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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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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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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1929年农历九月十三,兴隆台的黄土坡被秋风吹得尘土飞扬。母亲就降生在坡脚下那孔歪歪斜斜的土窑洞里。窑顶垂落的灰扑扑的苇席,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在炕头投下斑驳的影子。接生婆用粗粝的手掌拍了拍皱巴巴的小身子,她才发出第一声啼哭,声音像被风沙揉碎的雁鸣,虚弱却倔强。窑洞外的老黄牛低哞着,与呼啸的北风一同为这个新生命伴奏。

"那时候啊,连块干净尿布都难找。"母亲总爱摩挲着褪色的粗布围裙,回忆往事。她的眼睛像被岁月风干的枣核,却依然闪着光。七八岁的母亲,已经能踮着脚尖在灶台前烧火。黄土高原的风裹着沙粒,顺着烟道倒灌进窑洞,熏得她眼泪汪汪。她却咬着嘴唇,把柴禾塞得更紧些,火苗舔舐着黑黢黢的锅底,映得她的小脸忽明忽暗。

春荒时节,母亲挎着破柳条筐,跟着村里的妇人去坡上挖野菜。风卷着黄沙扑在脸上,她眯起眼睛,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刨开硬邦邦的土层。挖到一株苦苦菜,就像捡到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进筐里。"有次挖到野蒜,嚼在嘴里又辣又香,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富足的人。"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苦涩的甜蜜。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更加艰辛。

十三岁那年,一顶蒙着红布的花轿,颤悠悠地穿过百里黄土路。母亲坐在轿子里,听着轿夫们粗重的喘息声,心里像揣着只受惊的兔子。掀开轿帘的瞬间,巩家村的黄土墙、灰瓦顶,还有婆婆审视的目光,一同撞进她的眼帘。

"这女娃手脚麻利,就是瘦了些。"婆婆捏了捏母亲的胳膊,满意地点点头。从那天起,母亲的生活就被塞进了永不停歇的劳作。天不亮就要去井台挑水,黄土路上结着冰碴,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井水刺骨,她的手很快就没了知觉,可怀里揣着的两个冷窝头,却还带着体温。

丈夫在乡公所做事,难得回家一趟。每次临走前,他都会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轻轻放进母亲掌心。"等我回来。"他说。母亲攥着糖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黄土路尽头,直到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舍不得吃那块糖,总是拿出来闻一闻,又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在枕头底下。夜深人静时,她会把糖块拿出来,就着月光,细细端详。

解放后,丈夫被带走那天,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谷子。几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来,她手里的木耙"当啷"掉在地上。"家里等着他吃饭呢。"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安。得到的回答只有冰冷的"配合调查"。

从此,母亲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把丈夫的蓝布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头最显眼的位置。每逢初一十五,就拿出来晒一晒,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的气息。村里有人劝她:"别等了,再找个人家吧。"她只是低头纳鞋底,针尖在鞋底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说过会回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的鬓角爬上了白发。她依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水缸挑得满满当当。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总要驻足片刻,望着黄土路的尽头。直到十三年后的那个清晨,一纸噩耗传来,她握着信纸的手不停地颤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天的黄土坡格外寂静,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回到兴隆台时,母亲的脚步是虚浮的。窑洞前的老枣树还在,却早已枯死,枝桠在风中发出呜咽。外祖父抹着眼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摸着斑驳的土墙,指甲缝里嵌进了黄土,就像嵌进了逝去的岁月。

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在泥阳秦腔剧团唱戏的父亲。初次见面,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眼镜。"听说你戏唱得好。"母亲低头搓着衣角。父亲挠挠头,露出憨厚的笑:"也就是混口饭吃。"

婚后的日子清贫却温暖。父亲在剧团排戏,母亲就在家里操持家务。她学会了做父亲爱吃的臊子面,擀得薄如蝉翼的面条,在滚水里翻几个跟头,浇上热腾腾的臊子,香气能飘出老远。"还是你做的面好吃。"父亲端着碗,吃得满头大汗。母亲看着他,嘴角也漾起了笑意。那时的窑洞,虽然简陋,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文革的风暴来得猝不及防。那天,红卫兵冲进家里时,母亲正在给我缝补书包。父亲被五花大绑带走,临走前,他回头喊:"照顾好孩子!"母亲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怕,有娘在。"她的声音在发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

原来,民国时期,父亲在泥阳县自卫大队唱秦腔戏,担任业务团长。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在平凉监狱服刑。四年后,不知啥原因,无罪释放。

生产队里,母亲成了挣工分的主力。割麦子时,锋利的麦芒在她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只是随手扯根布条缠上,又弯下腰继续干。挑粪时,粪水溅在裤腿上,她也顾不上清理,心里盘算着这些工分能换多少口粮。"多挣一分是一分。"她总是这样说。

农闲时,母亲就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那盏老式煤油灯,灯芯总是结着黑疙瘩,昏黄的光晕里,她戴着老花镜,银针在布料间穿梭。我半夜醒来,常看见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佝偻着背,像棵饱经风霜的老树。"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她头也不抬地说,针脚却越来越密。有时困得不行,她就用凉水拍拍脸,继续手中的活计。

母亲的针线筐总是装满了各种零碎布头。她能把补丁补得像朵花,让破旧的衣裳焕然一新。"你看,这蓝布配灰布,多好看。"她举着补好的衣服,脸上洋溢着自豪。我穿着带着补丁的衣服去上学,起初还有些难为情,后来却渐渐懂得,这些补丁里藏着母亲的爱。

纳鞋底是母亲最拿手的活计。她把麻线在头发上抿一抿,借着煤油灯的光亮,把针穿过厚厚的鞋底。"千层底,千层底,纳的都是娘的心意。"她常念叨着。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像一行行无声的诗,诉说着岁月的艰辛与温暖。有时针脚太密,她的手指被扎得鲜血直流,却只是用嘴吮吸一下,继续纳着。

逢年过节,母亲总要给我们做新衣裳。她坐在缝纫机前,脚踩着踏板,"哒哒哒"的声音像欢快的歌谣。裁剪、缝纫、锁边,每一个步骤都倾注了心血。"穿上新衣服,新年就有新气象。"她笑着说,眼里满是期待。为了省下布料,她常常自己的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年。

姐姐出嫁那天,母亲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红绸子拿出来,给她做了件嫁衣。"到了婆家,要孝敬公婆,好好过日子。"母亲一边给姐姐梳头,一边叮嘱。梳子划过发丝的声音,混着轻轻的啜泣,在窑洞里回荡。送亲的队伍走远了,母亲还站在村口,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晚上回到家,她摸着姐姐的空床铺,偷偷抹眼泪。

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高兴得一夜没睡。她把家里攒的鸡蛋都拿出来,煮了满满一锅。"去了学校要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她把鸡蛋塞进我的行李,又偷偷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私房钱。"拿着,买点好吃的。"她的手粗糙却温暖,我攥着布包,泪水模糊了视线。临走时,她站在黄土坡上,一直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妹妹们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也学会了勤俭持家。放学后,她们抢着帮母亲干活,打水、喂猪、做饭,样样在行。"娘,您歇会儿,我们来。"她们说。母亲看着忙碌的女儿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她常常跟邻居们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可她依然闲不下来,总要找点活干。她种的小菜园,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黄瓜、豆角挂满了架子。"你们多吃点,都是自家种的。"她把新鲜的蔬菜塞进我们手里,眼神里满是疼爱。即使生病了,她还惦记着菜园里的菜该浇水了。

那天,我回家看到母亲正跪在地上擦灶台。"娘,您别干了,我来。"我赶紧去扶她。她撑着膝盖,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笑着说:"老了,不中用了。"可转身又去喂鸡,仿佛总有使不完的劲。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关节都变形了,却依然闲不下来。

母亲病倒的那天,还在给我们包饺子。突然,她手一抖,擀面杖掉在地上。"娘!"我冲过去扶住她。她靠在我怀里,气息微弱:"饺子馅调好了,你们……"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医院的白墙晃得人眼疼。母亲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显得那么瘦小。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们都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别……别操心我,都忙自己的……"这是她最后的话。

就这样,母亲睡着了,永远地休息了……

好像要把这一辈子欠下的瞌睡要睡完……

母亲走的那天,下着蒙蒙细雨。黄土坡笼罩在一片雾霭中,仿佛也在为她哭泣。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想起那些煤油灯下的夜晚,想起她纳鞋底的身影,想起她做的臊子面,泪水决堤而下。

如今,每次回到兴隆台,我都会站在母亲的坟前,望着远处的黄土坡。风掠过耳畔,仿佛又听见母亲的声音:"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那声音,穿越岁月的长河,永远温暖着我的心。黄土坡上的老槐树依然在,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母亲的身影。但我知道,她的爱,就像这黄土高原一样,深沉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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