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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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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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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壕里的烟火气

1976年的春风刮过黄土高原时,总带着股子沙砾味儿。兴隆台村像块被摔碎的陶片,嵌在千沟万壑的褶皱里,村西头那道深土壕更是把天地劈出道暗黄色的裂缝——饲养所就在裂缝最底下。

土壕有十丈深,坡上的黄土被雨水冲成密密麻麻的细沟,像老汉手背暴起的青筋。沟底积着常年不干的泥水,泛着铁锈色,风一吹就裹着牲口粪便的腥气往窑洞钻。十来孔土窑沿壕边排开,窑顶糊的黄泥早被雨水冲得斑驳,露出底下暗褐色的夯土,几丛野酸枣从窑顶裂缝里探出来,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干枣,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李老汉蹲在最东头那孔窑洞前,正用芨芨草绳捆扎新割的苜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磨出了毛边,露出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像揉皱的牛皮纸。七十岁的人了,背驼得厉害,干活时脑袋快低到膝盖,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被汗水浸出几道深色的印子。

“李伯,队里让套三挂驴车去拉煤!”张队长的大嗓门顺着土坡滚下来,惊飞了窑顶上栖息的麻雀。

李老汉慢悠悠直起腰,用袖口抹了把脸上的汗,浑浊的眼睛望向坡上:“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驴刚喂了料,让歇半个时辰。”

“耽误了晌午的活计,你担待得起?”张队长在坡上跺着脚,解放鞋上沾的黄土簌簌往下掉。

李老汉没接话,转身进了窑洞。最东头这孔窑是他的住处,也是炒饲料的地方。窑洞深处盘着个丈宽的大灶台,黑黢黢的锅沿积着厚厚的油垢,灶膛里的火星子偶尔噼啪响一声,映得墙壁上挂着的马灯忽明忽暗。

他掀开墙角的麻袋,抓出把黑豆。豆子饱满得发亮,是去年秋里队里特意留的种子。“这群馋鬼。”李老汉嘟囔着,嘴角却微微翘起来。他知道,不出半个时辰,那群娃娃就该闻着味儿来了。

果然,日头刚爬到头顶,土坡上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狗蛋带着二丫和石头,像三只偷油的耗子,顺着坡上的羊肠小道往下溜。狗蛋光着脚丫,脚后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二丫扎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系着褪了色的红布条,石头年纪最小,还穿着开裆裤,裤腿上沾满了黄泥。

“李爷,今天炒黑豆不?”狗蛋扒着窑门框,鼻尖快贴到门板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灶台。

李老汉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忽明忽暗。“炒,不炒给你们这群饿狼吃啥?”他头也不回,手里的火钳在灶膛里扒拉着,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灭了。

二丫踮着脚往灶台里瞅,突然尖叫一声:“有蛇!”

李老汉噌地站起来,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过去。灶台和土墙的缝隙里,一条筷子长的花蛇正往外探头,他眼疾手快,扁担下去稳稳按住蛇头,捏着七寸提起来:“这是家蛇,专吃老鼠的。”说着就往窑外走,把蛇扔进了壕底的草丛里。

石头吓得直哭,李老汉从怀里摸出块硬糖塞给他:“男子汉不哭,等会儿多吃两把黑豆。”那糖纸皱巴巴的,印着褪色的水果图案,是前几天县城亲戚来看他带的。

灶台上的铁锅开始发烫,李老汉把黑豆倒进去,铁铲哗啦哗啦翻搅着。豆子遇热发出噼啪的声响,一股焦香混着烟火气飘出来,三个娃娃的鼻子都使劲抽动着。

“李爷,你当饲养员多少年了?”二丫蹲在灶台边,小手抓着衣角,眼睛却离不开锅里的豆子。

“记不清了。”李老汉的动作慢下来,眼神飘向窑洞深处,那里拴着头老黄牛,正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民国二十六年就开始了,那会儿还叫牲口棚,归保长管。”

“比我爷岁数还大?”狗蛋惊讶地张大嘴,他爷是村里最老的人,今年八十了。

李老汉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你爷还穿开裆裤时,我就喂着黑风了。”他指的是头前几年老死的黑马,那马年轻时能拉着碾盘跑,是队里的功臣。

豆子渐渐变成深褐色,李老汉把火退了些,用铁铲把豆子摊开:“先晾着,不熟透吃了胀肚子。”

狗蛋趁他转身添柴,飞快地伸手抓了一把,烫得直甩手也舍不得扔,赶紧塞嘴里嚼起来。“真香!”他含混不清地说,嘴角沾着黑豆皮。

“小兔崽子!”李老汉回身看见,抄起灶边的柳条就打过来,却在离狗蛋后背寸许的地方停住了,轻轻敲了敲他的屁股,“烫坏了嘴,你娘又得来骂我。”

二丫也学着狗蛋的样子伸手去抓,被李老汉一把攥住手腕。她的手腕细得像根柴禾,皮肤晒得黝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女娃家斯文点,等会儿给你装荷包里。”李老汉松开手,从墙上摘下个挂着的布荷包,那是用他闺女小时候穿的花棉袄改的。

正说着,窑洞门被推开,张老汉背着手走进来。他比李老汉小五岁,是队里的会计,穿着件干净的中山装,口袋上别着支钢笔。“老李,队委会决定,把西头那孔窑改成粮仓。”

李老汉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几头驴往哪挪?”

“挤挤呗,你这窑不是还空着半间?”张老汉的目光扫过窑洞,落在墙角堆着的草料上,“今年雨水少,草料得省着用。”

“驴跟马不一样,得单独拴,不然要打架。”李老汉把铁铲往锅沿一磕,发出当的一声响,“前年黑驴跟黄骠马斗架,腿都踢折了,你忘了?”

张老汉的脸沉下来:“这是队委会的决定,你执行就是。”他走到灶台边,抓起一把黑豆扔进嘴里,“炒得不错,给我装点,带回家给孙子吃。”

李老汉没说话,从灶台上拿起个布袋递给他。张老汉装了满满一袋,临走时又说:“县上下来通知,要搞牲畜普查,你把每个牲口的牙口、毛色都记清楚。”

“知道了。”李老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张老汉是前年当上会计的,总说要搞改革,去年把几头老弱牲口卖了,换了台手扶拖拉机,结果没几天就坏了,现在还扔在队部院里锈着。

“李爷,他咋总对你厉害?”狗蛋小声问,刚才张老汉说话的口气让他害怕。

李老汉重新拿起铁铲翻豆子:“他是干部,咱是社员,不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

豆子终于炒好了,李老汉把火彻底熄灭,用铁铲把豆子盛进个大瓦盆里。三个娃娃立刻围上来,伸手就抓。

“慢点,别抢。”李老汉用柳条轻轻抽打着他们的手背,眼睛里却满是笑意,“狗蛋你大,让着点弟弟妹妹。”

狗蛋嘴里塞满了豆子,含糊不清地说:“我给李爷捶背。”说着就跑到李老汉身后,小拳头在他背上胡乱捶起来。

二丫把豆子装进荷包里,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我给俺娘留一把,她最爱吃这个。”

石头吃得最快,嘴角沾着黑糊糊的豆皮,李老汉用袖口给他擦脸:“慢点咽,别卡着。”

窑洞外传来一阵驴叫,李老汉站起身:“该给牲口饮水了。”他提着水桶往外走,三个娃娃跟在后面。

饮马槽在窑洞对面,是用整块青石凿成的,边缘被牲口舔得光滑。李老汉把桶里的水倒进槽里,几头毛驴立刻凑过来,脑袋伸进水里咕咚咕咚喝起来。

“这头驴叫啥?”石头指着头灰驴问,那驴额头上有撮白毛,像朵花。

“叫雪点。”李老汉抚摸着驴脖子,“前年从邻村换的,拉车最有力气。”

“比我家那头强?”狗蛋家也养着头驴,不过是队里分的,平时拉磨用。

“你家那头是骟驴,雪点是母的,能下崽。”李老汉说着,眼睛亮起来,“开春配了种,年底就能添驴驹了。”

正说着,坡上跑下来个年轻媳妇,是狗蛋的娘,手里拿着根擀面杖:“狗蛋!你又逃课来这捣乱!”

狗蛋吓得一哆嗦,躲到李老汉身后。李老汉拦住她:“他娘,孩子就吃把黑豆,不碍事。”

“李叔你就是太惯着他们!”狗蛋娘气呼呼地说,却把擀面杖放下了,“老师刚才来家里了,说这学期都逃了八天课了。”

“明天我送他去学校。”李老汉拍着胸脯保证,“再敢逃学,我用柳条抽他。”

狗蛋娘这才消了气,又对李老汉说:“我家蒸了窝窝,等会儿让狗蛋给你送两个来。”

“不用不用,我还有呢。”李老汉摆手,他窑里还有前天队里分的玉米面。

“拿着吧,掺了点榆皮面,软和。”狗蛋娘说着,拉着狗蛋往坡上走,狗蛋还回头冲李老汉做鬼脸。

太阳慢慢往西斜,土壕里的影子越来越长。李老汉把瓦盆里剩下的黑豆收进柜子,锁好。这黑豆是队里专门留的精饲料,给病弱的牲口补营养的,每次炒都得瞒着张队长。

窑洞深处的老黄牛突然哞地叫了一声,李老汉赶紧走过去。这头牛叫老黄,跟着他快二十年了,去年开始后腿就不太灵便,犁地时总跟不上趟。

“饿了?”李老汉解开麻袋,把苜蓿抖落在食槽里,“今天多给你两把,明天还得拉犁呢。”老黄用脑袋蹭着他的胳膊,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痒痒的。

二丫还没走,蹲在旁边看着老黄吃草:“李爷,老黄是不是快死了?”

李老汉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添草:“瞎说,它还能活好几年呢。”声音却有些发颤。

“我爷说,牲口老了就会被宰了吃肉。”二丫小声说,眼睛里满是担忧。

李老汉没说话,从墙上摘下梳马用的铁篦子,一点点给老黄梳理皮毛。老黄的毛已经花白了,背上还有块疤,是1960年拉犁时被石头划的。

“李爷,你咋不娶媳妇?”二丫突然问,这个问题她想问好久了。

李老汉的动作慢下来,目光落在窑洞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上。“年轻时订过亲,后来她跟人跑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跑哪去了?”

“不知道,听说是去了新疆。”李老汉放下铁篦子,往灶膛里添了些柴,“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活着就不错了。”

二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听娘说过,以前有很多人跑新疆,说是那边有吃的。

暮色渐渐笼罩了土壕,窑洞亮起昏黄的煤油灯。李老汉点燃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二丫躺在草堆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牲口的咀嚼声,慢慢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黑豆。

夜里起了风,刮得窑顶的茅草呜呜作响。李老汉披上衣服起来,给每个食槽添了草料。老黄抬起头看他,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睡不着?”李老汉坐在它旁边,“是不是知道要挪地方了?”

老黄低下头,用鼻子蹭他的手。李老汉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让你挪,可咱说了不算啊。”

风越刮越大,夹杂着雨点打在窑门上。李老汉想起白天张队长的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西头那孔窑阴暗潮湿,去年还塌过一角,哪能养牲口?可他一个老饲养员,又能说什么呢?

雨下起来了,起初是零星的几点,很快就变成瓢泼大雨。雨水顺着土坡往下流,汇成一条条黄泥水,在沟底聚成浑浊的溪流。

突然,窑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李老汉心里一惊,抓起马灯就往外跑。只见西头那孔窑洞的窑顶塌了一大块,黄土混着泥水把门口堵了个严实。

“不好!”李老汉心里咯噔一下,下午张队长让人把几头病驴赶到那孔窑了。

他顾不上穿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往那边跑,泥水没过了脚踝,冰凉刺骨。“有人吗?”他大喊着,声音被雨声吞没。

刚跑到塌窑前,就听见里面传来驴的哀鸣。李老汉急了,用手拼命扒拉着堵在门口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来。

“李爷!咋了?”坡上亮起几盏马灯,是被惊醒的社员。

“快!窑塌了,里面有驴!”李老汉嗓子都喊哑了。

社员们赶紧找来铁锹锄头,七手八脚地清理泥土。雨越下越大,窑顶还在往下掉土块,张队长也来了,指挥着大家轮流挖掘。

“小心点!别伤着驴!”李老汉一边挖一边喊,老黄的驴驹就在里面,那是雪点刚下的崽,才一个月大。

挖了半个时辰,终于把窑门打开了。里面一片狼藉,三头驴被压在土块下,已经没了动静,只有那头驴驹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

李老汉把驴驹抱起来,小家伙浑身是泥,抖得像筛糠。他用自己的褂子裹着它,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那三头驴里,有头黑驴跟了他十五年,去年还拉着车送他去县城看病。

“都怪我!”李老汉捶着自己的大腿,“我该坚持不让它们挪过来的!”

张队长站在旁边,脸色铁青,没说话。旁边的社员们也都低着头,谁都知道,这塌窑早有预兆,只是没人敢说。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李老汉抱着驴驹回到自己的窑洞,用温水给它洗干净,又找了点小米熬成粥喂它。小家伙吓坏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只是用头蹭着他的胳膊。

天亮时,社员们把死驴抬到了队部大院。张队长让人去公社汇报,说是自然灾害,李老汉蹲在饲养所的窑洞前,看着塌了的西头窑,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中明明灭灭。

“李爷,吃窝窝不?”狗蛋举着个黄澄澄的窝窝跑过来,上面还冒着热气。

李老汉接过窝窝,却没吃,只是看着怀里的驴驹。小家伙睡着了,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像个婴儿。

“狗蛋,你说这世道,咋就留不住好东西呢?”李老汉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狗蛋没听懂,只是使劲点头:“李爷炒的黑豆最好吃,能留住。”

李老汉笑了,眼里却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顺着眼角的皱纹滑下来,滴在怀里驴驹的绒毛上,像一颗清晨的露珠。

土壕里的炊烟又升起来了,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牲口的粪便味,在窑洞顶上盘旋。李老汉把驴驹放进铺着干草的筐里,又开始给牲口添料。老黄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叹息。

太阳慢慢爬上山坡,把黄土高原照得一片金黄。远处传来社员们上工的吆喝声,还有牛铃叮叮当当的响声,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千沟万壑间回荡。李老汉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又拿起铁铲,开始翻炒新的黑豆。那股焦香混着烟火气飘出去,很快,土坡上又传来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扑棱棱地飞进这道深不见底的土壕里,给这贫瘠而坚韧的土地,带来一丝生生不息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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