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的黄土高原像被揉皱的粗麻布,沟壑间翻滚着裹挟沙砾的风。那蜿蜒的土路在狂风中扭曲,黄土打着旋儿腾空而起,将天地染成浑浊的土黄色。道旁枯死的胡杨歪扭着枝桠,树皮皲裂得如同百岁老人的脸,几片残存的枯叶在风中挣扎,最终被卷向灰蒙蒙的天际。
"一二三"佝偻着背,在这昏黄的天地间挪动。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此刻因常年的佝偻而显得畸形,仿佛一株被狂风折断又倔强生长的枯树。及腰的长发如同荒原上的乱草,几缕发丝黏在泛着菜色的脸颊上,半掩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左眼蒙着层白翳,右眼偶尔闪过一丝浑浊的光,却又很快被阴霾吞噬。那件穿了十几年的军大衣早已褪成土灰色,肘部和膝盖处的补丁层层叠叠,像极了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衣角处的棉絮裸露在外,被风一吹便簌簌掉落。
他肩头的蛇皮袋沉甸甸的,里面不知装着多少捡来的破铜烂铁,随着步伐撞击出哐当声响。那只豁口的破碗被攥得发白,边缘的缺口处还残留着褐色污渍。路过村口的老碾盘时,他突然停下,用碗沿敲了敲冰冷的石头,沙哑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苍凉:"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谁给我吃个油炸鸡......"
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从土坡后窜出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草屑。他们扯着嗓子模仿:"一二三,三二一,我要吃个油炸鸡!"为首的虎子捡起块土疙瘩,嬉笑着喊道:"瘸腿老叫花子!"土疙瘩擦着"一二三"的耳畔飞过,惊得他瑟缩了一下。但他只是低垂着头,继续喃喃自语,佝偻着向村西的烤烟楼走去,身后扬起一串细碎的黄土。
二
村头老槐树下,三五个老人围坐在石磨盘旁。王大爷的铜烟锅在树根上磕了磕,火星溅落在干燥的黄土里,转瞬即逝。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佝偻身影,他叹了口气:"这娃,命苦啊。"
"可不是嘛。"李奶奶纳鞋底的手顿了顿,"他爹当年可是村里的秀才,写得一手好字。他娘又是出了名的巧手,做的虎头鞋十里八乡都来讨。两口子就这么一个独苗,从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大爷吧嗒着烟袋,烟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缭绕:"十六岁那年他爹走了,他妈哭坏了眼睛,也没熬过第二年冬天。从那以后,这娃就变了个人。"他用烟杆指了指远处,"生产队的活计,他连锄头都没摸过几回。地里的麦子黄了又收,他就躺在草垛上晒太阳。"
"他家那两孔窑洞,"王大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本来修修补补还能住人。可他倒好,粮食吃完了就去别人家讨,连炕洞里的柴火都懒得捡。有一回下大雨,窑洞塌了半边,他居然还在里头睡大觉!"
李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神里满是怜悯:"后来村里把他安置到烤烟楼,那地方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土炕塌了也没人修,他就铺了层破草席睡在坑里。去年大雪天,我给他送棉袄,见他蜷在角落里,冻得直打摆子......"
张大爷猛地站起身,烟杆在空中画了个弧:"可怜?可怜个啥!当年和他一起长大的栓子,现在都当生产队长了。人啊,就怕懒病上身!"风卷起几片枯叶,在老人们脚边打着转,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黄土掩埋的往事。
三
日头偏西时,"一二三"敲响了陈婶家的木门。门板上的红对联早已褪色,在风中簌簌作响。
"谁啊?"屋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
"是......是我......"他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下意识地把破碗藏到身后。
陈婶打开门,看见那张被长发遮住大半的脸,眉头皱了皱。她往院里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等着。"片刻后,她端出半碗冷稀饭和两个硬窝头,"快吃吧,别让人瞧见了。"
"一二三"颤抖着双手接过碗,喉结上下滚动:"谢谢......谢谢......"稀饭顺着豁口的碗沿滴落在他布满冻疮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
陈婶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说你,年纪轻轻的,跟着建筑队搬砖也能挣口饭吃。总这么讨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猛地停住咀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沉默良久,他用袖口抹了把嘴,低声说:"我......我干不动......"说完转身就走,蛇皮袋蹭过门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对话,每个月都要重复几次。村里人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却又不忍心看他饿死。毕竟在这个穷乡僻壤,谁家的粮食都不宽裕,可谁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四
那年我八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看着小伙伴们追着"一二三"起哄,我心里痒痒的,也想凑个热闹。
那天晌午,我悄悄跟在他身后。穿过长满蒺藜的荒草地,他在村后的破庙前停下。这座庙的飞檐早已坍塌,断壁残垣间长满了蒿草。他从蛇皮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
我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脚下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他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为什么总说'一二三'?"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仿佛要把我看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小时候......我娘教我的......她说数到七,就有糖吃......"说着,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某个温暖的午后。
我鼻子一酸,从兜里掏出个烤红薯:"给你吃。"他慌忙摆手,破碗里的剩菜洒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我硬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跑,听见身后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喊声:"娃......谢谢......"
从那以后,我常背着家人给他送吃的。每次他都躲在烤烟楼的阴影里,像只受惊的兔子。接过食物时,他会把破碗藏得严严实实,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一回,他从蛇皮袋里掏出个生锈的铃铛送给我,说是在废品站捡的。那铃铛摇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得像春天的溪流。
五
考上县城高中那天,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连绵的黄土坡。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送来阵阵熟悉的土腥味。我想起了那个总在村道上游荡的身影,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吃饱。
临走前,我特意绕到烤烟楼。楼前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土炕上堆着破棉絮,墙角散落着几个空碗。我把攒下的零花钱和几个馒头放在炕上,转身时,看见墙上用木炭画的歪歪扭扭的数字——从一到七,每个数字都被反复描了好几遍。
在县城的日子里,学习的压力渐渐冲淡了对故乡的思念。偶尔在食堂看到有人浪费粮食,我总会想起"一二三"小心翼翼啃玉米饼的样子。夜深人静时,那声"一二三,三二一"会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苍凉。
六
五年后的深秋,我接到了老家的电话。电话那头,陈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娃啊,'一二三'走了......"
回到村子时,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抹着眼泪。王大爷哽咽着说:"他站在马路边数汽车,一辆大卡车开得太快......"我望着那条新修的柏油路,路面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在黄土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听说赔了十万块。"张大爷的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那些平时不见人影的远房亲戚,这会儿全冒出来了。"
我走进烤烟楼,这里比我离开时更破败了。墙上的数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炕头的破碗里结着厚厚的污垢。蛇皮袋还挂在墙角,里面装着几个发霉的馒头和半本破旧的《新华字典》——扉页上用铅笔写着"王富贵"三个字,这大概是他早已被人遗忘的名字。
七
葬礼在村西的空地上举行。花圈摆了整整两排,纸人纸马在风中摇晃。十几个自称是"一二三"本家的男人披麻戴孝,却掩不住脸上的兴奋。
"咱三叔一辈子没享过福,"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这十万块,说啥也得给他风光大葬!"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交头接耳,不时瞥向停在一旁的灵车——那是他们特意租来的豪华车型。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这老叫花子哪来这么多亲戚?""听说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从省城都赶回来了!"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些人假惺惺地哭丧。当孝子贤孙们捧着骨灰盒准备下葬时,有人突然喊道:"等等!赔偿金还没分呢!"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陈婶拉着我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娃啊,你说人咋能这样?他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正眼瞧他......"
八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来到"一二三"的坟前。新坟上的黄土还没压实,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曳。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高原的寂静。
我点燃一支烟,轻轻放在坟头。风卷起灰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想起他蜷缩在烤烟楼里的模样,想起他送我的那个铃铛,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一个曾经聪明伶俐的少年,在命运的捉弄下,成了人人嫌弃的"叫花子";而他死后,那些所谓的亲人却为了金钱争得头破血流。
夕阳西下,余晖将黄土高原染成暗红色。我望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心中五味杂陈。"一二三"的故事,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黄土掩埋,但那些在人性深处涌动的善与恶、悲与喜,却永远镌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风又起了,带着熟悉的土腥味。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那声沙哑的呢喃:"一二三,三二一......"在这广袤的黄土高原上,每个生命都如同一粒尘埃,但即使是尘埃,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