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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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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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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殡仪师

奥尔特彗星云畔,一团淡紫色的朦胧叆叇笼络着黑寂的深空,伫立在舢板旁,面朝银心的航向望去,你仿佛听见决战前夕的号角,已在敌舰厉兵秣马的大军压境之下幽幽吹响。你长叹,捋一捋白须。

地球第四纪大冰期的天年,参宿四超新星爆发的肆虐,猎户座伽马射线暴的侵袭,迫使人类文明像一个无知弱小的孩子长大成熟起来。在猎户座悬臂的太阳系,他们建造出堪称世界第九大奇迹的火星太空港,又开采星矿,熔铸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星际舰队,使人类的足迹逐渐向更遥远的宇宙深海蔓延。对于这些载于史册的跌宕情节,智周万物的你都熟谙如故,用老舰长的话讲,人世间的大书已被你读得大彻大悟,是生活将愈来愈多的答案告诉你,使你变得更加沉稳自若。

你的职业决定了你的沉默。在大多数人在酒厅寻欢作乐的时候,惟有你安守本分,一个人坐在褊狭的殡仪舱中,抚摩着一枚昔日战友的骨灰盒,借着舷窗外微弱的参透星光,为众生祷告,向宇宙祈福。由于性情孤僻,你平常不受到战友们的重视,往往只是在一场令人唏嘘的战役过后,你的寒舍小舱才有人光顾,尽皆是来吊唁亡友的。

这是人类舰队飞离地球的第四十七年,先前和莱蒙文明打响的一场旷日持久的银河战争,已然损耗了舰队的十九艘护卫舰、八艘歼击舰、七艘驱逐舰。这些舰船上的士兵可以通过舰体分离逃生,类似于空军飞行员的跳伞,舰体分离就是将舰船的备用船舱弹射出母体,使其飘向冷峻寰宇的漠漠太空,直至船舱携带的受控热核聚变燃料耗尽,被其他舰船的舰员发现并得到营救。太空军的水手们必须时刻确保舰船设备的供氧、气压维持、温度控制照常运行,否则脆弱的生命就像大海上漂浮的碎泡沫一样,随时有被浪花击中化为乌有的危险性。

在莱蒙文明舰队发动的那次猛烈突袭中,无数大大小小的人类舰船都化作过眼云烟,弥散的灰烬氤氲悄然溶解于永恒的夜晚。等离子体炮火如滚滚惊雷轰炸不休,粒子束射流似道道金虹来去如风,人类舰队的反攻及时稳住战局,以力挽狂澜之势弹雨齐射,将埋伏圈内的敌舰逐一击破。战斗结束后,整片星区变成一座残垣断壁似的太空墓地,浩渺废墟之上,尘埃云暗流涌动,翎羽般的残块遍布荒野。白花花的一串串,黑乎乎的一片片,舰船的遗骸有如碎裂的嶙峋骨架,在分崩离析的爆炸余焰中徒留一抹泪痕。烟消云散后,万物归于死寂。

清扫太空战场的任务是十分繁重的,时间在这种阶段往往会变得无比漫长。当时,凝望着浩瀚无边的星河长夜,你恍如一位在莽原中拾荒的老者,驾驶着自己渺小的太平飞船,航行到那些舰船骸骨的遗迹附近,使用机械臂打捞一些散落于时空深渊的碎末,没有人知道,被你捞上来付以祭奠的,究竟是舰船的碎屑,还是人体的残渣……

为阵亡将士们入殓、停灵、出殡的仪式都显得肃穆而庄重。一开始,你需要将那些收集而来的碎末经过专业仪器扫描,分类放置在清一色的传统骨灰盒里,然后蒙上一层厚厚的白纱。与此同时,殡仪师需要通过搜集人脸数据库的信息,将所有阵亡将士的遗容复原,并上传到舰队中央的“奈何桥”量子计算机中。部分重要将领的遗容会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投映在殡仪舱的四面合金墙壁和天花板上,前来瞻仰遗容的战士会在这里驻足片刻,为自己所熟谙或陌生的故人默哀。通往殡仪舱的廊道两侧各设有一条灵柜,其间的传送带横着放置阵亡将士的合金灵位,上书已故太空军人的姓名、军衔及牺牲时间。每隔七七四十九个小时后勤部会置换一批新的灵位,旧灵位将以照片形式存储在计算机的CPU中,新灵位会在旧灵位经回收后被生产出来,取代原先的位置。一枚骨灰盒与一幅全息遗容的停灵时间为七天,等到中国文化传统意义上的“头七”过后,前来哀悼亡友的人群也会陆续散去。这时候,你便将骨灰盒搬动到能源控制室,在核聚变熔炉的核心接口处,使之燃烧作一缕轻烟。为节省占地空间和生活资源,这种处理骨灰盒的方式是大多数人所认可的。毕竟与其在无垠太空里葬身星海,倒不如为人类舰队作出一点贡献,死后羽化为一缕轻微的能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其实,你每天的工作不只有置换灵位、焚烧骨灰盒、控制全息影像,还需要在殡仪舱中诵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撰写的《众生经》,为当天所有在太空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亡魂超度。协助你进行超度工作的有一百零八位“禅僧”人工智能程序,以及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仿生机械人,“禅僧”们负责拜大悲忏,“全真道士”们负责按七做好事。这些智能产品都是为超度亡魂而设计的,每天都会在战舰的后勤大厅重复相同的工作,而你则是它们的指挥官,负责维护超度的运行。

除此之外,业余爱好科研的你,还会在空闲时间里做一些前沿科学实验,例如可以进行超距传送的小型虫洞实验,核聚变装置的磁约束和惯性约束实验,量子力学的单缝和双缝衍射实验,主要都是关于高层物理的。可以说,你没有经过系统的高等教育,完全是凭借自身的业余兴趣和广泛阅读来涉猎科研,这需要具备很大的天赋。老舰长曾鼓励全舰成员都要普及前沿物理学知识,在脑电波交流技术和记忆遗传技术趋于成熟的阶段,随着中国生产建设兵团对知识共享型社会的建设不断完善,这一主张也逐渐由理想转化为现实。每天你都工作到深夜,有时是出于超度,有时是出于实验,只是向来不辞辛苦。

一艘母舰的储存舱里只有两具水晶棺材,原本是留给舰长和副舰长的。不过母舰的领导层都希望自己死后能像普通战士一样,在核聚变熔炉中摆渡过奈何桥,抵达天堂的彼岸,和阵亡战友们团聚在一起。这样一来,水晶棺材倒成为舰队中一件贮藏已久的宝贝,没有人愿意动用,却都理所当然地珍视着它,就像对待一份贵重的吉祥物。你每天清早起床,一番洗漱过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用湿抹布擦拭水晶棺材。虽然你清楚,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战友甘心躺平在棺材里面,他们基本上都会一腔热血地战死沙场,但你却一如既往呵护着它,就像朝圣死亡之神,这是你恒久信仰的宗教,一种关于岁月的思忖。

人生,除死,无大事。看淡死亡,无非就会看淡一切——这是你信奉的一项真理。当老舰长的孙子路过殡仪舱,朝里头探出胖乎乎的小脑袋时,你便会亲昵和蔼地向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冲着他笑。

他时常会感到奇怪,兼有一丝微微的害怕,便问你:

“伯伯,为什么你要整天守在这间舱室里呢?你不孤单吗?”

你会笑盈盈地接过话茬,对他漫不经心地谈论起大道理:

“小乖乖,不孤单,每天都有值得我们开心的事情,星际航行的旅途虽然漫长,但我们的心紧紧联结在一起。没有人可以逃避死亡,这间小小的殡仪舱,只是我们短暂停留的一处港湾,新的生命会在真实希望中孕育,就像你嚼的棒棒糖,吃完才能感悟到甘甜是什么。”

他摇头晃脑地听不明白,用手挠挠后脑勺,继续问:

“伯伯,你担心明天的大决战吗?如果我们战败了,该怎么办?”

你就坦然释怀地搂着他的小背脊,语重心长地对他阐释道:

“不担心呀,总有一方会战败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其实哪一方战败都一样,人生在世,只不过有个死亡的先后顺序,一切都是有始有终的。你的恐惧,来源于你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但如果你假想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兴许就不会那样紧张咯,其实真没那个必要。”

这一个深夜,你和老舰长的乖孙孙畅聊到凌晨一点,两人相互依偎,夷愉和乐。次日一早星际大决战就要打响,一往无前的人类舰队要和残余的莱蒙舰队一决高下,一场出生入死的考验旋即扑面而来。

“伯伯,你……”他似乎还有问不完的问题,要统统向你宣泄。

“不说啦,早点回去睡觉,老舰长若是还在世,肯定要叫你上床咯。快,听话,听话的孩子早上起来就有新的糖吃,去吧……”

送走这个小不点以后,你独自倚靠在走廊的舷窗附近,眺望右前方那一支若隐若现的莱蒙舰队残军,它的暗影覆盖着远处的一片星区,等离子体发动机的光芒从幽黯舰体的底部冒出,远观就像一团倒立的炬火。一瓣淡紫色的荧光环绕着敌舰的周身,使之俨然有一股宗教般肃穆的宁寂感。你不是一位泛神论者,却对自然塑造的一切饱含敬畏之情,这一次,你隐隐觉察到宿命就在不远处守望着自己。人类生死存亡的命运,如同在一根宇宙的弦上颤抖,变成一种概率性命题。

最近,你刚从一本前沿物理教科书上阅览到,所谓“量子涨落”,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复杂的高数方程式去认知,还有一种更直观的理解方式,总之可以归结为一句话:“真空中每时每秒都有成对的正反粒子出现,然后又一并发生湮灭反应并消失。”这句论题引发了你的深思,你想到,既然真空中会成对出现正反粒子,那么缘何不能使用一枚大功率的力场或电磁场,将这些正反物质在湮灭之前分离开来,以获取反物质来制作高能反物质炸药呢?从理论上来说,这种设想其实是可行的,只是需要考虑成本和实验环境。为了验证你的设想,你从母舰的量子计算机里查阅了相关资料,决定通过在殡仪舱中激发微型“反引力场”的方式,尝试制取少量的反物质来充当装填枪支的弹药。

在其中一次试验中,你成功在真空中释放出一枚“反引力场”,并用电磁力吸附到了少许反氢原子,只可惜,这些反氢原子还没捂“热”就已经“凉”了,它们可以存储的时间并不长久,大约在几秒钟之后就会因其自身的不稳定性而发生衰变,最终消失不见。为此,你试想过好多种理想方案,希望找寻到一种足以储存反物质的方法,但结果都不了了之。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你通过量子计算机进行查询,发现理论中存在着一种能级足以承载反物质、能量得以储存反粒子的理想模型——“超重磁单极子”。在物理学定义中,这种物质也被称为“宇宙种子”,它们所具备的能级很高,处于随时都可能会暴涨的亚稳态,只要稍微增加一点能量,达到暴涨的临界点,它们就极有可能被激化、暴涨,形成一片全新的“时空暴涨区”,那将是一个全新宇宙的诞生。

从理论上讲,“超重磁单极子”是可以用来存储反物质的,但难就难在这种物质迄今只在一些小行星带被发现过,且数量极其稀少,能不能找到它的踪影还是个问题。所以,你希望能在柯伊伯带附近碰碰运气,寻找一些“超重磁单极子”,来完成这一场预谋已久的试验。

就在前一夜,人类舰队刚刚吃过一场败仗,一支护卫舰小分队在柯伊伯小行星带附近被歼灭,敌军在那里设下圈套,将咬钩上岸、失群落伍的人类舰船一网打尽。由于行军仓促匆忙,你尚来不及给那附近的舰员们收集骨灰,就要跟随大部队继续漂游向宇宙的深处。事后你总是责怪自己,为何没有勇气发动飞船去收集阵亡战友的遗骸,哪怕只是一点象征性的碎末也好,这样也让死去的英魂们有个照应。当时舰长的命令是全速前进,不可片刻停留,军令如山,你也只好顺从舰长的意愿,但内心却时常耿耿于怀,似有一块心结难以解开。

此时,你默默点燃一支来源于地球时代的香烟,深吸一口面罩中的氧气,吞云吐雾,神清气爽。眼前,两具水晶棺材在黑夜中焕发出点点萤火,舱室右侧陈列的骨灰盒反射着隐隐光泽,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全息遗像镂刻着英雄们的尊容,走廊外侧的灵柜中摆满先人的灵位。思忖片刻后,你信步行走到舱外的分离室中,输入操作密码,摁下舱室的脱离弹射按键。于是,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擅自脱离“女娲号”主舰,驾驶着一艘小小的殡仪船,准备前往昨日未能凭吊的柯伊伯带,去吊唁阵亡将士,顺便寻找“超重磁单极子”这种神奇的物质,尽管成功率微乎其微。身旁的钒合金桌面上,还安置着一枚复古的骨灰盒,你总将这个盒子放在身边,仿佛如此你才有充分的安全感。但这枚骨灰盒里盛着的不是亡友的骨灰,而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激发的“反引力场”,盒子是真空的,可以为“量子涨落”提供发生条件。你希望在这枚骨灰盒内部制造出反粒子,并通过“超重磁单极子”保存。

这块星区距离柯伊伯带还有不短的距离,因而你选择通过操纵船舱开启人工虫洞,进入一座色彩序列缤纷旋转的虫洞传送门,在给主舰留下一条简短的“我前去采集骨灰样本,须臾即回”的信息后,便经过时空跃迁抵达柯伊伯带战场附近。柯伊伯带战场业已寂如死灰,一片尘埃漫漫的硝烟卷土中,残存着几艘舰船支离破碎的遗骸,上千颗小行星沿着运动径迹缓缓挪动它们的身躯,看上去像是宇宙巨人在洪荒中为逝者量身定制的墓碑,记录着一卷经久不息的恢弘史诗。

你娴熟地操纵起方向杆,将船舵旋转到最右侧,摁键启动A.I.自动操作程序。惟见飞船左侧斜斜伸出一根长达六米的机械臂,机械臂擎住的一罐容器在真空中被启封,通过电磁力将漂浮在太空的碎屑吸附进来。这些残留的碎屑依然闪烁着细微的荧光,仿若新鲜出炉的吐司面包上的肉松粉末,没人能揣度到这居然会是阵亡舰员的骨灰。

然而,正当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机械臂的回收动作时,舷窗右前方十米外一团吊诡的萤火状飞行物吸引了你的注意。起初你以为这是战场舰船的残块,不值得用更多的余光关注;但很快你便发现,它正以每秒两米的速度朝自己的殡仪船舶漂泊而来,并且如一张渐渐开启的血盆大口,显露出它由数十个电磁场单元组成的网状结构。

一瞬间,你像触电似的警觉起来,立即以最大限度转动方向杆,企图第一时间朝安全地带撤退。首先,你想到的是向着背对于“电磁场网”的方向逃离,但很快你便意识到,以飞船现有的动力水平,很难在短时间内逃出这个预先设下的陷阱。于是你灵光乍现,认为与其畏缩让步,不如迎难而上,以进为退。在经过一次一百八十度大幅度旋转后,你灵活地驾驭着殡仪飞船开始冲锋,迎头撞向那一张“电磁场网”。这是你对那句格言的巧妙实践——“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梭形飞船的锥形船头一下子便撞开了电磁场单元,并以大功率的冲刺状态突破了网状结构的束缚,竟奇迹般地成功脱险。

在冲破网状结构的电磁约束后,你通过飞船上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监测屏发现,左前方的不远处有一艘莱蒙文明的巨型护卫舰正在向自己靠近,形势刻不容缓。情急之下,你操持着方向舵一个猛回旋,同时架起飞船舢板上的炮管口,朝敌方战舰发射出一连串的重离子导弹和激光射流,拖着彗尾般晶莹的火焰的导弹和流束一齐喷涌而出,在幽黑深邃的太空战场上耀目地划出一道道竖直的闪电。见此情景,敌方战舰也不甘示弱,启用反导弹防御系统,令舰炮内装填的“中子星物质”导弹倾巢而出,迅速以数量优势占据了战役的上风。成百上千枚炮弹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击在一起,爆破迸裂,火花四溅,恍若一朵朵盛绽于阳春三月的鲜花,在雄奇瑰丽的焰火中蓬勃焕发。

你见一番开火之后仍招架不住,便驾驶飞船加速穿梭在枪林弹雨之间,以来去如风、笔走龙蛇之态游离穿行,希望能以此逃出生天。但可惜的是,你的飞船还是没能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它的右侧船翼不幸被一枚“中子星物质”导弹击中,船舱破裂,船体失控,警报拉响,船内气压迅速降低。你不得不及时摁下太空防辐射服的特殊膨胀按键,通过增大服装内部气压来维持内外压强平衡。飞船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飞速翻滚旋转,十万火急之下,你好不容易用手摸到了船内的备用氧气罐,颤抖着将防辐射服的通气管连接到气阀上,整个过程在失重状态下显得十分艰难。手忙脚乱之时,你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还能做些什么,右手无意触摸到身边漂浮的那一枚骨灰盒,便把它揽入怀中。

这时候,敌方的护卫舰已经毫发无损地穿过战后的余烬硝烟,行驶到仍在不断翻滚运动的殡仪飞船附近,再次抛出一张硕大的“电磁场网”,将你那小得可怜的殡仪飞船包裹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你这才拥有了片刻的宁静,“呼哧”的喘息声成为此时船舱里唯一的响动。

你被捕了!船舱在经历过短暂而无力的挣扎过后,彻底失去了运行的动力,开始由于惯性而缓缓向后退去。你布满皱纹的脸颊霎时变得苍白,两鬓的鹤发间淌出一丝冷汗的水痕。在这种时刻,你唯独能做的选择,除了坐以待毙,就是自爆销毁船体,哪一种都很无奈。

缄默,冷静,你富有耐心地观察着局势的瞬息万变。原来不远处有一艘潜伏在埋伏圈内的敌舰,它约莫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只待有漏网之鱼上钩。此刻,一切反悔和挽救都是多余的,你深知自己早已无路可退。你沉着等待那一艘敌舰逐渐靠近自己的船舱,眼见它钴蓝色的舢板上放下来一道螺旋状的舷梯,在重力平衡引擎的辅助配置之下,一位生着尾巴和翅膀的硼基生命从对面的舱体飘行过来。它瞪着圆溜溜、黑洞洞的水晶状眼眸,隔着舷窗打一个手势,示意你已成为俘虏。在打开殡仪舱门,飘行到你身边的时候,它顺手往你身上贴了一张印有某种特殊符号的纸质标签,这或许便是作为星际俘虏的编号。

手捧一只黑沉沉的骨灰盒,你跟着这个硼基生命登上敌舰的船舱,镇定自若地环顾周遭,惟见偌大的舱室内分布着许多可控光子雕饰,一些长相怪异的外星生命手持等离子体枪支,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地盯着你。这些外星人似乎也注意到你手上端着的骨灰盒,用一种怀疑而又惋惜的目光打量着你的全身。那许是一种无言的对话,他们大概也能猜到你的特殊职务,只是出于战争所迫,无法进行正常交谈。

那位给你贴上标签的莱蒙生物,从身后的翅膀口袋中掏出一枚翻译器似的对讲机,伸手放在嘴边,唇齿开合,对你讲出两句汉语:

“欢迎来到这里,出于你的职业特殊性,我们准备把你留下来,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太空殡仪师,为我们的亡友举行祭奠仪式。现在我们这个舰队着实缺少殡仪师这个职业,而你如能弃暗投明,我们也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我们莱蒙人一向热情好客,只要你肯服从指挥。”

手微微颤抖着,你略有些惊讶,为这些莱蒙生物对待俘虏的客气深感钦佩,不仅没有丝毫的紧迫感,反倒有一种宾至如归的享受。咽下一口唾沫,你清了清嗓子,眼神直勾勾盯牢对方,认真地说:

“我先前悼念凭吊的都是人类的阵亡将士,但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也可以为你们莱蒙文明的阵亡舰员举行殡葬仪式,毕竟世间生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战争是残忍而痛苦的,生命是脆弱而可贵的。”

“那就好,我们这就送你到莱蒙文明的殡仪舱,我叫奥尔克,是你的指定接线员,现在请你将手中的物件交来检查,我们要在确保大家安全的前提下,使你更融洽地融入集体。”那个莱蒙人客套地领你走过长廊,进入莱蒙战舰的殡仪舱,那是一间造型精致的船舱,舱内摆放着一棵翠碧的太空温室盆栽,而你业已很久没有看到过植物。

“这恐怕不太行,我们人类有个约定俗成的传统,人死后烧成灰要放在骨灰盒中,一旦入殓、停灵,不出意外是绝对不能胡乱打开盒子的,这是出于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也希望你们能够理解。”你额间的两滴冷汗在钴蓝色灯光下焞焞闪烁,看上去格外醒目且瘆人。

“不行也得行,你有你的传统,我有我的规矩,但凡成为莱蒙文明的俘虏,登上我们的飞船,就一定要检查所有携带物件。你这个盒子密不透风,固若金汤,外层镀有密度很高的防辐射材料,我们的X射线安检机没有办法探测到它的内部情况,麻烦你配合一下,谢谢!”奥尔克不依不饶地命令道,他身旁两个助手正走来准备检查物品。

你见眼下大势已去,二话不说,双脚一蹬,启用等离子体飞行战靴,脚底喷出两管射流,促使你朝敌舰廊道的深处疾驰而去。身后传来奥尔克和莱蒙士兵们的嘶吼声,他们怒不可遏地掏出粒子束步枪开火射击,却拦不住你冲向核心能源舱的矫健身影。在使用坚硬的骨灰盒撂倒两个半路拦截的莱蒙士兵以后,你深知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于是加足马力开始拼命冲刺。疾风中,你开始回顾自己这一生。

公元2075年,你出生在人类舰队中国生产建设兵团,出生时候哭声格外洪亮,仿佛极不情愿降生在人世一般。一岁时,你的父亲在执行“清道夫”任务,也就是清扫太空垃圾的时候,不慎将激光脉冲炮弹发射在恰巧路过的陨石上,从此葬生于湮灭激光的爆炸波火海。三岁时,你的母亲在执行某一项危险的舰外探测任务时,不幸被参宿四超新星爆发的电磁辐射波击中,基因突发变异,至此暴病而亡。由于从小缺乏父母和家庭的关爱,你特别早熟,很早就学会独自生活,也能在舰队兵团的日常学科测试中斩获佳绩。

每逢中秋佳节、除夕春节,当别人欢聚一堂、纵情歌舞的时候,你都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翻阅一本半个多世纪前的科幻小说精选集。你特别喜欢精选集里面有一篇题为《在他乡》的小说,或许这是因为小说中构思的场合,和你现在所经历的生活有些类似。很久以来,你日复一日地读它,直到把这本书的纸张翻得皱兮兮的,才察觉到人生的趣味往往隐藏在苦涩之中,所谓苦尽甘来,方知真谛。

你是在十四岁那年开始跟着师傅学殡葬仪式的。当时整艘母舰上只有三名太空殡仪师,你的师父就是其中一位。有一天,他在路过你的卧舱时,一眼就相中了你的孤独,对老舰长说要收你为徒。老舰长也笑呵呵地答应过他,但指出前提条件是要照顾好你,毕竟老舰长还是很心疼你这个年幼的孤儿。殡仪师傅手把手教会你殡葬的简易方法,又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到大,自己就因为操劳过度、积劳成疾而撒手归西了。从此,你成为母舰上最年轻的一位太空殡仪师,日日夜夜恪守殡仪道德,你在岗的一万多个日夜里,居然没有一次失职。这个业绩十分骄人,但可叹的是,昨夜你做出的那个义无反顾的决定,使你三十年来不曾出过差错的业绩,从此划上一个沉重决绝的句号。

其实,你早已料到敌人会在柯伊伯带老战场设下埋伏,你之所以要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收集遗骸骨灰,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万全的赴死准备。虽然没有机会找寻到理论物理学界的珍宝——“超重磁单极子”,但你也能够牺牲得光荣,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惟能长垂于青史,亘古不变的,则是一颗顺应自然的碧血丹心,一颗视死如归的赤子之心。你随手携带着的骨灰盒,一旦摁下激发“反引力场”的按键,其中就会相应地产生由“量子涨落”剥离而来的反物质。只要你轻轻摇晃一下骨灰盒,里面的反物质立即就会与物质接触发生湮灭,酿成一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惨剧。

没有人指示,这一计策,全是由你自己所构思,自己所实施。

这一招,叫做深入虎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一程,你飞得很快,快得像人世就在骨灰盒中转瞬即逝。

一意孤行地撞入敌舰的深处,你已然真实地感受到这里全息影像遍布的赛博朋克氛围。而你终于发觉,这里的托卡马克核聚变装置、等离子体发动机均和人类舰队大同小异,大抵不同星际文明的科技奇点及发展历程也有相似之处。来到一处托卡马克核聚变装置附近,你收束起脚底的等离子体射流,用坚硬的骨灰盒一把撞开熔炉的外壳,将它悬在核聚变火焰上方,摸住按键,踟蹰了将近两秒钟的时间。

“不许动,再动一下你就没命了!”奥尔克声嘶力竭地赶到现场,用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你,双方陷入一种僵持不下的决斗态势。然而他不敢贸然开枪,因为你一旦中弹受伤,手中的骨灰盒便会摇晃。

“奥尔克,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们莱蒙文明的殡葬仪式,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向奥尔克抛出一个疑问。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奥尔克面如菜色,手指摁紧了枪支扳机。

“你的注意力被我转移了,傻瓜!”你冁然而笑,笑得那样释怀,那样坦然,仿佛从来没有一丝做作和猜疑,这一招,叫做兵不厌诈。

言讫,你凝视着奥尔克充满质疑的深黑眼眸,郑重其事地将骨灰盒的按键摁下,轻盈地晃了一晃,反物质在核聚变火焰中亮起……

一道耀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你,撞向舱壁,并湮没莱蒙战舰。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风暴使宁静远为深刻……

殡仪师的去向成为一个谜,谜底悬挂在夜空中的星星上,大家只知道他昨天晚上去某一处地方刨坟,却不晓得他为人类奉献了自身的一切。直到决战接近收尾阶段,人类即将乘胜追击的时候,已经行驶到太阳系边缘的人类舰队才收到了柯伊伯带附近的爆炸信号,根据之前殡仪师离开的路线判断,人们这才笃定他已经在战场上从容就义。

“爸爸,你看,那是爷爷和我说过的,我们人类以前放的烟花!”决战过后的黎明,老舰长的小孙子站在舷窗前,伸出小手指着柯伊伯带的位置。循着这个小孩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束奔放的圆状白光焰火,逐渐在迷离涣散的深黑色太空中蔓延扩散,如同一把火炬。

“乖乖,那是你的殡仪师伯伯,某天晚上特地飞到柯伊伯带附近,为你燃放的一款烟花!你说,这烟花好看吗?”小不点的父亲,也就是现任的舰长,他勉为其难地挤出一种格外沧桑的笑容,嘴角弯成一种近乎令人抽搐的弧度,苦笑中带着一丝寒凉的心酸,使人心疼。

“好看!好看!那殡仪师伯伯,他什么时候回来陪我玩呀?”小不点刚才还欢呼雀跃,却又想念起他的殡仪师伯伯,开始问个不停。

“殡仪师伯伯,他……他去和你的爷爷见面啦,可能要过很久很久以后,你才能和他团聚哦……”舰长的笑容已经僵住了,他的眼角闪烁着莹莹的泪花,眺望着无垠的星海长夜,他不禁长叹一声。

“哦?很久很久以后,那我愿意等他,我要等他回来,陪我一起放烟花,他之前说过,早起的孩子有新的糖吃,我还等着他的糖呢!”小不点嚷嚷着要吃糖,舰长无奈地取来一颗太空糖果,递给小不点。眼见他认真撕开糖纸,放入口中大嚼一番,舰长在泪光中含笑。

舰队里仅存的两具水晶棺材,一具被挪到现在的新殡仪舱,专门当作纪念太空殡仪师的水晶棺。他这一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甚至一直到死,都没有多少人真正注意过他的存在。可是现如今人们发现少了他,母舰里就好像少了许多东西,尤其是老殡仪船舱的拆迁,导致原先有舱位的地方,现在却显得空空荡荡,人走茶凉。

如今,殡仪师的全息遗容出现在新殡仪舱的天花板上,这多少显得有一些讽刺,他收集了一辈子别人的骨灰,到头来自己的骨灰却早已无处可觅,只能拥有一席安置于灵柜的无名灵位,并且有一段DNA信息被存储在中央计算机的大数据库中。一百零八位“禅僧”和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为他的魂灵超度,这场景就像是徒弟们为过世的师父送行,全程充满忧郁哀伤的氛围。事实上,前来凭吊殡仪师的人数却不如这些人工智能来得多,他默默无私地劳苦一生,终究草草落幕。

直到那天,殡仪师的“头七”,人们在检查浏览记录的时候,从量子计算机的备忘录里,看见殡仪师留下的一段关于科研实验的文字:

制造和储存反物质弹药的方法之一——用“反引力场”分离真空中“量子涨落”形成的正反粒子,并使用“超重磁单极子”保存,根据以往数据,有少数“超重磁单极子”分布在柯伊伯小行星带附近。若我一去不复返,则科研必须后继有人,希望有朝一日我们攻破此难关。

舰上现有的一些高层物理学家被请来,看过殡仪师的文字备忘录后,大为震撼,受到启发,前往柯伊伯带现场收集原料,果真发现了一些分布于小行星上的“超重磁单极子”,又按照殡仪师给出的理论方案成功制造并储存了反物质,这也就意味着人类舰队已然发明出一款全新的武器——反物质炮弹。其中的功劳,很大程度上归属于太空殡仪师。在特地为殡仪师补办的追悼会上,现任舰长为哀悼他和所有牺牲的战士们,亲手执笔,写下一首吊唁亡故战友的祭帖——

临江仙·悼太空殡仪师(词林正韵)

列舰先驱宏聚变,熠如天策焞燃。波江猎户照平川。卧星河野火,浮宇宙深船。

光耀散游清杳黯,固守一湾沧澜。无闻操劳若银寒。待琼峦欲晓,望北斗阑干。

在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决战中,人类舰队最终在九死一生后胜出,由舰长主持的“大墓碑”工程建设于奥尔特彗星云畔。每当后世有薪火相承的人类舰船路过这里,都会感受到当年如火如荼的战争洪流,以及岁月在这座古老战场烙刻下的印记——漫漫的尘埃云和遗骸。

“大墓碑”矗立在一颗彗星云中的小行星上,是一座高三十米、长十二米、宽三米的巨型石碑。石碑上刻着两列笔力遒劲的汉字:

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

埋骨何须故土,宇宙处处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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