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土高原的六月,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刘老汉蹲在田埂上,草帽往脸上一扣,露出的胳膊黝黑发亮,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淌,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他爹,歇会儿吧。”老伴儿拎着水壶走过来,粗布衣裳已经湿透了大半。
刘老汉掀开草帽,眯着眼看了看天:“这天儿,不等人啊。麦子再不割,一场雨下来就全毁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土坷垃的味道。
远处的土窑像个疲惫的老人,蹲在山坳里喘着气。窑顶上的草长了半尺高,在热风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霞丫头今儿该来信了吧?”老伴儿往窑的方向望了望,眼神里带着期盼。
刘老汉没说话,只是从烟袋里摸出烟叶,卷了根烟,用火镰打着火,吧嗒吧嗒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大女儿刘霞在省城念大学,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姑娘。当年通知书寄来的时候,刘老汉请了全村人喝了顿酒,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门框哭了半宿。
可现在,刘老汉宁愿女儿没考上。
上个月刘霞来信说,毕业答辩过了,可工作还没着落。学校不让住了,她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每天挤着公交四处找工作,饭都舍不得吃。
“爹,娘,你们别担心,我好着呢。”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刘老汉仿佛能看见女儿趴在小桌上写信的样子,眼里肯定含着泪。
烟抽完了,刘老汉把烟蒂在鞋底摁灭,站起身:“走,再割两垄。”
镰刀挥起来,带着风声。金黄的麦子倒下去,露出下面干裂的土地,像一张张开的嘴,在无声地呐喊。
二
傍晚的时候,村头的邮差骑着自行车来了,车铃铛叮铃叮铃响,在寂静的山村格外刺耳。
“刘老汉,有你家的信!”邮差在窑门口喊了一声。
刘老汉手里还攥着镰刀,慌忙从地里跑回来,裤腿上沾满了泥土。他接过信,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手忍不住抖了起来。
“是霞丫头的?”老伴儿凑过来,眼里闪着光。
“嗯。”刘老汉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信纸哗啦一下掉了出来。
他不识字,把信递给老伴儿:“你念念。”
老伴儿的眼睛也花了,眯着眼看了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爹,娘,我找到工作了……在一户人家当保姆,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两千块钱……”
“当保姆?”刘老汉猛地抬起头,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她一个大学生,去给人家当保姆?”
老伴儿没理会他,继续念着:“……爹,娘,你们别生气。现在工作不好找,好多同学都没找到工作呢。这活儿轻松,就是带带孩子,我能应付……你们放心,我会攒钱的,等弟弟考上大学,我还能帮衬着……”
念着念着,老伴儿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刘老汉站在那里,像一尊泥塑,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
“她咋能去当保姆呢……”刘老汉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绝望,“我供她念了四年大学,不是让她去给人家带孩子的啊……”
窑里的油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刘老汉蹲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愁苦的脸。
“他爹,别难过了。”老伴儿端来一碗玉米糊糊,“霞丫头也是没办法。能挣钱就好,总比饿着强。”
刘老汉没接碗,只是说:“明儿我去趟镇上,给她寄点钱。”
“家里哪还有钱啊?”老伴儿叹了口气,“虹小子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得给孩子留点钱买营养品。”
刘老汉沉默了。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粮仓里的麦子还没卖,猪圈里就剩一头猪,还是留着给虹小子凑学费的。
“我去跟你王大爷借点。”刘老汉站起身,往门外走。
夜色像一块黑布,把整个山村都罩住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寂静。刘老汉的身影在土路上慢慢移动,像一个孤独的幽灵。
三
王大爷家的窑里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刘老汉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屋里传来王大爷的声音。
“是我,老刘。”刘老汉的声音有些发虚。
门开了,王大爷探出头来,看见刘老汉,愣了一下:“这么晚了,有事?”
“想……想跟你借点钱。”刘老汉搓着手,脸涨得通红。
王大爷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来:“进来说吧。”
窑里很暗,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了不大的空间。王大娘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看见刘老汉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往灶房走:“老刘,喝水不?”
“不渴,不渴。”刘老汉摆摆手,局促地站在地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王大爷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是不是为霞丫头的事?”
刘老汉点点头,眼圈红了:“这孩子,在省城当保姆呢……我想给她寄点钱,让她买点吃的。”
王大爷没说话,沉默了半天,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的。
“我这儿就这些了,你先拿着。”王大爷把钱递过来,“不够的话,我再去跟别人说说。”
刘老汉看着那沓钱,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敢接:“这……这怎么好意思……”
“啥不好意思的。”王大爷把钱塞进他手里,“都是庄稼人,谁没个难处?当年我儿子娶媳妇,你不也帮过我吗?”
刘老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老哥,这份情,我记下了。等我卖了麦子,立马还你。”
“不急,不急。”王大爷摆摆手,“孩子在外头不容易,别让她受委屈。”
从王大爷家出来,刘老汉手里攥着钱,感觉沉甸甸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他却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银子。远处的山影黑黢黢的,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霞丫头,爹对不住你啊。”刘老汉在心里默念着,眼泪又下来了。
四
第二天一早,刘老汉揣着钱去了镇上。
镇上比村里热闹多了,拖拉机突突地跑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刘老汉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在人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走到邮局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同志,寄钱。”刘老汉把钱递过去,声音有些发怯。
柜台里的年轻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寄到哪儿?”
“省城,XX大学附近的出租屋。”刘老汉报出地址,那是刘霞在信里写的。
姑娘飞快地填着单子,嘴里嘟囔着:“又是寄给大学生的?现在的大学生啊,真是……”
刘老汉没听清她后面说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是盯着姑娘手里的笔,心里盘算着这钱能让女儿过几天好日子。
“填一下你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姑娘把单子推过来。
刘老汉愣了一下:“我没身份证。”
“没身份证不能寄。”姑娘把单子收了回去,态度坚决。
“那……那咋办啊?”刘老汉急了,脸一下子红了,“我女儿等着钱用呢。”
“那我不管,规定就是规定。”姑娘低下头,开始整理柜台里的信件,不再理他。
刘老汉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他这辈子没出过远门,连身份证都没办过。他看着手里的钱,又想了想女儿在省城挨饿的样子,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同志,通融通融吧。”刘老汉的声音带着恳求,“我就这一个女儿,她在外面不容易啊。”
旁边有人看热闹,指指点点的。刘老汉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要不,你让别人帮你寄?”一个好心的大妈提醒他。
刘老汉眼睛一亮,转身跑出邮局。他想起镇上有个远房侄子,在供销社上班,应该有身份证。
找到侄子的时候,他正在柜台后面算账。听刘老汉说了情况,侄子皱了皱眉:“叔,不是我不帮你,这寄钱的事,万一出了岔子……”
“不会的,不会的。”刘老汉连忙说,“就寄个钱,能出啥岔子?”
侄子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他跟着刘老汉回到邮局,帮着填了单子,把钱寄了出去。
走出邮局,刘老汉千恩万谢,非要给侄子塞点钱,侄子说啥也不要。
“叔,霞妹妹也不容易,你还是多给她寄点吧。”侄子叹了口气,“现在这社会,没文化不行,可光有文化也不行啊。”
刘老汉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转身往回走。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地上,热气腾腾的。刘老汉走在土路上,感觉脚像踩在火炭上一样。他摸了摸口袋,空空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五
离高考还有三天,刘虹每天学到半夜。窑里的油灯亮到很晚,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树影摇摇晃晃的,像个鬼影。
“虹小子,歇会儿吧,都快半夜了。”老伴儿端着一碗鸡蛋羹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刘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还有几道墨水印。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娘,我不困。”刘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羹,“我得多看点书,争取考上个好大学。”
“考上大学又能咋样?”刘老汉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声音闷闷的,“你姐不就是个例子?”
刘虹手里的勺子停住了,眼圈一下子红了:“爹,我不会像姐那样的。我要考个好专业,毕业就能找到好工作,到时候我养你们。”
“养我们?”刘老汉冷笑了一声,“就凭你?等你毕业,我和你娘早就埋到土里了。”
“他爹,你咋说这话呢?”老伴儿瞪了刘老汉一眼,“虹小子有出息,是好事。”
刘老汉没说话,只是狠狠地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不太清。
刘虹低下头,继续吃鸡蛋羹,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知道爹心里苦。为了供他和姐姐上学,爹累弯了腰,头发都白了大半。他也知道姐姐在外面不容易,每次打电话回来,姐姐都说好,可他能听出姐姐声音里的疲惫。
“爹,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跟你种地。”刘虹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刘老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胡说八道!我供你念书,就是让你跳出这穷山沟的。种地有啥出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像我一样?”
“种地咋了?”刘虹抬起头,看着爹,“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丢人。”
“你……”刘老汉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爹,你别生气。”刘虹连忙站起来,给爹捶着背,“我会好好考的,你放心吧。”
刘老汉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手:“爹不是逼你,爹是怕你将来后悔。这黄土坡,埋了多少人的一辈子啊。”
油灯的光摇曳着,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院子里的狗叫了几声,又安静下来。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六
高考那天,天刚蒙蒙亮,刘老汉就起来了。他杀了家里唯一的那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香气飘满了整个窑洞。
“虹小子,快起来,喝碗鸡汤。”刘老汉把碗端到炕边,热气腾腾的。
刘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爹,你咋把老母鸡杀了?”
“今天高考,给你补补脑子。”刘老汉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好好考,别紧张。”
刘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鸡汤很鲜,可他却尝不出味道。他看着爹布满老茧的手,看着娘眼角的皱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吃完早饭,刘老汉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带着刘虹往县城赶。
土路坑坑洼洼的,自行车颠得厉害。刘虹坐在后座上,能感觉到爹后背的起伏,每蹬一下,爹的脊梁就弯下去一次,像一张拉满的弓。
“爹,我下来自己走吧。”刘虹说。
“不用,你坐着就行。”刘老汉喘着气,声音里带着疲惫,“保存体力,好好考试。”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照在父子俩身上,暖洋洋的。路边的玉米长得有一人高了,叶子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到了县城中学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家长们都陪着孩子,手里拿着各种吃的喝的,脸上写满了期盼。
刘老汉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煮鸡蛋,塞到刘虹手里:“拿着,饿了就吃。”
“爹,我不饿。”刘虹说。
“拿着!”刘老汉的语气很坚决。
刘虹只好接过来,揣在兜里。
“别紧张,就跟平时考试一样。”刘老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手有些抖,“考不好也没啥,爹不怪你。”
“嗯。”刘虹点点头,眼圈红了。
“进去吧,快开考了。”刘老汉推了推儿子。
刘虹转过身,往学校里走。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爹还站在原地,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人群里显得那么瘦小。
刘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赶紧转过身,快步走进了学校。
刘老汉站在那里,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慢慢蹲下来,从烟袋里摸出烟叶,卷了根烟,抽了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头晕眼花。可刘老汉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守在学校门口。
七
高考结束那天,刘虹从考场出来,看见爹还蹲在门口,烟蒂扔了一地。
“爹。”刘虹喊了一声。
刘老汉猛地站起来,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考得咋样?”
“还行。”刘虹笑了笑,可笑得有点勉强。
刘老汉看着儿子的脸,想从上面看出点啥来,可看了半天,啥也没看出来。
“走,回家。”刘老汉推着自行车,“你娘在家炖了肉,等着咱们呢。”
路上,父子俩都没说话。自行车还是那么颠,可刘虹觉得,爹蹬得好像轻松了点。
回到家,老伴儿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一盘红烧肉,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碗鸡蛋羹。
“快吃吧,都凉了。”老伴儿给刘虹夹了块肉,“累坏了吧?”
刘虹拿起筷子,扒拉着米饭,却没什么胃口。他看着桌上的红烧肉,想起了姐姐。姐姐在省城,能吃上肉吗?
“想啥呢?”刘老汉看他愣神,问道。
“没……没想啥。”刘虹赶紧夹了块肉塞进嘴里,用力嚼着。
吃完饭,刘虹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望着窑顶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也不知道考上大学以后会咋样。
姐姐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是姐姐拿着通知书笑的样子,一会儿是姐姐在小出租屋里哭的样子。
“姐,对不起。”刘虹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我没考上,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地上,一片惨白。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寂静。
刘虹翻了个身,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巾。
八
等通知书的日子,像黄土高原上漫长的旱季,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焦灼的风烤得干裂。刘虹每天天刚亮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窑门口,眼睛直勾勾盯着村口那条蜿蜒的土路。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被晒得卷了边,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
“虹小子,进屋歇会儿吧,日头太毒了。”老伴儿端着一碗绿豆汤出来,看着儿子后背被晒得通红,心里不是滋味。
刘虹摇摇头,喉结动了动:“娘,我不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天几乎没怎么说话。
老伴儿把碗塞到他手里:“喝点吧,败败火。”
刘虹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去,绿豆汤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凉丝丝的,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刘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盼着通知书来,又怕通知书来。来了,意味着又要四处借钱;不来,儿子这辈子恐怕真要跟他一样,在这黄土坡上刨一辈子。
“他爹,你说……虹小子能考上不?”老伴儿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
刘老汉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考上考不上,都是命。”
正说着,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在寂静的山村格外清晰。
刘虹“腾”地站起来,手里的空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他顾不上捡,拔腿就往村口跑。
刘老汉和老伴儿也赶紧跟了上去,老两口跑得气喘吁吁,心口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邮差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正在整理信件。刘虹跑到他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着,说不出话。
“刘虹?”邮差抬头看了他一眼,在信件里翻了翻,摇了摇头,“今天没有你的。”
刘虹的脸一下子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槐树上。
“咋会没有呢?”老伴儿急了,上前一步,“同志,你再找找,是不是漏了?”
邮差叹了口气:“大娘,真没有。录取通知书一般是挂号信,会打电话让你们去镇上取的,别急。”
刘老汉拉了拉老伴儿:“走吧,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谁都没说话。蝉还在叫,阳光依旧毒辣,可刘虹觉得浑身发冷。
回到窑里,刘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谁叫都不应。老伴儿在门外抹着眼泪,刘老汉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地上很快堆起了一堆烟蒂。
傍晚的时候,刘虹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却异常平静。他拿起墙角的镰刀,对刘老汉说:“爹,我跟你去割麦子吧。”
刘老汉愣了一下,看着儿子脸上的决绝,心里一酸,点了点头:“好。”
父子俩默默走到地里,镰刀挥起来,带着风声。金黄的麦子倒下去,露出下面干裂的土地。刘虹割得很猛,像是要把心里的郁气都发泄在麦子上,虎口被震得发麻,也浑然不觉。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沉默的惊叹号,刻在黄土高原上。
九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刘老汉正在场院里打麦子,突然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响了,是村支书的声音:“刘老汉,刘老汉,听到广播后速到村委会来,有你的挂号信!”
刘老汉手里的连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愣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村委会跑。他跑得飞快,裤腿上的麦糠飞了起来,远远看去,像一阵黄土。
老伴儿正在窑里做饭,听到广播,手里的锅铲掉在锅里,发出刺耳的响声。她也顾不上关火,跟着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他爹,等等我!”
村委会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的。看见刘老汉跑过来,有人喊:“老刘,恭喜啊,虹小子考上大学了!”
刘老汉喘着粗气,跑到村支书面前:“信……信呢?”
村支书笑眯眯地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在这儿呢,北京来的,名牌大学啊!”
刘老汉接过信封,手抖得厉害,信封上“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他眼睛发花。他想拆开,手指却不听使唤,半天也没撕开。
“我来我来。”旁边的二柱子抢过信封,几下就拆开了,拿出里面的通知书,大声念了起来:“刘虹同学,你已被我校计算机系录取……”
话音刚落,院子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好小子,有出息!”
“老刘,你这下可熬出头了!”
“村里又出了个大学生,还是北京的!”
刘老汉站在人群中间,听着大家的祝贺,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些年的辛苦、委屈、期盼,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泪水。
老伴儿也哭了,一边哭一边抹眼泪:“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
回到家,刘老汉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铺在炕上,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和老伴儿凑在一起,虽然不认字,却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他娘,快去杀鸡,今天要好好庆祝庆祝。”刘老汉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哽咽。
“哎,好。”老伴儿应着,转身就要去鸡窝。
“别杀了。”刘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娘,家里就剩那几只鸡了,留着下蛋吧。”
刘老汉看着儿子,突然想起了当年的刘霞。一样的懂事,一样的让人心疼。他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事,杀一只,庆祝庆祝。”
刘虹摇摇头:“爹,不用庆祝。考上大学,不是结束,是开始。”他顿了顿,看着刘老汉,“我知道学费贵,我会申请助学贷款的,你们别担心。”
刘老汉心里一暖,又一酸:“傻小子,说啥呢。你爹就算砸锅卖铁,也得供你念完大学。”
那天晚上,窑里的油灯亮到很晚。刘老汉和老伴儿坐在炕头,盘算着怎么凑学费。
“家里的麦子能卖一千块,猪圈里的猪卖了能有两千,再跟王大爷借点,跟你三叔借点……”老伴儿一边算一边说,手指在炕桌上画着。
刘老汉默默抽着烟,心里清楚,这些钱远远不够。北京的大学,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哪一样不要钱?
“实在不行,就把这窑卖了。”刘老汉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老伴儿心上。
老伴儿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说啥胡话!这窑是咱们的根,卖了咱们住哪儿?”
刘老汉叹了口气,没说话。烟雾缭绕中,他的白发格外显眼。
十
秋收刚过,黄土高原上刮起了秋风,带着凉意。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像一张苍老的脸。
刘老汉开始四处借钱。他先去了王大爷家,王大爷听完,二话不说,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钱,有整有零。
“老刘,这是我攒的养老钱,你先拿着。”王大爷把钱递过来,“不够再说。”
刘老汉看着那沓钱,眼圈红了:“老哥,这……”
“别这这那那的。”王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有出息,比啥都强。”
刘老汉接过钱,重重地鞠了一躬:“老哥,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从王大爷家出来,他又去了三叔家、五婶家……村里能借的都借了,一家少则几十,多则几百,凑了还不到两千块。
“他爹,要不……去镇上找你外甥说说?”老伴儿犹豫着说。
刘老汉皱了皱眉。外甥在镇上开了个小饭馆,日子过得不错,可为人吝啬,上次刘霞上大学跟他借钱,他找了个借口推脱了。
“去吧,试试总比不试强。”老伴儿劝道。
刘老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刘老汉揣了几个刚蒸的玉米面窝头,往镇上走。秋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他缩着脖子,脚步有些沉重。
到了镇上,找到外甥的饭馆,正是饭点,里面坐满了人。外甥正忙着招呼客人,看见刘老汉,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舅,你咋来了?”外甥把他拉到一边,声音有些不耐烦。
刘老汉搓了搓手,有些局促:“你表弟……考上大学了,北京的,学费还差不少,想跟你……借点。”
外甥皱起眉头:“舅,不是我说你,你供完一个又一个,啥时候是个头啊?我这小饭馆生意也不好做,实在没钱。”
刘老汉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火烧一样:“就借点,等我卖了明年的粮食就还你。”
“真没有。”外甥摆摆手,转身就要走,“我忙着呢,舅,你回去吧。”
刘老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他默默地转身,走出了饭馆,手里的玉米面窝头硬邦邦的,硌得手心生疼。
走在镇上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刘老汉突然觉得很孤单。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路过一个建筑工地,几个工人正在搬砖,汗水浸湿了衣裳。刘老汉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走到工头面前,咽了口唾沫:“老板,要人不?我啥活都能干。”
工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皱了皱眉:“你这年纪……能干动吗?”
“能干,能干!”刘老汉赶紧说,“我庄稼人,有的是力气。”
工头想了想:“行,管吃管住,一天一百,干不干?”
“干!”刘老汉连忙点头,生怕他反悔。
当天,刘老汉就留在了工地。他跟着工人一起搬砖、和泥,虽然累得腰酸背痛,可心里却踏实了些。晚上躺在工棚的大通铺上,听着工友们的呼噜声,刘老汉盘算着,一天一百,干两个月就能凑够学费了。
他拿出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借着窗外的月光,摸了摸上面的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虹小子,爹一定让你上大学。”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也照在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上,仿佛照亮了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农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