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毛长明的头像

毛长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2/20
分享

竹外桃花

春天里,我最喜欢的画面,莫过于竹外桃花了。这种画面,不是任何地方都能欣赏到的,是可遇不可求的,必须有特定的环境,自然的搭配。我所指的自然,当然是乡村,最好是幽静的山林峡谷,有翠竹掩映,有桃花绽放,有芳草萋萋,更有芳香扑鼻。一片竹林,一片翠绿,几株桃花,几多粉红。寥寥几笔,简明扼要,就把春天山中的主题勾画的栩栩如生。大自然的春天,草长莺飞,山花烂漫,美不胜收,而我独喜欢这幅。

不瞒你说,小时候我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老家广渡村柴家自然村向西步行约4里崎岖山路,便是村庄最偏远的西坑了。这是我最初的老家,四面环山,溪水潺潺,修长的翠竹掩映着依山而建的泥墙瓦屋。1964年3月11日,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的小生命在这山沟里呱呱落地。我知道,是大山孕育了我的细胞,是春天给了我的生命。如果说西坑是我的出生地,那么春天就是我的本命季。我第一次闻到的自然是花香,第一次吹到的自然是春风,第一次沐浴的自然是春光……

这样说来,我就是山里的孩子,我的生命属于春天。这应该是自我的人生定位。

在西坑老屋,我蹒跚学步,咿呀学语。我认识最早的就是桃树和毛竹。老屋门口右边有个大菜园,为防备鸡鸭鹅及牛羊入内,爷爷在菜园四周砌成半人多高的石头墙,预留了开口,安装了一道竹枝编扎的篱笆,开关自如。在菜园的拐角处,种着一棵歪斜的桃树,粗壮高大,虬曲旁逸,斜对门口。屋后是一片毛竹山,山脚下有块草坪,毛竹已经繁衍到草坪里了。屋檐处又是一棵大桃树,与那些毛竹相距很近。每逢春天,桃花盛开,姹紫嫣红,好看极了。我站在桃树下,仰着脖子数花朵,没数多久,就眼花缭乱。但我不信数不清,继续仰起脖子,数啊数啊,一直数了老半天,还是没有数清楚,脖子早已酸硬了,干脆怏怏离开。

此时,奶奶站在我身旁,看我数桃花入了迷,就笑着给我唱起了一段长长的民谣来——

“桃花开,梅花夹,姑娘归,抓只鸭。箭笼盖,皮石压,压得一个偏嘴鸭。喊公杀,公不杀,喊婆杀,婆不杀。小娜妮(童养媳)自己杀。喊公拨,公不拔。喊婆拔,婆不拔。小娜妮自己拔。喊公煮,公不煮,喊婆煮,婆不煮。小娜妮自己煮。上夹夹,下夹夹,小老媳妇不敢吃。喊公吃,公就吃。喊婆吃,婆就吃。小老媳妇冇得吃。”

 

奶奶的民谣很好听,语言带有顺口溜,我似懂非懂。到了三四岁时,我跟着奶奶学唱民谣,前面两句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后面的一串太长很难记住,只好缠着奶奶教会我。那时,我已经朦朦胧胧地知道民谣的关键词:桃花开,姑娘(姑妈)归,要杀鸭子吃了。心里顿生几分莫名的期待。结果,我看了一春桃花,学了半首民谣。等到一树桃花凋谢,满地落英缤纷,我才结结巴巴会背。

 

唱着民谣歌,看着桃花谢,桃树上最吸引我的是桃子。于是,我的眼睛就紧盯着房前屋后几棵桃树上结出的桃子,盼望那些桃子早点成熟。枝条上个个细小的嫩芽,被阵阵春风吹成片片绿色的嫩叶,那叶片椭圆形柳叶状,遮住了枝节上个个青涩的小毛桃。在和煦的春风里,在明媚的春光下,小毛桃日渐长大。

 

好不容易熬到6月份,才见枝头毛桃露出微红的脸。这时,我就兴奋的在树下大声叫嚷:桃子熟了,我要吃桃。爷爷听到叫声,就知道我这馋嘴,肯定迫不及待想吃桃子了,就笑眯眯地从树上摘下几个,放到水沟里擦去桃子上面的茸毛,让我品尝。我只依稀记得,桃子很酸,我咬了两口,一双眼睛就酸的睁不开了,但还是津津有味地把桃子吃完,把一个个桃核吐在地上。爷爷说,再过些日子,桃子会透。我相信爷爷的话,一直等到桃子的表皮白里透红。洗净擦干后,我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桃汁。那熟透的桃汁味,是留在我幼小味蕾里最甜美的味道。门前桃树,是我童年的唯一的果树。

与桃花相比,我更喜欢毛竹。到五六岁时,我就会跑到屋后山底草坪上去抱毛竹了。我张开双臂,把那些毛竹一根根抱过去,那一根根毛竹表皮上灰白色的粉末,就在我胸襟上留下了灰白的印记。我低头看看竹根,又抬头仰望竹尖,发现那些毛竹真高啊,都快接到天空里去了。这时,温暖的阳光穿过密集的竹叶,照射到我的头顶,有些刺眼,我的眼睛都开睁不开了。我干脆低下头,仔细看着我手里抱着的竹竿,圆圆的,凉凉的,竹节一圈一圈的。根部的竹节要密些,从中间开始往上的竹节距离会拉大。这些竹竿高低不一,后来才知,正常的高达20多米,甚至还有40多米高的毛竹。竹节与竹枝相连,竹叶呈长披针形,边缘平滑,叶面深绿,密密匝匝,微风吹过,竹叶在沙沙作响,竹尖在风中摇曳。夏天的竹林,绝对是遮阳躲荫的好去处。

那时的毛竹很值钱,不能随意砍。山上的毛竹归集体,平时禁得严,家用需报批。有一次,父亲准备雇篾匠师傅编竹席,要到屋后砍毛竹。父亲说,那是家里的自留山,可以自己砍。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看他砍毛竹。父亲选到一根笔直高大的竹子,然后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沿着竹根周围一刀一刀地砍下去。一圈砍过来,父亲放下柴刀,用力摇动,只见竹竿慢慢倾斜,竹尖开始低头。我在远处看到,毛竹就要倒下来。这时,父亲又用力一推,只听竹根底部吱呀一声,整根便毛竹从慢到快,呼啦一声扑倒在地。竹枝竹叶占满了一大块空地。我第一次看见大人砍毛竹,觉得有些可惜。要不是家里做篾的需要,这根活生生的毛竹,就不会被砍掉了。一根毛竹的生长,从竹笋到嫩竹,从小长到大,至少需要一年多时间吧。

山里的孩子大多都会爬竹竿。可我还不会。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一个人正在我家的后山上爬竹竿。此人个子不高,但身手灵活。只见他往掌心吐了吐唾沫,双手紧握竹竿,双腿夹紧,双脚力登,引体向上。随着毛竹的摇摆,他像猴子似的,一溜烟就爬到竹根高处。我一下就被惊呆了。能爬竹竿,真是厉害了。我既好奇,又向往,心里跃跃欲试。终因力气小,无技巧,未能如愿。但爬竹之愿,便在心中扎下根。

 

愿望终于在上学前实现了。那是一个夏天,邻居两位比我大的伙伴,是爬竹竿能手。看到我屋后的毛竹,草坪平整,就在我面前露了一手爬竹竿的本领,让我再次开了眼界。动作要领与我先前看到无多大区别,只是他俩脱掉鞋子光脚爬。这次,我把他俩的爬竹细节和技巧看得很仔细。我发现,人到竹竿上的背影姿势像只打青蛙,两腿晚上登爬时,更像青蛙的两腿在蛙泳。看他们爬到一半竹竿时,我已按耐不住,就口吐唾沫,摩拳擦掌,抱紧竹竿,一步一登。还没爬山几步,我就感觉双臂发酸,双手发疼,双腿发软,体力渐渐不支。

 

正要准备往下滑,伙伴忽然对我大喊:“加油!加油!”我被他俩一叫,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就继续往上攀爬。不知啥时,姐姐闻声而来,看见我在学爬竹,就在下面喊:“小心!小心!”这一次,我咬紧牙关,爬爬停停,终于艰难地爬到了一半高度。当我往地上看时,觉得已经离地很高,竹竿开始摇摆,头部便会发晕。我屏住呼吸,慢慢下滑。脚踏草坪,气喘吁吁,而我的双臂双手双腿双脚,也经受了一次爬竹的磨炼。虽然浑身酸累,但有趣开心。这是我童年和毛竹最为亲密友好的接触,从此对毛竹建立了一种信任。

 

后来上学时,我读到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诗,才知道“竹外桃花三两枝”的名句。原来,这山上的毛竹,门前的桃花,在苏轼眼里,是那么富有诗意啊。我怎么没有看出来,或者没有感觉呢?但要说桃花只有“三两枝”,我是不信的。我的房前屋后有两棵桃树,我明明看见那么多的桃花,到苏轼眼里怎么就变成了“三两枝”?这个数字在我心里复盘了好久,始终不得其解。后来我慢慢醒悟,也许早春的桃树,桃花初绽,许多花蕾含苞欲放,诗人看到的刚刚是两三枝花朵,于是就即兴下了定论。再或者,桃花盛开,数不胜数,苏轼也和我那样,一时无法数清,就随便写了三两枝,以此为代表。这样就顺理成章了。但这般场景是真实的,不是他凭空想象,也不是他的刻意描写,而是大自然在春天的自动生成。仅此一句,就把一幅春天的美景刻画出来,也让你展开了无穷的想象。

从西坑到学校,是一条长3里多的崎岖不平的弯弯山路,期间要跨越6道溪坑。溪面虽然不宽,但踮着脚脚过溪的恐慌是难免的。尤其是春水上涨,水流湍急,十分危险。那时自己却毫不惧怕,大步跨过一道道溪坑,居然安然无恙。父母不是没有安全意识,而是相信子女的机智和胆量。上学途中,路面坑洼,高低不平,稍不小心就会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或被路边的荆棘刺疼。我和姐姐走累了,就在路边悬崖边坐下歇会儿。这时,在对面的毛竹山上,我又看到了那些竹林附近的田地里盛开着一树树粉红的桃花,是那样的缤纷灿烂,那样的自然和谐。当时,我还没有景观的概念,不会觉得这是美景。那些毛竹那些桃花,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普遍的自然现象。在学校读了许多课文,才联想到山中的这些树木、毛竹、山花、野草,原来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当你拥有了文学的思维,你就会把景物当景观,把状物拟人化,你就会文思泉涌,文采飞扬,把形容、比喻、拟人、排比、描写等修辞方法都用上,然后写出优美的诗歌和散文。

竹外桃花的景观,无论在西坑老屋,或在村庄的道路两旁,都是随处可见的,并不稀奇,也非罕见。过了两年,就在我8岁时,父亲在距离西坑3里路的纸白山底找到了一块地基,新建了一座房子,把老屋搬迁出来。我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深山西坑,也悄然告别了那个竹外桃花的出生地。

搬迁是必然的,告别也是自然的。只有那片毛竹林在默默地守着我的老屋基,还有那些多年的桃树,照样在春天盛开粉红的桃花。至于树上开了“三两枝”,还是开满树,都与我无关了。一种植物的景观价值,取决于人们的观赏。而失去观赏价值的景观,只能是一种自然的形态存在。只有景物进入人们的视野,才能变为景观,才会富有诗意,才有欣赏价值。

纸白山底与村庄的距离只有1里路,大大减少了我上学路程和走路的时间。通往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片竹林。道路左边就是郁郁葱葱的毛竹,竹影婆娑,竹叶沙沙,像是列队目送我去上学。右边是一片稻田,稻田围墙外,是一座生产队老队屋,门前有一片空埂,那是过去集体晒谷场。就在空埂的角落,长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桃树。早春时节,我在竹林路上行走时,远远就能看见那棵桃树上盛开的满树桃花,绚丽夺目。又是竹外桃花,竟然与西坑老屋的一幕,何其相似。是机缘?是巧合?是安排?说不清,道不明,我无须细究。反正我是春天的人,既然春天有意让我欣赏这幅特定画面,那我自然欢喜。

几十年过去,如今队屋还在,但早已卖给农户,现在不叫队屋而是农家。当年门埂前的那棵桃树依然活着,只是显得十分苍老了。毛竹山长势很好,苍翠茂盛。竹林间的这条土路,早就变成了通车的水泥路。每年春天,我回老家驱车路经竹林,仿佛进入荫翳大道,我和车子被翠竹重重包围,却有心旷神怡之感。竹外桃花的美景一次次在我眼前重现,这是我此生印象最深最美的画面。

2025年2月10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