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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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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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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岁月

黄土高坡像一位佝偻着脊背的老人,褶皱里藏着千年的风霜。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是岁月刻下的伤痕,也是流淌在黄土地上的血脉。站在山梁远眺,裸露的土层翻涌如凝固的浪涛,从脚下漫到天际线,将苍穹也染成浑浊的土黄色。初春的风裹挟着砂砾掠过,打在脸颊上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刺。盛夏时节,日头把土地晒得发烫,赤脚踩上去,能感受到地底蒸腾的热气顺着脚心往上窜。

幼年时,常听见大人们在田间地头喊着"过黄河,跨长江"的口号,锄头砸在坚硬的土地上,溅起细碎的黄土。可这些震天响的呐喊,终究填不饱辘辘饥肠。母亲总戴着那顶磨得发白的草帽,弯着腰在地里刨食。她的脊背弯成了月牙,经年累月的劳作让脊梁骨像张紧绷的弓,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汗水顺着她蜡黄的脸颊滚落,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蜿蜒成溪,浸湿了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娃他娘,歇会儿吧,日头忒毒了。"同村的王婶直起腰,用手背捶打着酸痛的后腰。她的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草帽下露出的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缕缕。

母亲直起腰,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袖口已经磨得薄如蝉翼。"不中啊,这点地不赶紧刨完,今冬可咋过哟。"她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眼神里满是忧虑,"去年的存粮早见底了,就盼着这季能有点收成。"说完,又俯下身继续劳作,锄头撞击石块的声响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暮色渐浓,村子里的窑洞陆续亮起微弱的灯光。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肩上的扁担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她顾不上喝口水,就招呼我和姐姐:"妮子们,跟娘去磨玉米。"

我和姐姐耷拉着脑袋,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月光清冷,照得黄土路泛着惨白的光。路边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添几分凄凉。姐姐的辫子散了一缕,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她才十三岁,却已经学会用稚嫩的肩膀分担生活的重担。

磨坊在村子西头的窑洞里,洞口挂着的破布门帘被风吹得"啪嗒啪嗒"直响。一推门,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陈年粮食的味道。墙壁上挂着一盏用玻璃药瓶子做的煤油灯,火苗在昏暗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窑洞里摆着那台老旧的石磨,它像一头沉默的老牛,静静地卧在那里。磨盘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一圈圈的纹路,像是它的年轮。

母亲从柜子里捧出那仅有的两升玉米,玉米粒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的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泥土。"来,妮子们,搭把手。"母亲把磨杠递给我和姐姐,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双手紧紧握住磨杠,胳膊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姐姐比我大几岁,力气也大些,在一旁带着我慢慢推。石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玉米粒在磨盘的挤压下,渐渐变成了碎末。我盯着那昏暗的煤油灯,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不住地点着。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香喷喷的玉米饼,咬上一口,酥脆可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可一睁眼,却只有眼前这转个不停的石磨和黑黢黢的窑洞。母亲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妮子,精神着点。"她的声音里既有责备,又满是心疼。

我强打起精神,又推了几圈。可困意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怎么也抵挡不住。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脑袋一点一点,最后"哐"的一声,撞上了石磨的边缘。

"哎哟!"我疼得叫出声来,瞬间清醒了。额头上立刻鼓起一个大包,火辣辣地疼。

姐姐和母亲先是一愣,随后"噗嗤"笑出声来。姐姐笑着说:"你个小迷糊,再睡,脑袋都要开花咯。"她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动作轻柔得像春风。

母亲也笑着,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累坏了吧,歇会儿再推。"说着,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帕,蘸了点凉水,轻轻敷在我的伤口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些,也感受到了母亲掌心的温度。

我揉着脑袋,委屈地说:"娘,我好困,什么时候才能磨完啊?"

母亲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无奈:"快了快了,磨完这两升,咱就能吃上玉米面馍馍了。再忍忍,等收了秋,日子就好过些了。"她望着磨盘里渐渐增多的玉米粉,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等你们长大了,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休息了片刻,我们又继续推磨。耳边除了石磨的"吱呀"声,还有母亲在老面柜里箩面的"咣当"声。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我的心,也敲打着这艰苦岁月的无奈。箩面时扬起的粉尘在煤油灯下飞舞,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让她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

推磨的日子日复一日,可我和姐姐渐渐习惯了。有时候,我们也会在推磨时说些悄悄话。

"姐,你说山那边是啥样啊?"我好奇地问。远处的山梁在月光下轮廓模糊,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屏障。

姐姐停下脚步,望着窑洞外漆黑的夜空,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我听人说,山那边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大商店,可热闹了。听说那里的人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过年还能吃上肉。"

我满心向往地点点头:"嗯嗯,我还要吃好多好多白面馒头,再也不用吃这难以下咽的玉米面了。"想起那些粗糙的玉米面窝头,喉咙不禁有些发紧。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期许:"等你们长大了,日子肯定比现在好。娘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她的目光在我们姐妹俩身上停留,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我们身上。

这样的夜晚,总能听到窑洞外呼啸的风声,那风声里夹杂着黄土高坡的呜咽。有时候,姐姐会轻声哼起歌谣,那清脆的歌声在窑洞里回荡,暂时驱散了困意和疲惫。母亲也会跟着轻声和唱,这一刻,艰苦的生活仿佛也有了一丝甜意。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石磨边的时光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那些被磨盘碾碎的不只是玉米粒,还有我们童年的懵懂与天真。在推磨的过程中,我渐渐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也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自己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担。

后来,村里来了新机器,石磨渐渐被闲置了。那台陪伴我们无数个夜晚的老石磨,静静地立在窑洞里,布满了灰尘。每当我路过那里,总能想起那些在煤油灯下推磨的日子,想起母亲疲惫却温暖的笑容,想起姐姐温柔的歌声。

如今,黄土高坡依旧在那里,可曾经的苦难已渐渐远去。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昏暗的窑洞里,那盏摇曳的煤油灯下,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推石磨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疲惫,有疼痛,却也有母亲和姐姐的陪伴,有对未来的期盼。

那台老旧的石磨,承载着我们一家人的艰辛与希望,它见证了母亲的勤劳坚韧,见证了我和姐姐的成长。每当回想起那段石磨岁月,心里总是五味杂陈。那些苦涩与温暖交织的记忆,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懂得了生活的不易,也让我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

岁月流转,石磨的"吱呀"声早已消散在风中,但那份亲情的温暖,那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每当夜幕降临,望着天上的星星,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窑洞,在煤油灯下,和母亲、姐姐一起,推着石磨,走向充满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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