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土高原的九月,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张建国蹲在乡政府办公室的窗台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梁。那些山像被老天爷啃过的窝头,坑坑洼洼的,裸露出赭红色的土壤,在夕阳下泛着苍凉的光。
“建国,发啥愣呢?”同事老王端着搪瓷缸子走进来,热气腾腾的茶水氤氲着他的脸,“嫂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张建国回过神,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是空的。他苦笑了一下:“嗯,又是个小子。”
老王“啧”了一声,凑到他身边:“这都第二个了,政策不允许啊。你是干部,这事要是捅出去,乌纱帽都得保不住。”
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张建国想起大女儿丫蛋,去年刚上小学,扎着两个羊角辫,每次放学都要在乡政府门口等他,奶声奶气地喊“爸爸”。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丫蛋画的全家福,纸上歪歪扭扭的三个人,如今要多一个了。
“我知道轻重。”张建国的声音有些干涩,“可这是条命啊。”
他妻子秀莲怀第一胎时大出血,医生说再怀风险大。可秀莲总念叨着,家里得有个带把的顶门立户,张建国嘴上骂她老封建,心里却也动了念头。
上个月秀莲突然恶心呕吐,去县医院一查,竟怀了五个月。医生说月份太大,引产有生命危险,张建国当时腿都软了。
“要不……找个远房亲戚?”老王压低声音,“我听说邻县有户人家,老两口没儿女,愿意……”
张建国猛地转头,眼里闪着光:“真的?”
“我表姑家的堂弟,姓刘,在塬上住。”老王呷了口茶,“人老实,就是穷。你给点钱,让孩子先上在他家户口上,等风头过了再说。”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山梁的轮廓模糊成一团。张建国想起秀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想起丫蛋期待弟弟的眼神,咬了咬牙:“成,这事儿拜托你了。”
二
秀莲生娃那天,下了场大雪。黄土高原被裹在白布里,连风都变得软绵绵的。
张建国在县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皮鞋底磨得地面吱呀响。他特意请了病假,对外只说秀莲得了急病。
“张干事,恭喜啊,是个大胖小子!”护士抱着襁褓出来,眉眼弯弯的。
张建国凑过去,看见红通通的小家伙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想摸摸孩子的脸,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心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
秀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看见他就掉眼泪:“建国,咱对不住孩子啊……”
“别胡说。”张建国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等过两年,我一定把娃接回来,光明正大地喊咱爹妈。”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计划生育抓得正紧,乡里的宣传栏上贴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标语,红得刺眼。他抽屉里就放着超生罚款的文件,干部超生,处分比普通村民重三倍。
出院那天,张建国没敢把孩子带回家。他裹了件旧棉袄,抱着襁褓往塬上走。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像踩在棉花上。
刘家的土窑在山坳里,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烟。刘老汉打开门,看见张建国怀里的孩子,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来了?”
“刘叔,添麻烦了。”张建国把一个布包递过去,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工资,“这是一点心意,孩子……就拜托您了。”
刘老汉掂了掂布包的分量,没说话,只是接过孩子,往窑里走。窑里黑乎乎的,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了墙角堆着的土豆。
“娃叫啥?”刘老汉突然回头。
张建国愣了一下:“还没起……您给起一个吧。”
刘老汉抱着孩子,在油灯下看了看:“就叫黑娃吧,好养活。”
张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的儿子,本该叫张磊、张阳,光明正大的名字,如今却只能叫黑娃,像地里的野草。
“我……我还能来看他吗?”张建国的声音带着颤音。
刘老汉瞥了他一眼:“想来就来,别让人看见。”
张建国没再说话,转身走出窑洞。雪还在下,把他的脚印很快盖住了,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三
黑娃三岁那年,张建国第一次偷偷去看他。
春天的黄土高原,风里带着土腥味。张建国骑着自行车,绕了很远的路,才到塬上。刘家的窑前种了几棵枣树,刚冒出嫩芽,在风里摇摇晃晃的。
黑娃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正在院子里玩泥巴。他皮肤黝黑,眼睛很大,像藏着两汪泉水。看见张建国,他怯生生地往后缩,躲到刘老汉身后。
“黑娃,叫叔。”刘老汉把他往前推了推。
黑娃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张建国。张建国穿着干部服,皮鞋擦得锃亮,和村里的人不一样。
张建国从包里掏出几块奶糖,递过去:“拿着,吃吧。”
黑娃看了看刘老汉,刘老汉点了点头,他才接过来,飞快地塞到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他……还好吗?”张建国看着黑娃,喉咙发紧。
“壮实着呢,一顿能吃两个窝头。”刘老汉蹲在地上,卷了根烟,“就是不爱说话。”
张建国想抱抱黑娃,可手伸出去,又怕吓着他。他看着黑娃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的影子,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秀莲……让我给您带点东西。”张建国把一个布包递给刘老汉,里面是秀莲做的布鞋和几块布料。
刘老汉接过去,往炕上一扔:“你们有心了。”
中午,刘老汉留张建国吃饭。玉米糊糊,就着咸菜,黑娃吃得很香。张建国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发酸。他家里,丫蛋每天都有鸡蛋吃,还有牛奶。
“黑娃长这么大,还没喝过牛奶呢。”刘老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
张建国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打了一巴掌。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塞给刘老汉:“刘叔,给娃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刘老汉把钱推回来:“不用。你给的钱够花了。我既然答应你,就会把他当亲孙子养。”
临走时,黑娃突然跑过来,把一块没吃完的奶糖塞到张建国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叔,甜。”
张建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蹲下来,摸了摸黑娃的头:“黑娃真乖。”
黑娃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张建国骑着自行车往回走,风一吹,眼泪干在脸上,涩涩的。他手里攥着那块奶糖,糖纸都被汗浸湿了。
四
黑娃六岁那年,该上学了。
张建国急得满嘴起泡。刘家在塬上,离村小学有十里地,山路崎岖,黑娃那么小,怎么去?更重要的是,他的户口在刘家,将来升学、工作,都成问题。
“要不,把户口转回来吧?”秀莲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去乡里说,大不了我受处分,不能耽误孩子上学。”
“你疯了?”张建国压低声音,“现在转回来,等于承认超生,我这工作就没了!丫蛋怎么办?全家喝西北风?”
秀莲捂着嘴哭了:“那黑娃怎么办?他也是你儿子啊!”
张建国没说话,蹲在地上抽起烟来。烟雾缭绕中,他看见黑娃在塬上奔跑的样子,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孤独的小羊。
第二天,张建国去找老王。老王已经升官了,调到县教育局当副局长。
“户口的事,难啊。”老王泡了杯茶,慢悠悠地说,“现在户籍管理严,没有正当理由,根本转不了。”
“就没别的办法?”张建国往前凑了凑,“花钱也行啊。”
老王叹了口气:“不是钱的事。你是干部,档案里清清白白的,突然多出来个儿子,咋解释?”
张建国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窗外,县教育局的院子里种着几棵白杨树,叶子绿油油的,不像黄土高原的树,倒像城里的。
“要不……让黑娃在塬上先念着?”老王试探着说,“村小学虽然条件差,好歹能认字。等以后政策松了,再想办法。”
张建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可他一想到黑娃要走十里山路去上学,风里来雨里去,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
他又去了趟塬上。黑娃正在院子里帮刘老汉喂猪,手里拿着个瓢,有模有样的。看见张建国,他不像以前那么怯生了,跑过来喊:“叔,你来了。”
“黑娃想上学不?”张建国蹲下来,看着他。
黑娃眼睛一亮:“想!隔壁二丫都上学了,她说能学写字。”
“叔送你去学校,好不好?”张建国摸了摸他的头。
“真的?”黑娃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掉了的门牙。
刘老汉走过来,吧嗒着烟袋:“建国,你别为难。我送他去,早上早点起,不耽误。”
张建国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个新书包,还有几本练习本和铅笔:“黑娃,好好学习,将来……叔接你去城里。”
黑娃接过书包,背在身上,在院子里跑了两圈,像只快乐的小鸟。张建国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湿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承诺,能不能兑现。
五
黑娃上小学的第一天,张建国没去。他怕控制不住情绪,也怕被人看见。
那天他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总想着黑娃是不是摔着了,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骑着自行车,不由自主地往塬上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看见刘老汉牵着黑娃往回走。黑娃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的,手里还拿着一朵小黄花。
“叔!”黑娃看见张建国,大声喊着跑过来。
“今天学啥了?”张建国蹲下来,替他擦了擦脸上的土。
“学了‘人’字!”黑娃用手指在地上写着,“老师说,‘人’就是要站得直直的。”
张建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眶一热。他的儿子,在黄土坡上,学着做人的道理,而他这个当爹的,却连承认他的勇气都没有。
“饿了吧?”刘老汉走过来,“我给娃煮了鸡蛋。”
张建国看着黑娃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突然说:“刘叔,让黑娃跟我走吧。我把他送到城里的小学,住我家。”
刘老汉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行。你忘了当初咋说的?让人知道了,你全家都得遭殃。”
“可我不能让他一辈子待在这儿!”张建国的声音有些激动,“他是我儿子,他该过好日子!”
“你现在说这话,早干啥去了?”刘老汉的脸色沉了下来,“当初是你求着我把他留下的,现在想反悔?”
黑娃被吓住了,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
“黑娃不哭。”张建国赶紧抱起他,心里又悔又痛,“叔不吵架了,叔给你买糖吃。”
刘老汉叹了口气:“建国,我知道你心疼娃。可这事儿急不来。等黑娃再大点,懂事了,再说吧。”
张建国抱着黑娃,看着远处的山梁,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风卷着土,打在脸上,生疼。
六
黑娃上四年级那年,出了件事。
村里的二柱子总欺负他,说他是野种,没爹没妈。黑娃一开始忍着,后来忍不住了,跟二柱子打了一架,把人家的头打破了。
二柱子的爹找上门来,在刘家窑前又哭又闹,说要去乡里告,让刘老汉赔医药费。
刘老汉急得团团转,只好托人给张建国捎信。
张建国接到信的时候,正在开计划生育工作会。他心里咯噔一下,借口去厕所,偷偷骑上自行车往塬上赶。
到了刘家,看见二柱子的爹坐在地上撒泼,刘老汉蹲在一旁抽烟,黑娃低着头,脸上还有几道抓痕。
“咋回事?”张建国走过去,声音沉得像块石头。
二柱子的爹看见张建国,愣了一下。他认识张建国,是乡政府的干部。
“张干事,你来得正好!”二柱子的爹站起来,“你看这野种,把我儿子的头打破了!你得给我做主!”
“你说谁是野种?”张建国的眼睛红了,像要吃人。
二柱子的爹被他吓住了,往后退了一步:“本来就是嘛,没爹没妈的……”
“他有爹!”张建国突然吼道,声音在山坳里回荡,“他爹是我!张建国!”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刘老汉和黑娃。
张建国走到黑娃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黑娃,对不起,爹来晚了。”
黑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扑进张建国怀里,放声大哭:“爹!爹!”
刘老汉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在鞋底摁灭。
二柱子的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着张建国通红的眼睛,终究没敢说。
张建国抱着黑娃,站起身:“医药费我出,多少钱,你说。”
二柱子的爹嗫嚅着:“不……不用了,张干事……”
“拿着!”张建国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到他手里,“以后再敢欺负我儿子,我饶不了你!”
二柱子的爹拿着钱,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张建国、刘老汉和黑娃。风静了,枣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
“建国,你……”刘老汉想说什么。
张建国摆摆手:“刘叔,谢谢您这些年对黑娃的照顾。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他受委屈了。”
他牵着黑娃的手,往窑洞外走:“黑娃,跟爹回家。”
黑娃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刘老汉。刘老汉挥了挥手,眼里闪着泪光。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路。张建国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会不一样了。或许会丢了工作,或许会被处分,但他不在乎。他找回了儿子,找回了作为父亲的责任。
七
张建国把黑娃带回家的那天,秀莲抱着黑娃哭了半宿。丫蛋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偷偷把自己的糖果塞给他。
第二天,张建国去乡政府递交了辞职报告,顺便坦白了超生的事。
乡长看着他,叹了口气:“建国,你这是何苦呢?再等等,也许有别的办法。”
“乡长,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您的培养。”张建国低着头,“可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儿子了。”
走出乡政府大门,张建国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块布,没有一丝云彩。
他去县教育局,找老王帮忙,想把黑娃转到城里的小学。
“户口的事,我尽量办。”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工作没了没关系,只要人在,啥都能重来。”
张建国笑了笑:“我想好了,去城里开个小卖部,能养活全家。”
黑娃在城里的小学上学,一开始很不适应。他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同学们笑话他。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有一次,班里的同学说他是捡来的,黑娃急得哭了。张建国知道后,去学校找了老师,又在班会上跟同学们说:“黑娃是我的儿子,亲儿子。以前是我不对,没好好照顾他,以后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他。”
同学们都愣住了,看着张建国诚恳的脸,再也没人笑话黑娃了。
黑娃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他学习很努力,成绩越来越好。他还像在塬上一样,喜欢帮家里干活,放学回来就帮秀莲看小卖部,给丫蛋辅导作业。
张建国的小卖部生意不错,虽然累点,但心里踏实。每天看着黑娃和丫蛋在院子里打闹,听着秀莲哼着小曲做饭,他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八
转眼几年过去,黑娃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
黑娃上重点中学的那天,张建国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送他。初秋的风卷着黄土,打在脸上有些疼,黑娃却把脖子挺得笔直,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却攥着书包带,眼睛亮得像塬上的星星。
“爹,我自己进去就行。”校门口,黑娃突然停下脚步,手指绞着衣角,“同学要是问起……”
张建国跳下车,往他口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手心的老茧蹭过黑娃的手腕:“问就说,你是我张建国的儿子。当年爹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现在不怕。”
黑娃的眼圈红了,猛地抱了张建国一下,转身跑进校门。他的背影在攒动的人群里不算起眼,却像株顶风冒雨的白杨树,透着股倔劲儿。
张建国站在门口,看着那抹蓝色校服消失在教学楼后,才摸出烟袋。旁边有家长在闲聊,说谁家孩子是县长的亲戚,谁家托了关系进的重点班。他蹲在墙根,吧嗒吧嗒抽着烟,烟圈在风里散得快,心里却堵得慌。
黑娃在学校住读,每周末才回家。第一次回来时,校服上沾了块墨水,膝盖处还有个破洞。秀莲一边缝补一边抹泪:“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黑娃扒着碗里的玉米糊糊,头也不抬:“没有,打篮球摔的。”
丫蛋凑过来,偷偷拽张建国的衣角:“我听见黑娃跟同学打电话,说他住的宿舍漏风。”
张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重点中学的宿舍分三六九等,城里的孩子大多住带暖气的新楼,黑娃被分到了后排的旧平房,冬天没有炉子,全靠一身正气扛着。
“下周我去给你送床厚被子。”张建国往黑娃碗里夹了块咸菜。
黑娃抬起头,筷子停在半空:“爹,不用。我跟室友搭伙,晚上挤着睡,暖和。”他顿了顿,突然笑了,“对了爹,我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三,老师说能拿奖学金。”
秀莲的手抖了一下,针线扎在手指上,血珠滴在补丁上,像朵小红花。张建国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了黑娃。
那天夜里,张建国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墙上丫蛋画的全家福上——现在上面添了个小黑影,是黑娃自己画的,歪歪扭扭,却紧紧挨着“爸爸”和“妈妈”。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揣着黑娃的成绩单,字迹清秀,比他当年写的强多了。
“要不,咱给黑娃转学吧?”秀莲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去个普通中学,不受这份罪。”
张建国叹了口气,摸出烟袋却没点燃:“他要是想转,我就去办。可这娃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风从窗缝钻进来,呜呜地响,像黑娃在塬上时,夜里听惯的风声。
九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大雪把县城盖得白茫茫一片。张建国踩着没膝的积雪,背着一床厚棉被往中学赶。棉絮是秀莲连夜弹的,被面是丫蛋穿旧的花衬衫拆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气。
找到黑娃的宿舍时,他正蹲在地上,用冻得通红的手给暖气片放水。旧平房的暖气片早就锈成了废铁,放出来的水带着股铁锈味,在地上积了滩冰。
“爹!”黑娃猛地站起来,棉袄后领结着层白霜,“你咋来了?”
“给你送被子。”张建国把棉被往床上扔,扬起一阵灰尘,“这破地方能住?”
宿舍里其他三个男生都缩在被窝里,见张建国来了,慌忙坐起来。他们都是乡下孩子,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脸冻得发紫,却齐刷刷地看着张建国,眼神里带着怯生。
“叔,我们不冷。”一个瘦高个男生搓着手,“黑娃每天晚上给我们讲题,讲得热乎。”
黑娃的脸一下子红了,往张建国身后躲:“爹,你快回去吧,小卖部该忙了。”
张建国没动,盯着墙上的课程表。黑娃的名字后面,用红笔标着“特困生补助”,旁边还有行小字:申请助学金未通过。
“为啥没通过?”他猛地转头,声音有些发紧。
黑娃的头垂得更低了:“老师说,申请要户口本……我的户口还在塬上,不算本地学生。”
张建国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想起老王说的话,户籍政策卡得严,黑娃的户口挂在刘家,要转回来就得补缴超生罚款,还得有正式工作证明——可他早就不是乡政府的干部了,开小卖部的营业执照根本不算数。
“这学咱不上了!”张建国突然吼道,抓起棉被就往肩上扛。
“爹!”黑娃拽住他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能上!我去跟老师说,我不用补助,我打工挣钱交学费!”
瘦高个男生突然站起来:“叔,黑娃周末去餐馆刷盘子,已经攒了五十块了。”
张建国的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他看着黑娃冻裂的手背,看着那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突然想起黑娃三岁时,把奶糖塞给他的样子。那时候的糖是甜的,现在怎么尝着这么苦?
“被子留下。”张建国把棉被往床上一放,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下周我来给你送煤,咱自己生炉子。”
走出宿舍时,雪还在下。张建国踩着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像当年在塬上送黑娃去刘家那天。只是这次,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背影在雪地里缩成个黑疙瘩,却再也不会被风雪轻易盖住。
十
开春的时候,老王突然来找张建国。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里拎着瓶二锅头,进门就往炕沿上坐:“建国,有好事。”
张建国正蹲在地上给小卖部卸货,一听这话直起腰,后腰的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啥好事?难不成天上掉馅饼?”
“比馅饼还香。”老王拧开酒瓶,往两个搪瓷杯里倒酒,“新政策下来了,超生的孩子只要补缴罚款,户口能迁回来。黑娃的事,我帮你跑了跑,差不多能办了。”
张建国的手猛地一抖,货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橘子滚了一地。他扑到炕边,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辣得他眼泪直流:“真……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老王拍着他的肩膀,“罚款得交五千,你要是手头紧……”
“有!我有!”张建国转身就往里屋跑,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盒,哗啦啦倒出一堆零钱,“这是小卖部攒的,不够我再去借!”
硬币和纸币堆在炕上,像座小山。秀莲进来看到,突然捂住嘴哭了,丫蛋也跟着抹眼泪,只有张建国,一边数钱一边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挂着泪。
去派出所办手续那天,张建国特意让黑娃请了半天假。户籍室的同志看着黑娃的照片,又看了看张建国,忍不住笑了:“这眉眼,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黑娃攥着新户口本,手指在“户主:张建国”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突然抬头问:“爹,我能改名字了吗?”
张建国愣了一下:“你想叫啥?”
“叫张向阳。”黑娃的眼睛亮得惊人,“老师说,向阳的树长得直。”
走出派出所,阳光正好。张建国把户口本揣进贴身的口袋,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黑娃走在他旁边,个子已经快赶上他了,肩膀宽宽的,走路带风。
“晚上回家,咱杀只鸡。”张建国摸了摸黑娃的头,“让你娘给你炖鸡汤,补补。”
“爹,不用。”黑娃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个红本本,“我拿了奖学金,够请全家下馆子了。”
红色的荣誉证书在阳光下闪着光,烫金的“三好学生”四个字格外刺眼。张建国接过证书,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塬上的土窑里,黑娃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把奶糖塞给他的样子。
那时候的糖是甜的,现在的日子,好像更甜了。
远处的黄土高原在阳光下泛着赭红色,山梁的轮廓不再苍凉,倒像被镀上了层金边。风里带着暖意,吹得人心里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张建国牵着黑娃的手,一步步往家走,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紧紧挨着,再也不会分开了。壮,眉眼间像极了张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