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多山径,山径多蜿蜒,村里人将此称之为蚰蜒路或者一脚路。为什么不叫山道或山路呢?就是因其小,小到像一条爬行的蚰蜒。说它是一脚路,就是它只有一脚宽,一个人在山径上走,如果对面来了人,两个人都要侧着身子,或者有一个人躲到路旁避让,否则不能顺利通过。山径并无完整的石阶,而是土径与石径咬合衔接,因为山径的两边是层层梯田和果园。没有梯田的地方,就是山径的尽头。
山径,随着四季变化而变化。春天是花径,花枝掩映;夏天是草径,杂草覆径;秋天是果径,触手可摘;最是冬天空旷,此时的山径已被大雪覆盖,上面留下行人或动物杂乱的脚印。
上马山有三条山径,它很像大地的纵向分割线,把偌大的山坡分成不规则的三大条块。不过冬季有时候不太分明,因为大雪常常把山径掩埋。我走得最多的是中间和西边两条山径,尤其是西边这条山径至今我还走着,每年不少于两次。早年在村里走得多,是上山薅草、拾柴、干活。进城后走得少,是给爷爷奶奶和父母上坟。
“青苔生满路,人迹至应稀。”就是这样一条山径,而今已成了一条荒径。去年寒衣节那天我和老伴去马山林地给老人上坟,过了河刚爬上一个小坡就找不到路径了。怎么会找不到路了呢?仔细观察才发现,因为这条山径过于纤细,已经被杂草淹没,看来这条小径平时已经很少有人走了。往年可不这样呀,尽管地上也长满了杂草,但路还是看得分明的。再说眼前的杂草,搁在往年早已枯萎了,而今不仅有的没枯萎,反而满地翠绿,像刚被雨水洗过一样,有的地方还长出了苔藓。这都立冬了,怎么还像春天一样呀!那草我认不全,有蒲公英、鬼针草和一种叶子像白蒿一样的草,后者不出梃,叶片贴着地面长。草多半是一岁一枯荣,可这像白蒿一样的草却像是新长出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走的人少了?我知道土地是需要休息的,但山径不需要呀?不过有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承认,就是村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的人多在他乡定居,留在村里的老人也一年一年地老去。山上的田地出现了撂荒,尤其是那些瘠薄的土地,已多被人们遗弃。
山径似乎是有意把自己隐藏起来,难道它生了我的气,嫌我来得少、待的时间短?到林地除了要走一段路,还要经过一片桃园,我家林地就藏在这片桃园里。没了路就更难走了,因为桃树植株矮,只能用手扒开桃树枝,在枝与枝的缝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这就是说,人在矮树下,同样得低头。地面有点湿,地上的蒿草像铺了绿毯一样,走在上面给人以暄软的感觉。奇怪的是坟地上却没有鲜草,烧纸必须加倍小心,唯恐枯草串荒。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次我是真正体会到了。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一方面是为了辨别路径,一方面是因杂草的撕扯。其实也不全是杂草的错,除了杂草还有荆棘呢!特别是鬼针草,一根根扎满了裤腿裤脚。我却来不及去拔,因为顾了下面就顾不了上面。难道是草不愿让我走?那一刻我想,可能是这山孤独怕了,想留我多待一会儿?是的,它一定看出来了,我没有驻足的意思。我不否认山猜透了我的心思,因为这些年来我上坟都是来去匆匆。
马山上的三条山径,中间这条比较宽展,因为这条山径是上山的主路。这条山径前些年村里进行了拓宽和硬化,铺设了水泥路面,人们能够在上面开农用三轮车。于是我想,这样再叫它山径似乎就有点不合适了,而实在应该称它为山道。不过这条山道只修到了半山腰,这样上面应该还很狭窄,它实际上还是原来的身份一一山径。山径一般是起点稍宽些,越到上面越狭窄,直至消失。无路处时处处路。山腰以上连山径也没有,不过在人们眼里,这里却处处都是路。我到过马山顶,不过不多,只有过两次的经历。我想这里之所以没有路,其实就是人走得少。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山径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既有温馨,也有痛苦,充满了人生五味。山径虽没能留下我的脚印,但我相信脚下的每块石头上,都曾经记录着我成长的故事。童年时光,自从能背动杈子,我就走在这一条条山径上,和小伙伴们上山拾柴薅草。少年时代,除了在校上半天学,就是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少年不知愁滋味,山径上挥洒过我孩子般的笑声。青年时代,在村里或者学校时,平时半天时间上学半天时间劳动,假期则是全天劳动,山径上洒过我挑担时流下的汗水。后来进了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年两度回家上坟,从此山径留下的全是思念与回想。
山径太过永久,生命过于短暂。一代又一代人在山径上走,却没有留下任何生命痕迹,而留下的只是后人无尽的思念。青山重重,人生几何。在西面这条山径上,我先后送走了老爷、奶奶,后来爹和弟弟也去了那里,但由于我已经行走不便,没能送他们最后一程。娘是被招魂招到这儿的,是和爹一起安葬的。娘没等我和弟弟长大成人就舍我们而去了,这成了我内心永远的痛。
是的, 山径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但有的记忆却已随着岁月流逝,但有一个记忆却让我终生难忘,至今仍让我偶尔忆起。那是一个下午,堂叔约我一起去马山上薅草,由于一上来贪玩,直到太阳落山我们才薅满杈子,等我们准备下山回家时,夜幕已经降临。此时山上已阒无人迹,周围一片寂静,突然远处传来几声夜猫子的笑声。听老人们说夜猫子笑是会死人的,于是心头一紧,顿时头皮发炸、后背发凉。山径是不缺少绊脚石的,因为心里害怕,一脚踏空,跐翻了一块石头,一阵疼痛,知道自己的脚崴了。这时堂叔让我把杈子里的草掏出来一些以减轻身上的负担,但我哪里舍得,心想这可是我一把一把薅来的。我咬着牙半步半步地往山下挪动,又咬着牙蹚过了小河,当我们走到村头时,天黑得两步远外看不清人脸。
“干什么的?让我看看。”
忽地听到有人喊,不由一惊,心想坏了,我们遇上了大队保卫组的人了。
“噢,薅草去了,怎么回来这么晚呀?”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也难怪,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如果不是偷东西谁会这么晚才回家?倒是堂叔还沉得住气,陪着小心说:“他下山时不小心崴了脚,这才……”没等堂叔说下去,保卫组的人象征性地用手翻了一下杈子,遂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你们走吧,以后上山薅草可别回来这么晚,要不你们的爹娘会在家着急的。”他的话音刚落,有一股暖流瞬间漫过心头。感激代替了疼痛,随之脚踝也不那么疼了。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世上还是好人多。由此想到,保卫组的人也并不都是坏人。60年代初,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们为了填饱肚子,村里人多数有过偷庄稼的经历。当时村里最流行的一句话是:撑死大胆的,饿死胆小的。大队为了保卫集体的庄稼,专门成立了大队保卫组,一旦抓到偷庄稼的,轻者被踢几脚,重者则带着偷的东西游街示众。因而,在村里人们只要提到保卫组,尤其是孩子,就像听到“狼来了”一样,没有不害怕的。
当我们走到街口时,我爹正急慌慌地朝我们走来。还没等我向爹解释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爹却气呼呼地说:“又贪玩了吧?也不看看天,都到什么时候了才回来,你娘都给你热两回汤了也没见你的人影。”
“大哥,你别怨小均,是他下山时崴了脚俺才回来这么晚。”
“脚还疼吗?崴了脚还背着一杈子草回来,放山上明天再去背不行吗,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爹说着叹了口气,一只手从我肩上接过杈子,一只手搀扶着我往家走。
山径无纤尘,人事有曲直。人生蜿蜒,记忆蜿蜒,山径蜿蜒。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走在这条山径上,还常常忆起当年走在山径上的那些时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人一生要走很多条路,既有平坦的康庄大道,也有弯弯曲曲的小路。但人生的路却只有一条,不论你经历过多少坎坷,栉沐过多少风雨,最终都是自己的选择。故乡的山径虽然不好走,但一代代村人还是走过来了。有时候我想,路是人走出来的,但有时候路又是无法选择的,就像我的父辈们,有的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那条山径。我虽然走出了山村、离开了山径,但故乡和山径也成了我的乡愁,无论我走得多远,一头总是连着故乡,一头总是系着心头。而中间的维系纽带,靠的就是这条山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