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慢悠悠地罩住黄土高原的脊梁。最后一缕夕阳在塬畔的沟壑里碎成金粉,被晚风吹散时,我正蹲在三叔家的硷畔上,看他用芨芨草绳捆最后一捆糜子。
“明儿怕是要落雨。”三叔把绳头在掌心搓了搓,喉结动了动,声音裹着土腥味。他黧黑的脸上沟壑比塬上的峁还深,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滚,在下巴尖悬了悬,“啪嗒”砸在糜子穗上,惊起几只躲在穗子里的麦蛾。
我往远处望,塬顶的老槐树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个佝偻的老汉在打盹。风从沟底钻上来,带着一股湿土味,刮过晒在场院的玉米棒子,“哗啦啦”响,像是谁在暗处翻书。三叔说这是山要喝水的动静,他摸出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荷包挂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晃悠,上面绣的牡丹早就褪成了浅粉色,针脚却还扎实——那是三婶年轻时的手艺。
“后生,你城里来的,怕是熬不惯这夜。”三叔把烟锅塞进嘴里,划了根火柴,火苗子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跳了跳,照亮他眼里的红血丝。白天在坡上割糜子,他被酸枣刺划了道口子,血痂在颧骨上结了层暗红,“咱塬上的夜,黑得稠,能把人裹进去。”
正说着,三婶端着油灯从窑里出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子。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在后脑勺挽成个髻,用根铜簪子别着,簪子上的绿锈亮闪闪的。“他三叔,先歇着吧,饭在灶上温着。”她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像塬上的露水落在草叶上,“让娃也进来,外头风凉。”
窑洞门口的碾盘上,晒着些切开的红苕干,被风吹得微微蜷曲。三婶弯腰拾了块,用围裙擦了擦递给我:“甜着呢,今年雨水好,红苕结得瓷实。”她的手背上青筋像老树根似的盘着,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泥土,却干净得很。
进了窑,炕沿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些炒南瓜子。油灯放在炕桌中央,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是在跳秧歌。三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从灶门里窜出来,映得她鬓角的白发亮晶晶的。“前儿个夜里,我听见沟里有狼叫。”她往锅里添了瓢水,“咕嘟咕嘟”的声响里,她的声音有些发飘,“你三叔非说我老眼昏花,可那声音,嗷嗷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三叔“嗤”了声,猛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亮得灼眼:“啥狼?是后山的野狗在嚎。去年冬里,李老汉家的羊被叼走两只,后来寻着些骨头,才知是野狗成了精。”他往地上吐了口烟渣,“你当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狼才多呢,夜里过塬,都得揣着柴刀。”
我摸了摸炕席,粗糙的篾条刮得手心发痒。炕头堆着床蓝布被子,被角打着补丁,却叠得方方正正。墙上贴着张年画,是杨贵妃的画像,颜色褪得厉害,美人的脸成了黄白色,可眉眼间的笑意还在。三婶说这画是她嫁过来时带的,算起来快三十年了。
“娃,你看天上的星星。”三叔忽然掀开门帘往外走,我跟出去,一抬头就愣了——星星像是被谁撒在黑布上的碎钻,密得挤在一起,亮得晃眼。银河在头顶铺开,白花花的,像是谁把牛奶泼在了天上。塬上没有灯,连远处的村子都黑沉沉的,星星就显得格外近,仿佛站在塬顶就能摘到。
“城里头,看不见这光景吧?”三叔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他指着那颗最亮的星,“那是太白金星,咱庄稼人看它辨时辰。它往塬西头落,就该起炕磨镰刀了。”他的手指在星空下划出道弧线,袖口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花,“我年轻时,跟你三婶在坡上看秋,就数星星。她说,每颗星都对应着地上一个人,活得扎实的人,星星就亮堂。”
三婶不知啥时候也出来了,手里捧着件夹袄,往三叔身上披:“老东西,又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她的语气嗔怪着,眼里却笑盈盈的,“娃别听他的,他是白天累糊涂了。”
风忽然紧了些,吹得油灯的光摇摇晃晃。塬下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跟谁吵架。三叔望着远处的黑暗,忽然叹了口气:“你三婶年轻时,辫子能拖到腰,唱山歌唱得比黄莺还好听。那年在塬上的庙会,她站在老槐树下,穿着件红棉袄,我远远瞅着,以为是山里的狐狸成了精。”
三婶的脸在灯光下红了红,伸手拍了三叔一下:“越老越没正经。”她转身往窑里走,裙摆扫过墙角的笤帚,笤帚上的糜子穗“沙沙”响,“快进来吧,面要坨了。”
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白气,揭开锅盖,酸汤面的香味扑得人鼻子发痒。三婶往碗里卧了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像是裹着层阳光。“趁热吃,”她把筷子递给我,“咱塬上没好东西,就这面,是自家磨的,筋道。”
我咬了口面,酸溜溜的汤汁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很。三叔端着个粗瓷大碗,蹲在炕沿上呼噜呼噜吃着,额头上又渗出些细汗。油灯照着他吃饭的样子,每一根白发都看得清楚,像是塬上冬天结的霜。
“后半夜要是听见啥动静,别害怕。”三叔咽下嘴里的面,抹了把嘴,“是坡上的石头滚呢,这塬,夜里总爱动弹动弹。”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窑顶的椽子,椽子上挂着串红辣椒,被熏得发黑,“前几年暴雨,塬顶塌了块,把王老五家的坟给埋了。后来他儿子从城里回来,在塬上寻了三天,只找着块墓碑角。”
三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别跟娃说这些丧气事。”她从炕柜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糖纸,“这是前儿个县城来的货郎给的,说是水果糖,你尝尝。”
我剥开块糖,橘子味在嘴里散开,甜得有些发腻。三叔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城里的娃,吃惯了精细东西。咱这糖,是用甜菜熬的,糙是糙,甜得实在。”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只剩下虫鸣,“唧唧喳喳”的,像是在说悄悄话。三婶收拾着碗筷,碗碟碰撞的声音在窑里荡开,又被厚厚的土墙吸了回去。三叔吧嗒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脸上的沟壑,像是塬上的地图。
“你三婶的身子,这两年不大好。”三叔忽然低声说,烟袋锅在炕桌上磕了磕,“去年割麦子,她在坡上晕过去了,医生说是累着了,还有些贫血。”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被烟油堵住了喉咙,“我让她歇着,她偏不,说地里的活计离不得人。”
三婶端着碗进来,听见这话,笑了笑:“老胳膊老腿的,歇着才难受。”她把碗放在桌上,里面盛着些炒花生,“你三叔就是瞎操心,我这身子骨,比塬上的老槐树还结实。”
我望着窗外,星星好像更亮了,把塬顶的路照得隐隐约约。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咕咕”的,像是谁在数着什么。三叔说猫头鹰是报喜的鸟,听见它叫,准有好事。
“明儿我带你去塬顶看看,”三叔掐灭了烟袋,“那里有棵老杜梨树,怕是有上百年了,春天开花时,白得像落了场雪。”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是藏着颗星星,“你三婶年轻时,我就在那树下跟她求的亲。”
三婶的脸又红了,转身往炕上铺褥子:“快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她的动作慢慢的,却很稳当,褥子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我躺在炕上,闻着被子上的阳光味,还有淡淡的烟火气。三叔和三婶在低声说着什么,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夜。风从窗棂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像是塬上的庄稼在悄悄生长。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塬在呼吸,“呼哧呼哧”的,带着泥土的气息。星星在窗外眨着眼,离得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三叔说的没错,塬上的夜黑得稠,却稠得温柔,像三婶熬的小米粥,能把人的心都暖透。
天亮时,我被鸡叫声吵醒,推开门,看见三叔已经在坡上了。他背着个筐,手里拿着把镰刀,身影在晨雾里忽隐忽现,像是融进了塬的褶皱里。三婶在灶前忙碌着,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晨光里散开,和塬上的雾气缠在一起,软软的,像块棉花糖。
塬上的夜过去了,可那些星星、那些话语、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声响,却像三婶绣在烟荷包上的牡丹,牢牢地刻在了心里。这夜,黑得纯粹,亮得实在,就像塬上的人,活得扎实,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