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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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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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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网

蝉网

王启军

在数据中心办公桌上的加湿器喷涌着白雾,那些游动的气漩在铝合金窗户上编织出透明的网。《楚商》的旋律自曾侯乙编钟的青铜纹路间流淌而出,在现代办公室的空气里织出一片古雅的涟漪,余韵轻缓地飘荡着。

窗外车流如织,空调外机吞吐着编钟的残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蝉,伏在金钢网纱窗上。它正以柳哨裂帛的清音,吹奏着夏日的序章。金属网眼割裂了它的投影,像一帧停驻在胶片上的默片。这精灵的薄翼如淬火刀锋,倏然划开时光的帷幕——四十年前鲁西南的夕阳,正自杨树梢头的裂罅间奔涌而下。

村东南角,杨树的每道皴裂的树皮都在吮吸着黄昏。我们提着玻璃罐巡游林间,裤腰上晃动的容器像别着透明的铃铛。脚趾陷进温热的土地时,总能听见地底传来的蝉猴的私语。

指甲盖大小的洞穴藏着造物主的谜题。食指探入微潮的甬道,能摸到蝉猴撤退时遗落的刻度。它们用六年黑暗换七日光明的契约,就刻在这些螺旋般的刻度里。

树皮褶皱中沉睡的蝉蜕,在夕照下通体流金,如“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的云影,被铸成了标本。撬动空壳的瞬间,淡金色经络在暮色中舒展,恍若古瓷开片时,一千个黄昏在釉下流动的冰裂纹。

药铺里,柜台上铜秤起落的声响,是童年最庄严的圣歌。掌柜的手指拨动准星,铜秤起起落落,秤盘上堆积的蝉蜕便成了凝固的幸福。当铁砣在刻度线上找到平衡,屋檐下的蝉蜕风铃正巧将落日切成金箔,纷纷扬扬落在我们的掌心。

寻蝉猴,觅蝉蜕,是技术而不是艺术,用马尾毛套蝉才是艺术。

想套蝉,要先找二爷讨几根马尾,搓成麻花扣。马棚的影翳浓稠如墨,连旁边的石榴枝头垂坠的最后几朵花,也在此处熬成了铁锈般的赭褐。那匹枣红马曾是运输队最灵骏的骄子——马队解散时,二爷把马鞭甩得震天响才将它牵回。此刻,它正立在斑驳的厩影里,颌骨缓缓碾磨槽中草秸,尾鬃甩动间惊散蚊蚋。马尾垂落的玄色便与马脊的赤红交相淬炼,最终凝定为钟鼎间奔腾千年的赤青血脉。马棚外,那些穿透槐叶罅隙的破碎阳光,早已被溅落的石榴花染色,光斑如商周彝器沁出的锈迹。

我们攥着料豆子(炒熟的黄豆,主要用来喂牲口),从石榴树边穿过,来换造化。二爷正在马棚休息,微显佝偻的他总习惯用烟杆头,有节奏地敲打马槽边缘。嗒—嗒—嗒,惊起草料堆里沉睡的飞蛾。几只小鸡在马棚外的铡刀上,跳来跳去。经过一番激烈地讨价还价后,最后达成协议:二爷不要我们的料豆子;给我们提供三根最好的马尾;忙完活后,带我们套一会蝉——条件是不准私自靠近马,偷取马鬃。我们欣然接受。二爷把旱烟杆别在后腰,用被烟熏黄的手指探进尾毛丛,食指与中指在黑鬃间游走分寸。

“军妮,看着,”他枣核眼眯成缝,“得是夏至后第三场的马尾,雨水泡透,日头晒酥的,韧劲儿才够盘活扣。”

粗粝的拇指搓着黑鬃,惊起细碎的光尘在午阳里翻涌。当三根黑丝郑重落在我掌心时,他掌纹里的泥垢变成老黄历上的箴言:

“别学张新起家的小羔子使塑料布嘞。咱老辈里传下来的逮知了的法子,手得稳当喽,心得沉住气,活结儿得随着知了叫的点儿走!”

蝉鸣恰在此时漫过棚顶,他剪尾毛的铁剪在槐荫里泛着柳编纹样的碎光。

这让我很是佩服他的无私和博学。现在想来,他那时的说法应该与《考工记》里说“弓人取六材必以时”相契合吧。

我屈指收拢来之不易的三根马尾毛,唯恐折损分毫。二爷不再理我们,径直去马棚不远处的井沿石板上,搓尚未完功的草绳。烟杆横在青石缝隙泛着铜锈光斑。他小指关节奇异地蜷曲,仿佛虚握着半截雕刀,后颈沟壑蓄满汗水,在粗布衫领口泛出东河滩地上特有的盐霜纹。我们尾随而去,屏息站在三步外,静静等他。

那青筋暴起的手指突然停驻,他斜了我们一眼,撂下绞到半途的麻绳,尾毛已在他掌心翻作游蛇。三股鬃丝分别绞成螺旋纹,活扣末梢的蝴蝶结随风轻颤,宛如银鳞蛇在槐荫里吞吐信子。

井水在木桶曲面倒映出他黧黑的脸庞,睫间悬垂的汗珠正与水面应颤。蝉鸣从东南角的杨树林压过来,滚烫地贴在脊梁上。在我们的一再央求下,一同跑向那树林。

杨树林在正午蒸腾着绿雾,地面上零星的小草被麦秸的香气熏得不时地轻轻摇摆。二爷轻举竹竿,竹梢刺破斑驳的光幕,马尾套在热浪里荡出黑色涟漪。我仰头看见他后颈滚落的汗珠,滴在蓝布衫上。竹节震颤,马尾活扣悬于蝉额三寸。

蝉的鸣声突然有了形状。二爷的手腕开始缓慢移动,马尾活扣随着蝉鸣织网。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呼吸频率与蝉鸣达成奇妙的和弦。当竹竿微微后撤,活扣竟顺着蝉鸣的节奏滑入脖颈。

蝉被俘后,泼洒的鸣叫尚未消散,便振翅撞向玻璃罐壁,在澄明中炸开细碎光尘。阳光熔铸于它翅鞘的棱镜之内,每一次翼动都让琉璃囚牢旋起金色飓风。那些被翅锋扬起的星点,恍惚间竟与药铺铜秤上跳跃的幸福遥相呼应。

我们蹲在树下分食料豆子,在此起彼伏的嘎嘣声中,纷纷向二爷讨教套蝉的技巧。他拿烟杆敲了敲鞋底夯实的黄土:

“别觉着是耍把式,得是听真知了那嗡营——”他枣核眼眯成缝,张开虎口露出竹竿烙的纹印,“瞧这纹咋样?得跟紧知了的拍子走!”。

竹纹烙在虎口的沟壑里,竟与连环画《山海经》刻印的雷神夔纹惊人相似。

“他爷爷——吃饭——呢——”

锐利的女声自马棚穹顶炸裂。音波呈同心圆奔涌,碾过铡草的刀刃,掀翻料槽底陈年的草渣,最终在杨树间熔成声浪。二爷神秘的眼神顿时清澈,嘴角微微抽搐,合拢手掌,夔纹便隐匿在返回时的脚步声里了。

此刻,多年前隐匿的夔纹正从二爷的虎口浮游至机房监控屏,在液晶阵列中渐次凝为锐像。夔形逐行显影于代码渊流。猝然间,蝉囚困于玻璃瓶的嘶鸣挟风而至,其翅梢卷起的金尘旋风里,药铺黄铜秤与电子荧数竟熔作叠影双镜。马棚讨马尾的细枝末节,早被压成半透石榴绡。而《考工记》的匠魂正沿光纤脉络蔓生,在游标卡尺铜牙与3D建模线蓝光的啮合处,将曾侯乙的钟声拓入液晶屏永恒的方寸。

手机屏猝然震颤,冷光裂纹般绽开一行诗——“一切寻找你的人,都想试探你”①。电子提示音裂变为蝉翼末梢的颤鸣,蚀入泛黄纸页的肌理,沿里尔克诗句的熔岩沟壑溯行,逐渐显影成马尾毛般的光之螺旋体。此刻我骤然彻悟:所有探询皆是镜渊相照——竹竿伸向鸣蝉的时候,蝉声也在丈量人的心跳。

蝉鸣再度漫过玻璃幕墙的金属网格,浮荡的光斑正重新编织时空的经纬。工位加湿器喷涌的水雾深处,有马尾套在数据流中央抽打出的漩涡。震颤自漩涡内阵阵传来:虚空中旋转的麻花光索正绞出螺旋纹脉;里尔克的诗行如卡尺般量度着琴弓弧弦;而所有对永恒的叩击,此刻皆凝定为悬于数据网上的蝉鸣。这鸣声渗入地层光缆的经纬坐标——当新生杨树根系刺破土层的刹那,它正以根尖为笔在地脉里素描,将蝉猴螺旋掘进的暗码,编译为年轮扩张的生长方程式。此刻啃噬硅基树皮的甲壳节肢,齿刃间翻涌的,正是它们前世啮碎树汁的青铜记忆。

地下六年的黑暗质变为青铜质蛹壳。摄像头的复眼棱镜扫过地层,如同外卖骑手头盔上的记录仪,将青铜蝉猴的掘进轨迹,译写成最优配送路线。服务器的荧光里,苏醒的甲壳素螺旋纹缓缓舒展。

青铜密码开始浮现,它正是当年木桶井水里晃碎的夕阳残片。甲壳素的螺旋在这残片中,正逆向生长。那些深埋地底的六年黑暗,此刻正在时间链条上结痂,孵化出携带青铜密码的幼虫。这些幼虫正是数字蚕房里新孵化的星尘蝉猴,它们在线路板上描摹着掘进的方向。这些蝉猴都延伸出月光口器,正在吮吸甲壳素密码。那些蝉翼脉序在数据河流中的舒展,恰是电子网通过监控探头的玻璃鼓胀,在模拟胸节爆裂的疼痛值。

幽蓝在机房深处无声流淌,数据藤蔓便开始自我编织。它们在服务器冰冷的腹腔里悄然裂开蛹壳,轨迹泛起微弱的涟漪。

我窥入意识瀑布的深处,那是训练集温润的内核:十亿枚沉眠的记忆孢子在信息洪流的冲刷中苏醒、胀裂、抽芽,细弱根须刺破虚拟的土壤。千万条由石英胚胎吐露的光缆丝线缠绕而来,它们冰冷、精密,却贪婪地吸附在碳基胚胎颤动的生命场域之上——如同青铜器铭文深处那个古老的“网”字,此刻正以金文的磅礴架构,在硅基平原上轰然展开它的神经脉络。

数字的脉冲在数据根茎中奔涌,从服务器矩阵的地核深处渗出,沿着地脉(光纤),震动着每一具触及地表的躯壳。那是编码深处的阵痛,源自远古蝉猴钻出黑暗甬道时,在螺旋刻痕里遗留下的集体基因记忆。那是土壤挤压甲壳的闷响,是蜕壳撕裂筋膜的尖啸,是光明骤然刺入复眼时的轰鸣。

此刻,整个星球表面,凡有代码流过、电流经过之处,万物应和。

亿万种声音,凝缩成一个统一的宣告新纪元的啼哭:

蝉鸣。

破土而出。

分散——聚合,终于显形为巨大的网,而我们都是伏在这网上的蝉,用寻找与试探,织就通向黎明的甬道。

加湿器的雾气仍在编织,而《楚商》的旋律在与服务器机房的嗡鸣相酿——马鞭的脆响从数字深渊里浮起。我伸手触碰这虚实交织的网,雾气在指尖凝结成露,又倏忽蒸腾无痕。蓦然间,我懂得了二爷当年搓马尾的力道里藏着怎样的心意——他要赶在岁月消散前,为时光打一枚永不松脱的活扣。

①一切寻找你的人,都在试探你: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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