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土高原,像被太阳炙烤的巨大陶瓮。塬上的风裹着滚烫的沙尘掠过沟壑纵横的梁峁,把早胜塬上的村落都染成了土黄色。老槐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嘶鸣,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向灰蒙蒙的天际。热浪蒸腾中,远处的山峦扭曲成流动的赭红色波浪,仿佛大地正在缓慢呼吸。
天还没亮透,枣红婶就摸黑起了床。露水打湿的石板地沁着寒意,她扶着墙根挪到院子里,捶了捶发酸的腰,后腰那处陈年的风湿隐隐作痛。抬头望着墨蓝的天空中稀疏的星星,心里盘算着:"今儿庙会,可得早早去占个好位置。"窗棂间漏进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皱纹里藏着五十六年的风霜,银簪子别着的发髻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她转身回屋,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件压箱底的月白色碎花布衫。布料被樟脑丸腌得发脆,领口处还留着去年庙会时翠翠蹭上的油渍。对着镜子仔细将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别上那支掉了颗水钻的银簪子,簪尾的流苏扫过脖颈,痒得她缩了缩肩膀。虽说布衫已经洗得发白,可穿在她单薄却挺直的身上,倒也显得干净利落,只是锁骨处的褶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灶房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子溅在黢黑的灶台上。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枣红婶用木勺搅了搅,看着浓稠的粥泛起金黄的油花。她盛了一碗,坐在门槛上,就着腌萝卜丝慢慢吃着。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震得墙根下的蟋蟀都噤了声。她数着墙缝里的蚂蚁,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清晨,老头子挑着两筐山货去庙会,回来时给她带了对红头绳。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塬畔时,通往庙会的土路上已经热闹起来。男人们大多穿着洗得褪色的蓝布衫,裤脚高高挽起,脚上蹬着沾满泥土的布鞋,肩上扛着竹编的背篓,里面装着自家种的核桃、红枣,准备到庙会上换些零花钱。背篓在肩头晃悠,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和着他们粗粝的谈笑声。女人们则精心打扮了一番,有的穿着鲜艳的花布衫,有的围着印着牡丹图案的头巾,手里提着用红布包裹的供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栓柱媳妇脸上擦的香粉被汗水晕开,在鬓角积成白色的盐霜。
"他枣红婶,这么早就走啊!"拐角处,栓柱媳妇挎着个装满油炸糕的竹篮,扭着腰追上来。她脸上擦了厚厚的香粉,两颊涂得红扑扑的,活像个熟透的苹果,鬓角还别着朵蔫了的野菊花。
"可不嘛,去晚了挤不进去,菩萨跟前的好位置都让人占了。"枣红婶笑着应道,加快了脚步。布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也是,我家那口子昨儿就念叨,说今年庙会请了省城的秦腔班子,可不能错过。听说那花脸画得哟,跟庙里的金刚似的!"栓柱媳妇喘着粗气,竹篮里的油炸糕油晃晃的,在晨光里泛着诱人的光泽。
两人顺着蜿蜒的土路往前走,远远望见塬顶的庙院。飞檐斗拱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光泽,香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云彩融为一体。庙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支起了不少摊位,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卖布料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烤红薯的老汉用铁皮桶敲出"当当"的节奏,惊得路边吃草的毛驴竖起了耳朵。
"娘,等等我!"清脆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枣红婶回头,只见孙女翠翠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色连衣裙,像只欢快的蝴蝶似的跑过来。她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贴在脑门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
"慢点儿跑,别摔着。"枣红婶伸手扶住差点摔倒的翠翠,爱怜地嗔怪道。触到孙女滚烫的小手,她想起翠翠刚出生那年也是这样的夏天,塬上旱得裂开指头宽的缝。
"奶奶,我听说庙会上有耍猴戏的,还有卖棉花糖的,咱们快去看吧!"翠翠拉着枣红婶的手,眼睛里满是期待,睫毛上还沾着晨露凝成的水珠。
"急啥,先去庙里拜拜菩萨,求个平安,再去逛也不迟。"枣红婶拍了拍翠翠的手,领着她往庙门走去。庙墙根下,几个老汉正用烟袋锅子敲着梆子,沙哑地唱着古老的信天游,苍凉的调子在黄土坡上回荡。
庙院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着香烛,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烟雾缭绕中,有人偷偷抹泪,有人闭着眼不住点头。枣红婶从篮子里拿出供品,点燃香烛,闭上眼睛,嘴里小声念叨着:"菩萨保佑,保佑我家老头子的病早点好起来,保佑翠翠平平安安,考上好大学......"烟雾呛得她眼眶发酸,恍惚看见老头子躺在土炕上,枯瘦的手攥着她的衣角。翠翠站在一旁,学着奶奶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小脸严肃认真,却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打量周围。
拜完菩萨,祖孙俩随着人流往庙外走去。刚出庙门,就被一阵热闹的锣鼓声吸引。只见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人正在表演社火,舞龙的、舞狮的、踩高跷的,看得人眼花缭乱。翠翠兴奋得又蹦又跳,拉着枣红婶挤到人群前面。舞龙的汉子们赤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淌着汗,龙身在他们手中翻飞,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奶奶,你看那个踩高跷的叔叔,好厉害啊!"翠翠指着一个踩着两米多高跷,扮成孙悟空模样的人,惊叹道。那人一个鹞子翻身,引得周围一片惊呼,手中的金箍棒差点戳到庙檐上的铜铃。
枣红婶笑着点点头,眼睛里满是笑意。突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村东头的老杨头。他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黑布衫,头发凌乱,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老杨头正佝偻着背,在一个卖农具的摊位前徘徊,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摊位上的锄头泛着冷光,映出他凹陷的眼窝。
枣红婶走过去,问道:"老杨哥,咋一个人来逛庙会?"
老杨头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唉,娃们都在外地打工,老伴走得早,就剩我这把老骨头了。来逛逛,凑个热闹。"他说话时,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上下滑动,像是卡着块硌人的石子。
"咋不跟大伙一块来?路上也有个照应。"枣红婶关切地说,注意到老杨头鞋帮上还沾着露水,想必天不亮就出门了。
"我这性子,不爱跟人扎堆。再说,来庙会就是想给娃们求求平安,人多了心不静。"老杨头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远处的戏台子上。戏台新刷的朱漆还没干透,在烈日下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这时,一阵清脆的唢呐声响起,秦腔开演了。人们纷纷朝着戏台涌去,枣红婶拉着翠翠的手,招呼老杨头:"走,老杨哥,咱们也去听戏,听说今儿唱的是《铡美案》。"
老杨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们往戏台走去。戏台下早已挤满了人,人们或站或坐,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紧紧盯着台上。演员们穿着华丽的戏服,画着精致的脸谱,字正腔圆地唱着,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婉转凄凉。枣红婶和老杨头找了个稍微靠前的位置站定,翠翠则骑在枣红婶的肩膀上,看得津津有味。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随着一声高亢的唱腔,饰演包拯的演员登场了。他头戴乌纱帽,身穿黑蟒袍,一张黑脸威严庄重,额间的月牙闪着银光。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有人激动地拍着大腿,震得身旁的板凳直晃。
老杨头看得入神,嘴里跟着哼唱起来,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枣红婶看着他,心里有些发酸:"老杨哥,以后逛庙会叫上我,咱俩作伴。"
老杨头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那敢情好,我这孤老头子,还怕招人嫌呢。"他的笑纹里积着灰,牙齿却白得晃眼。
戏演到高潮处,台下的观众都沉浸其中,有的跟着流泪,有的大声叫好。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年轻人推着一辆轮椅挤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白手帕,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浑浊却明亮,像深潭里浸着的两颗星星。
"让让,借过一下。"年轻人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大声喊道。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枣红婶好奇地打量着老太太,只见她虽然蒙着面,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优雅的气质,手腕上的玉镯随着动作轻响,像是风铃撞在晨露上。
"这是谁家的老太太?咋还蒙着脸?"她小声问旁边的栓柱媳妇。
栓柱媳妇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听说是从外地回来的,在咱们这塬上长大,年轻时出去闯荡,发了大财。听说她得了重病,特意回来看看,顺便到庙会上拜拜菩萨。"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太太的轮椅。
枣红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太太的轮椅。老太太在戏台下停住,静静地听着戏,偶尔用手擦拭一下眼角。当秦香莲哭诉身世时,她蒙着白帕的肩膀微微颤抖,轮椅扶手被攥出两道指痕。
戏散场后,太阳已经西斜。庙会上的人渐渐少了,只剩下一些商贩在收拾摊位。枣红婶带着翠翠和老杨头在集市上转悠,给翠翠买了一个棉花糖,又给老杨头买了几个刚出锅的肉夹馍。肉香混着孜然味钻进鼻腔,惹得翠翠直咽口水。
"老杨哥,你尝尝这个,味道可好了。"枣红婶把肉夹馍递给老杨头。
老杨头推辞着:"使不得,使不得,咋能让你破费。"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
"跟我还客气啥,就当是我请你听戏的谢礼。"枣红婶硬把肉夹馍塞进他手里。
老杨头接过肉夹馍,眼眶有些湿润:"妹子,谢谢你,多少年没人对我这么好了。"他咬了一口,馍渣掉在衣襟上,他慌忙用手去接,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正说着,突然听到前面一阵喧哗。原来是那个蒙面老太太的轮椅陷进了土坑里,几个年轻人怎么也推不出来。轮椅的橡胶轮子在松软的黄土里打滑,扬起阵阵尘土。枣红婶见状,连忙拉着老杨头跑过去:"大伙别着急,我来帮忙。"
老杨头也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双手撑在轮椅后面,喊道:"一二三,使劲!"他的青筋在脖颈暴起,布鞋在地上蹭出两道深痕。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轮椅终于从土坑里出来了。
老太太掀开脸上的手帕,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依然慈祥的脸:"谢谢大家,谢谢你们。"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很诚恳。眼角的鱼尾纹里藏着故事,嘴唇苍白得像褪色的牡丹。
"大娘,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枣红婶笑着说,注意到老太太脖颈处凸起的硬块,在松弛的皮肤下格外明显。
老太太看着枣红婶,眼神中充满感激:"妹子,你是这塬上的人吧?"
"是啊,我在这塬上住了一辈子了。"枣红婶点点头。
"我也是从这塬上走出去的,离开这么多年,没想到回来还能感受到乡亲们的热情。"老太太感慨地说。她抚摸着轮椅扶手,像是在抚摸记忆里的黄土墙。
"大娘,不管走多远,这里都是咱的根。"枣红婶说,"您要是不嫌弃,有空到我家坐坐,喝口热乎茶。"
老太太微笑着摇摇头:"谢谢妹子的好意,我这身子骨不行了,怕是没机会了。不过,今天能在庙会上遇到你们,听一场家乡的戏,我已经很满足了。"她从袖兜里掏出个银锁,递给翠翠:"给娃戴着,保平安。"银锁冰凉,刻着缠枝莲纹,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说完,老太太让年轻人推着她离开了。枣红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夕阳把轮椅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与黄土融为一体。
太阳快要落山了,塬上被染成了一片金黄。枣红婶、翠翠和老杨头沿着土路往回走。一路上,翠翠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看到的新鲜事,枣红婶和老杨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远处传来归圈的羊咩声,和着炊烟在暮色里打着旋。
"老杨哥,过两天我家的核桃熟了,你过来帮忙打核桃,完了带些回去吃。"枣红婶说。
老杨头笑着答应:"好,一定去,好久没干这活了,还怪想的。"他的笑声惊飞了路边草丛里的蚂蚱,扑棱棱飞向渐暗的天空。
暮色渐浓,塬上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庙会的热闹渐渐散去,但那份浓浓的乡情,却像塬上的黄土一样,厚重而温暖,永远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晚风掠过打麦场,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恍惚间,枣红婶又听见老头子的声音,在梆子声里轻轻哼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