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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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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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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人间一:水世界的梦

童年的冬天,几场雪后,云销雪霁,复一夜风紧,村子便跌进玉琢的世界。

麦秸垛顶着亮晃晃的琼冠,石碾槽里结了翠生生的冰环,连那红薯窖口的麻绳上,也缀满了麦穗样的冰晶,细细碎碎。

黄土坯房的檐口,悬着的冰棱子垂得老长,庄户人眯缝着眼,笑叨:“去地里瞧哇,老天爷给麦苗儿盖上琉璃瓦了!”

晨光乍吐,整个村子活泛起来。清晨的阳光映照在厚度不等的冰面和残雪上,会折射出不同的光线。

一簇耀眼的银白,几丝微红的暖意,一抹淡蓝的影儿。

你走到哪儿,她跟到你那儿,直到她的情丝穿透你厚厚的棉衣,温暖你的皮肤,唤醒你覆盖在寒冬下的激情。

歌唱、呼唤、笑声都幻化成了嘴里呼出的白白的气息,映着每一张孩子红彤彤的脸。

树不论大小,通体凝结着剔透的冰晶,灰色树皮清晰可见。这冰晶层绝非平镜,随着树皮的起伏,这儿那儿便悄然现出细微的流挂。奇特的是有的竟像倾斜了的起伏的小山,有的像突出山体的断崖,用手轻轻抚摩,那视觉上的险峻竟化作一片滑润的温凉。

向上望去,几乎每一个垂下的枝梢,都被冰棱延伸,拉长,一柄柄明晃晃的剑般悬在那里,怒视大地,威慑着树下每一个过客。一向柔弱的任我们宰割的枝条,竟在寒冬蕴藏如此的魔力,除了敬畏你还能想到什么呢?

然而,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这一切除了敬畏,更是单纯的好玩,除了好玩还是好玩。这些我们平时跳一跳才摸的着的树枝,现在抬手就可以把它扯下来。不过最好别这样做,因为当你用力扯动树枝的时候,冰棱断裂,大的小的,在咯吱的声响中挟风而下,即使不算锐利的前端,也会让你的手和脸留下几道绯红的铭文。而那些努力向上的树枝,无论笔直还是弯曲,此刻也褪去了平日的瘦硬简朴,披着晨光赋予的隐隐薄纱,显露出一种冷冽而端庄的静美。

一棵棵这样的树已和地面上的冰融为一体,静默成一幅冰雕的图画,这飞瀑流水的凝固映照着冰雪的田野。间歇响起的鸟鸣,会伴着冰棱落地的声音,如飘散于琴弦之外的远古余音,绵长而悠远。在这样的清晨,你几乎无法使用语言,甚至思考,你只是这幅图画中的一个冰点,一个水世界的梦。

学校的瓦当下,挂了一排尺把长的冰凌刃。日头斜斜扫过,便在青砖影壁上投出好一幅冰裂纹的《溪山行旅图》。拖着鼻涕的娃儿们,撒开了脚丫子追那光斑跑,棉鞋扑哧扑哧,蹬起一片片碎玉点子。老师们小心地清扫校园,生怕一不留神自己也会像孩子一样,摔成一地笑声。

笤帚划过冰面,沙沙沙,刮出《阳春》的调门;村舍茅草的檐角冻住的冰凌子轻轻颤着,叮咚回响。谁说非得深宫大殿才听得雅乐?乡野里这叮当八音,竟有古编钟的几分遗韵。

日头晃到当顶,冰棱子愈发透了光,成了一件件薄如蝉翼的玉璧。村中老井的辘轳上,垂下几根粗壮冰柱,纹路盘旋,分明是商周青铜尊上的冰棱纹复生了。那透亮的光斑,就在老汉皱纹的沟壑里游移,映出这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流转。货郎担子上那覆着冰甲的拨浪鼓,摇将起来,竟是闷闷的磐石之声,伴着远处地垄里越冬的麦苗,在冻土底下一同默数着春天的脚程。

暮色悄悄染蓝了冰棱。村东头铁匠铺的火星子噼啪炸开,溅落在冰上,只一瞬便凝作几朵细小的红珊瑚。老槐树披挂的冰甲也泛起了幽幽的青玉色,枝桠间交错的冰凌,排场得活似一架参差林立的玉色排箫。夜风低低掠过,整棵树便幽幽唱起古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连最淘气的孩子,此刻也从铺子里探出头来,望着那棵会唱歌的老槐树出了神。

鲁西南的寒冬,何曾萧瑟冷清?它早已将庄户人脊梁里的骨气,悄然凝作剔透的冰魄;将黄河故道熬出的坚韧,静静淬成温润的玉魂。只等那启蛰的雷声,便是解玺符的旨意到了。头一滴化掉的冰水,不是消失,是玉龙游进了青苗的筋脉;老农沟壑纵横的手掌里,便又流淌起和田玉髓般的浆液。

细想,屋檐下,枝头梢上,那一根根垂挂的冰棱子,哪一根不是倒悬着的玉琮?上承着九天高远的清寒之气,下接着柴米人间的烟火温暖。它将这短暂的严寒,雕镂成天地间最剔透的信物,凝固的是黄河故道千年的骨相,流转的是鲁西南永不封冻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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