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褶皱深处,兴隆台像一块被岁月揉皱的粗麻布,随意铺展在沟壑纵横的天地间。土坯房的墙皮剥落得像深秋的枯叶,蜿蜒的羊肠小道在坡梁间若隐若现,唯有村口那棵老槐树,用虬结的枝干撑着一片天空。儿时的这里,连风都裹挟着贫穷的气息,可正是这片贫瘠的土地,却像陶罐酿蜜般,把苦难都熬成了童年最甜美的回忆。
早春的兴隆台,天空像是被顽童泼了半瓢蓝墨水,颜色淡得能看见纸背。风还带着冰碴子,刮过脸颊时像小猫爪子轻轻挠着,却又带着刺骨的凉意。麦苗还在冻土下沉睡,褐色的土地裂开无数细小的纹路,像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在等待着生命的苏醒。
"走!挖荠菜去!"栓牛大哥的声音穿透晨雾,带着不容置疑的朝气。他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两个补丁在肘部格外显眼,像两只对称的蝴蝶。他的脸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发亮,眼睛却如同山涧的泉水般清澈明亮,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藏着故事。
我攥着豁口的竹篮跟在后面,手指被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小胡萝卜。黑娃趿拉着露脚趾的布鞋追上来,破洞的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他脑袋上那顶歪歪扭扭的毛线帽,不知是哪个姐姐穿旧的毛衣改的,几缕毛线在风里晃悠。"栓牛哥,荠菜藏哪儿呢?我昨儿做梦,梦见它在锅里打滚儿!"他吸溜着快流到嘴边的清涕,眼神里满是期待。
麦地里的冻土硬得像石头,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像是在诉说寒冬的漫长。栓牛大哥忽然蹲下,枯枝般的手指拨开麦叶,"看!这不是?"几株嫩绿的荠菜怯生生探出锯齿状的叶子,像婴儿蜷曲的手指,在褐色的土地上格外显眼。我们立刻像小鸭子似的趴成一排,鼻尖几乎要贴上地面。
牛娃的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此刻正撅着屁股哼哧哼哧地扒拉泥土,后颈的绒毛沾满麦屑:"我这棵比你大!能包三个馍馍!"他兴奋的声音在空旷的麦田里回荡。我小心翼翼地用铁片铲挖着,生怕弄断了荠菜的根,心里想着:挖回去给娘,她准能变出香喷喷的荠菜疙瘩汤。
忽然,栓牛大哥压低声音:"都别动!"我们齐刷刷屏住呼吸,只见他用随身带的铁片铲轻轻一撬,一株完整的荠菜连根带叶翻出来,根部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露珠。"要顺着纹路挖,断了根就可惜了。"他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荠菜的清香混着泥土味,竟比过年的肉香还勾人。
日头爬到中天时,竹篮里的荠菜堆成了小山。回程路上,黑娃忍不住揪了片叶子塞进嘴里:"生的都这么鲜!我娘准能做出花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黄土坡上拖出一串跳动的音符。当晚,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飘着荠菜的清香,荠菜馍馍在锅里咕嘟作响,荠菜疙瘩汤泛着诱人的油花,那是春天最慷慨的馈赠。
四五月的兴隆台,像被天神打翻了绿色的颜料桶。麦田疯长得能没过我们的头顶,风掠过麦穗,掀起层层碧浪,沙沙声里藏着无数私语。田埂上的野蒿窜得比人高,开着细碎的黄花,招惹得蝴蝶忽上忽下。
"集合!"兴奎的吼声震得麦穗直颤。他总把红领巾系得歪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倒显得那双大眼睛越发炯炯有神。自制的木头手枪别在褪色的帆布腰带上,大刀木柄被磨得发亮,刀刃处还歪歪扭扭刻着"杀敌"二字。每次看到他这身行头,我都忍不住羡慕,心里暗暗想着:要是我也有这么威风的武器该多好。
黑娃和牛娃照例光着膀子,两人古铜色的脊背上沁着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黑娃瘦得像只猴子,肚皮上却鼓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牛娃稍胖些,胳膊上的肉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俺们当先锋!"他俩举着红缨枪冲在前头,布条做的红缨在风里猎猎作响,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蓝天。
"报告队长!前方发现'鬼子'据点!"我学着电影里的腔调喊话,却被麦穗戳得直揉眼睛。兴奎煞有介事地掏出"望远镜"——其实是两个纸筒绑在一起,眯着眼观察:"全体注意!从两侧包抄!"
我们猫着腰在麦垄间穿梭,麦穗扫过脸颊又痒又疼。突然,黑娃压低嗓子:"有动静!"我们立刻趴在地上,只听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前方传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紧张又兴奋,手心全是汗。兴奎大手一挥,我们举着"武器"呐喊着冲过去——原来是几只偷麦的田鼠,吓得吱溜钻进地洞。
"算它们跑得快!"兴奎擦着额头的汗,眼睛却笑得眯成缝。牛娃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抓起路边的野薄荷嚼起来:"等俺长大了,真要扛枪打鬼子!"夕阳把麦浪染成金色,我们的影子在麦地里跳着欢快的舞,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战场。
黄土高原的秋天,像是被夕阳浸透的油画。金黄的向日葵低垂着沉甸甸的花盘,仿佛在向土地致敬;谷穗压弯了秸秆,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天空蓝得纯粹,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着,远处的山峦被染成深浅不一的黄,像一幅绚丽的画卷。
大人们忙着收割庄稼,镰刀挥舞间,金黄的麦浪一片片倒下。我和岁娃几个孩子却在田埂边的草窠里寻着自己的乐趣。岁娃是我们当中最心灵手巧的,他个子不高,却长着一双灵巧的手,手指细长而灵活,像会跳舞的精灵。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衣角扎在打着补丁的裤子里,显得干净利落。
"快来看!这儿有只大蚂蚱!"岁娃的声音里带着惊喜。我赶紧凑过去,只见一只翠绿的蚂蚱正趴在草叶上,后腿粗壮有力,随时准备跳跃。岁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怕惊动了什么宝贝似的,猛地一扑,那蚂蚱却"嗖"地一下蹦开了。我们追着蚂蚱在田埂上跑,笑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蜻蜓。
岁娃很快编好了几个精巧的蚂蚱笼子,用柔韧的草茎交错编织,既透气又结实。我们一人提着一个笼子,满庄稼地疯跑。忽然,传来"六娃爷爷"的呵斥声:"小兔崽子们!别踩坏了庄稼!"我们抬头一看,六娃爷爷正举着玉米杆,气呼呼地朝我们走来。他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裤腿上沾满泥土。
"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立刻作鸟兽散。我提着笼子拼命跑,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生怕被六娃爷爷抓住。玉米杆抽打在身后的草丛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虽然被追得狼狈,可心里却满是快乐,这大概就是童年最纯粹的乐趣吧。
腊月的兴隆台,像被天神撒了一把白糖,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屋檐下的冰棱垂得老长,像倒挂的水晶剑;远处的山梁白茫茫一片,只露出几棵倔强的老榆树,枝桠上落满积雪,像开着永不凋零的花。天空灰蒙蒙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走!给麻雀设宴席去!"栓牛大哥又来召集伙伴。他新换了顶兔毛耳罩,却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磨得毛边翻飞。我们踩着齐膝深的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惊起几只觅食的乌鸦,"哇"地一声掠过灰白的天空。
大场的麦草垛成了天然的屏障,我们用竹扫帚扫出一片空地,黄澄澄的秕谷在雪地上格外醒目。栓牛大哥用树枝支起竹筛,麻绳一端系在树枝上,另一端牵着我们躲进草垛后的土坑。黑娃冻得直跺脚:"咋还不来?俺脚都快没知觉了!"他的脸被冻得通红,鼻尖像颗红樱桃,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嘘——"栓牛大哥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几只麻雀试探着落在筛子边缘,灰褐色的羽毛蓬松得像小绒球。它们歪着脑袋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商量了半天,终于跳进筛下啄食。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怕错过最佳时机。"拉!"随着栓牛大哥一声令下,麻绳猛地一拽,竹筛"啪"地扣住几只惊慌失措的麻雀。
"逮住了!"我们欢呼着冲出去,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被罩住的麻雀在筛下扑腾,翅膀拍打声混着我们的笑声,在空旷的场院里回荡。黑娃趴在筛子边,鼻尖几乎贴到筛孔:"小家伙,乖乖跟俺回家过年!"那一刻,寒冷仿佛都被驱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暮色渐浓时,我们提着用草绳串起的麻雀往回走。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薄薄的雾霭。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惊得树梢的积雪簌簌掉落。这些捕获的小生灵,有的成了年夜饭的点缀,有的养几天便放飞,而雪地上的欢声笑语,永远留在了那个晶莹剔透的冬天。
如今,站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我时常想起兴隆台的黄土坡。那里的每一粒沙子都藏着故事,每一阵风都裹着童年的欢笑。纵使岁月把记忆磨成碎片,那些在贫瘠土地上绽放的快乐,依然是生命中最璀璨的星辰,永远照亮我回家的路。每当夜深人静,那些儿时的画面便会在脑海中浮现,温暖着我疲惫的心灵,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兴隆台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