,身后是开得正盛的油菜花。那时塬上的土路还没被雨水冲垮,远处的风车还能吱呀转动,大顺媳妇的辫梢还别着新鲜的油菜花。
“娘,等小禾上小学,我就买台彩电回来。”照片里的少年笑得灿烂,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桂芳指尖抚过他肩上磨破的布纹,忽然听见塬上的风卷着油菜花香涌进窑洞,像极了那年他冒雨跑回家时,身上带着的潮湿气息。
第二章:老井台的时光褶皱
村头老井台的石缝里,去年落下的油菜籽已经发了芽,嫩黄的叶片顶着细土,在阳光下倔强地舒展着。王婶正用笸箩簸着刚晒好的槐花,看见桂芳领着小禾过来,故意提高嗓门:“哟,桂芳婶今儿咋舍得搁下锄头?莫不是算准了收蜂人要来?”
几个婆娘交换着眼色笑起来,晒得黝黑的脸上绽开细密的皱纹。桂芳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塬上谁不知道,每年收蜂人来的日子,她总要多梳两遍头,把藏在樟木箱底的蓝布围裙翻出来。三年前大顺就是跟着收蜂人的卡车去的城里,说是跟着去学养蜂,结果一去再没音讯。
“王婶就会拿我这老婆子寻开心。”桂芳把空罐子搁在井台上,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扬起的尘土。收蜂人的绿色卡车缓缓驶近,车斗里的蜂箱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像一群装满秘密的铁匣子。
卡车停稳时,最先跳下来的是个穿藏青夹克的中年男人,腰间的牛皮腰包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暗红的皮色。他身后的驾驶室里探出个高马尾,辫梢系着的油菜花已经有些蔫了,却依然顽强地绽放着。
“他叔,又见面了。”桂芳上前半步,忽然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蜂蜜与柴油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大顺临走前塞给她的玻璃罐,里面装着他第一次摇的槐花蜜,“今年蜂路顺?”
收蜂人老李抹了把额角的汗,古铜色的脸膛上泛起苦笑:“青海湖的蜜源遭了虫灾,绕了半个中国才到这儿。”他忽然回头喊了声,“英英,把去年说好的那瓶百花蜜给桂芳婶拿来。”
高马尾姑娘转身时,小禾忽然发出一声低呼。她手腕上的油菜花手链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辫梢的红头绳与小禾的一模一样——那是三年前分别时,她硬塞给小禾的两根头绳,说是从城里百货大楼买的,红头绳里缠着会发光的丝线。
“小禾妹妹,还记得我吗?”英英蹲下来,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城里的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光斑,“那年你抱着我的腿哭,说要跟我去看火车,结果把鼻涕蹭了我一裤腿。”
小禾的耳朵腾地红了,她看见英英脖颈上挂着的银项链,吊坠是只展翅的蜜蜂,翅膀上嵌着细小的水钻。那是去年英英寄来的照片里出现过的项链,她在信里说,是在深圳的电子厂打工时攒钱买的。
“英英姐现在还跟着李叔养蜂吗?”小禾捏着水果糖,玻璃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注意到英英的指甲涂成了淡粉色,指尖却沾着黑色的机油,“还是去城里打工了?”
英英忽然笑起来,马尾辫扫过晒得黝黑的锁骨:“上半年在宁波的服装厂,下半年跟着爹跑蜂路。”她忽然凑近小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城里的车间像罐头盒子,还是塬上的风舒服,能闻见油菜花的香。”
桂芳看着两个姑娘凑在一起说话,忽然想起大顺媳妇生前最爱往头发上别油菜花。那年塬上遭了雹灾,油菜花打得稀稀拉拉,那姑娘却非要摘几朵别在耳后,说这样照镜子时,能看见自己住在春天里。
“桂芳婶,大顺今年......没捎信来?”老李忽然压低声音,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蜂箱边缘的铁锈。三年前他带走大顺时,曾拍着胸脯说会照应好小伙子,却没想到这孩子进了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桂芳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塬边发白的土路上:“许是工地上忙。”她摸出围裙兜里的旱烟袋,火柴擦燃的瞬间,照亮了眼角新添的皱纹,“前儿个虎娃他爹回来,说在城西的工地见过个背影像他的人......”
老李沉默着点点头,从腰包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大顺去年在甘肃给小禾买的铅笔盒,托我捎带。”他看着桂芳颤抖的手指接过纸包,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大顺蹲在卡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说里面是给娘和闺女的礼物。
第三章:黄昏时的双重梦境
夕阳把塬上的风车染成琥珀色时,老李发动了卡车。英英趴在车窗上,冲小禾挥动着油菜花手链,手链上的花瓣已经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淡绿色的茎秆。卡车碾过碎石路,惊起的白蝴蝶扑棱棱飞向缀满星子的天空,翅膀上的花粉落在小禾肩头,像撒了把碎金。
“明年我就十六了,能跟英英姐去城里打工吗?”小禾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指尖摩挲着手里的水果糖。她忽然想起英英手腕上的电子表,表盘上的数字会在暗处发光,像塬上夏夜的萤火虫。
桂芳把空蜂蜜罐塞进竹篮,窑洞里的煤油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油菜花田里投出方形的光斑。她看着小禾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大顺离家前那个夜晚,少年蹲在老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城里的高架桥:“娘,等小禾初中毕业,我就接她去城里念高中,让她看看世面。”
“塬上的女娃,哪能都往城里跑?”桂芳故意把竹篮磕在井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英英姐不也回来了?”她看着小禾辫梢晃动的红头绳,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暮春,跟着爹娘在塬上种油菜,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惊得她把种子撒了一地。
小禾忽然转身,油菜花束扫过桂芳的围裙:“奶,你说爹会不会忘了回家的路?”她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却掩不住眼底的惶惑,“虎娃他爹去年带了个城里媳妇回来,虎娃说那女人嫌塬上的厕所臭......”
塬上的风忽然转了方向,卷着几朵油菜花扑在桂芳脸上。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看着它在掌心里轻轻颤动,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远处的山峦已经变成深紫色,塬下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混着油菜花的甜香,在暮色里织成张柔软的网。
“你爹小时候,在塬上放了三年羊。”桂芳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柔和,“有回羊跑丢了,他在沟里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时,硬是顺着油菜花的香味摸回了家。”她摸着小禾的头,指尖触到孩子耳后新生的绒毛,“咱们塬上的人,走到哪儿都记得回家的路。”
小禾忽然抓住桂芳的手,把脸埋进老人粗糙的掌心里。她闻到桂芳围裙上淡淡的槐花味,混着陈年蓝布的霉味,忽然想起英英说的城里香水——那是种闻起来像塑料花的味道,远不如塬上的泥土香让人踏实。
“奶,等我长大了......”小禾的话被晚风吹散在花田里,远处的老槐树传来阵阵蝉鸣,惊起的麻雀扑棱棱飞向缀满星子的天空。桂芳望着塬上起伏的花浪,忽然看见某个瞬间,金色的花海里浮现出大顺的轮廓,他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正朝着她们走来,裤脚还沾着三年前的黄土。
窑洞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桂芳摸出藏在炕席下的记账本。泛黄的纸页上,用铅笔写着:“大顺走后第三年,油菜花收了三百二十斤,换得学费四百五十元。”字迹被水渍晕开,像落在纸上的泪。她忽然听见小禾在里屋翻来覆去的动静,知道孩子又在数枕边的火车票——那是英英寄来的废票根,小禾说等攒够十张,就能去城里找爹。
第四章:黎明前的归人
暮色漫过塬顶时,小禾忽然听见塬边传来狗吠。她翻身坐起,看见桂芳正对着镜子梳头,银发在煤油灯下泛着珍珠白。“奶,你咋还不睡?”她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见老人从樟木箱底摸出件红绸衫,那是大顺媳妇的陪嫁,袖口还绣着半朵没完工的油菜花。
“塬上的狗叫得欢,许是有客来。”桂芳把红绸衫叠得方方正正,放进随身的布兜,“去把窑前的槐花饼热一热,再烧壶枣茶。”她的声音平静得反常,却掩不住指尖的颤抖,仿佛在准备一场盛大的仪式。
小禾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锅里的槐花饼渐渐冒出香气,混着炉膛里的草木灰味,让她想起每年除夕守岁的夜晚。塬上的星星格外亮,透过窑窗就能看见老槐树枝桠间漏下的碎光,像撒了把碎银。
“小禾,跟奶去塬边迎迎。”桂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已经换上了蓝布围裙,鬓角的白发用红头绳仔细扎起,像要去见最重要的客人。
塬边的土路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像条蜿蜒的玉带。小禾跟着桂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皮鞋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顺着塬坡走来,肩上的帆布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黎明的剪影。
“大顺?”桂芳的声音里带着颤音,仿佛怕惊飞了眼前的幻影。男人忽然停住脚步,月光照亮他晒黑的脸庞,眼尾的皱纹里嵌着细密的尘土,却掩不住眼底的惊喜。
“娘,小禾......”大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忽然单膝跪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盒,“这是城里的奶油蛋糕,你们尝尝......”他的手剧烈颤抖着,盒盖上的奶油已经蹭得不成形状。
小禾忽然尖叫着扑进父亲怀里,辫梢的红头绳扫过他胸前的工牌。“安全生产标兵”的字样在月光下闪着光,底下印着“XX建筑集团”的鲜红印章。她闻到父亲身上混合着汗味与水泥的气息,忽然想起英英说的工厂味道,原来并不难闻,反而带着某种踏实的温暖。
“爹,你看!”小禾从兜里掏出英英送的水果糖,玻璃纸在月光下折射出彩色光斑,“蜂糖姐姐说,城里的草莓比塬上的大两倍!”
大顺摸着女儿的头,指尖触到她耳后柔软的绒毛:“等爹攒够钱,带你们去城里看草莓大棚。”他忽然注意到桂芳手里的红绸衫,喉结动了动,“娘,您......”
“进屋吧,槐花饼还热着。”桂芳别过脸去,把红绸衫塞进布兜深处。塬上的风送来最后一缕槐花香,远处的老槐树在月光下舒展着枝桠,像位张开双臂的老者,迎接着久别的归人。
窑洞里的煤油灯终于亮了整夜,火光映着三个人的剪影,在窗纸上投出温暖的光晕。小禾咬着奶油蛋糕,听父亲讲城里的高楼如何能摸到云彩,桂芳往他碗里添着槐花饼,偶尔插上一句:“塬上的油菜今年长得格外旺。”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塬顶时,小禾看见父亲枕着她的新书包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奶油。桂芳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大顺带回来的火车票,票根上印着“雨落坪—西安”的字样,发车时间是三天后。
塬上的油菜花在晨露中轻轻颤动,像无数双鼓掌的手。小禾走到窑外,看见塬边的土路上,昨夜的脚印被晨露润湿,深深浅浅地通向远方。她忽然明白,有些脚印注定要走向远方,有些脚印却永远会在塬上等待,就像每年准时盛开的油菜花,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会在春天的某个清晨,用最热烈的姿态,拥抱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