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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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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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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伴谁飞

旧家燕子伴谁飞

在鸟鸣声里醒来。

卧室的窗下,有一棵槐树,每到夏天,枝叶繁茂,像一蓬绿色的大伞。天气晴朗时,有小鸟从绿荫大伞飞出飞进。清晨,偶尔也能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在鸟鸣声中醒来。

久居都市,清晨的鸟鸣,如同天籁,可遇而不可求了。这啁啾婉转的清音,如同一泓汩汩流淌的清泉,让人神清气爽,内心里充满了宁静喜悦。有时候,鸟鸣声如欢快明丽的奏鸣曲,会轻轻地潜入梦中,变成了真实清晰的情节,院子里的草莓又红了一片,紫色的喇叭花攀上了院墙,一只燕子“唧”的一声飞进了我的卧室……

只要窗外有鸟鸣,我就回做这样的梦,然后,在唧唧啾啾的鸟鸣声里醒来。梦境里,是十几年前父母在乡下的家,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前有院,后有园。门前是通往肃南的公路,对面是一条水渠。春夏秋三季,小院里鲜花果蔬次第更新,从没有空着的时候。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院子里但凡能下种的地方,她都种了各色蔬菜,还在院门外与公路连接的小桥两边,栽了五颜六色的花,每到夏天,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我家小院与一般农家院落有两点不同,一是干净清爽,因为没有养牛羊等牲畜;二是多了一个书房。父亲学中医,年轻时喜欢读书,所以很支持我们姐弟买书藏书,买家具的时候特意买了书桌、书柜放在我们学习读书的房间里,普通的农家小院便平添了几分书香气息。这个小院,是父母用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也是我们姐弟三人成长的乐园,是我们精神的大后方。后来,如雏燕离开鸟巢,我们姐弟仨陆续外出求学,两个弟弟参加工作后都留在外面,只有我回到了家乡当老师。一进院门的书房就变成了我的卧室。

院门的房梁上,有一窝燕子,每天早上唧唧啾啾的,似欢快的嬉闹唱和,“唧”的一声飞走了,转瞬又“唧唧唧”飞回来了,这唧唧啾啾婉转悦耳的鸟鸣声,恐怕是世间最悦耳的起床闹铃了。那几年,每一个清晨,我都是在鸟鸣声中醒来的。

在鸟鸣声里醒来。躺在床上继续闭着眼睛静静地听一会儿,或者即刻起床,心情总是欢悦的,睁开眼睛,灿烂清新的阳光已经洒满了屋子,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清香,窗外是绿树蓝天,树木和庄稼都绿得发油发亮,郁郁葱葱,映着澄澈如洗的蓝天。推开屋门,就看见母亲已经在葡萄架下择新摘的豆角了,院子里早已经打扫得干净整洁,昨天刚摘过的草莓又红了许多,爬上院墙的南瓜又开了几朵黄色的花儿,紫色的茄子光洁的脸庞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院子中间的梨树上开满了红的紫的白的牵牛花。妈在梨树下种了牵牛,花蔓顺着树枝往上爬,就有了这一树美丽的小喇叭迎着朝阳吹奏晨曲。

一天早上,我还在梦中,“唧”的一声,一只燕子从门头的舷窗飞进了我的卧室,在屋子里飞上飞下几圈找不到出口,唧唧唧叫着,最后停在了书柜上,环视一圈,看着我,似乎在求助,我被惊醒,并不觉突兀,这一窝燕子,在我家筑巢好多年了,以前房子没有翻新的时候,窝就搭在老屋的屋檐下,繁衍生息,也好几代了,算是我们家庭成员了。轻轻推开门窗,燕子箭一样飞出去,梁间就传来一阵欢快的鸣叫,我的心情也就格外明朗舒爽。

外公常说,燕子是吉祥鸟,燕子筑巢的地方就是福地。外公眼看着父亲在这里白手起家,燕子筑巢一般,从一无所有到现在这一院房子,几十年的时间,不容易,让我们懂得珍惜,懂得感恩。

其实,外公不说,我们也知道,父母给予我们的这个完整温馨的家,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凝聚了心血和努力,是他们劳苦一生最大的收获。我们就像是这个家屋檐下孵出的雏燕,对于父母衔泥筑巢艰辛,感同身受,不仅仅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和参与者。

六十年代末,父亲当兵复员,被分配到异乡参加工作。和所有的单身汉一样住单位的集体宿舍,吃大锅饭,全部家当只有一床军用被子和自己的洗漱用品。就连和母亲结婚,也是借了单位的宿舍。

结婚以后,父母借住在外公所在生产队里的一户人家。我就出生在那里,至今我还依稀记得那个家的模样。一间座落在古旧大门里面的小屋,墙壁和门窗都被烟熏得黄黑。再往里面走几米,又有一个腰门,里面又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房主一大家人就住在那里。他们一家六个儿女,再加上一个老人,九口人拥挤嘈杂,凌乱热闹,却是热气腾腾的,隔着一道矮墙,刚刚结婚的父母日子就显得冷清寂寞。父亲每天按时去上班,母亲早上送我去外婆家,然后再去出工,晚上收工再接我回家,黑旧简陋的小屋子里,点着煤油灯,母亲一个人烟熏火燎地烧火做饭。那时正是文革期间,父亲总是去开会,很晚才回来。

两年以后,外公为父母找了一处房子,从那家搬了出来。父母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是下乡知识青年住过的一间矮小破旧的小屋,没有院墙,离居民点也较远,像一个落魄的单身汉,孤零零地蹲踞在路边。屋子很小,一方土炕占去了半间,另外半间摆放锅碗瓢盆。小我三岁的大弟就出生在这间屋里。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就带着几个月的大弟在炕上玩,炕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推开窗,能看见外面的庄稼和门前的简易公路,偶尔也能看见几辆卡车通过。最主要的是母亲做饭时的呛人的烟瘴可以从窗口冒出了。在这间小屋里,我们一家四口人住了整整三年,屋子的房梁门窗全都被烟熏成了黑色。被大弟形象地称为“黑屋”。黑屋原先也只是生产队里临时搭建的简易房,用来存放农具,下乡知识青年没地方住,才盘了一间炕做了临时住房,等到我们住的时候,已经很破烂了,勉强能挡风,却不能遮雨。每逢下雨,炕上地下摆满了盆盆罐罐接雨,母亲搂着我和弟弟蜷缩在炕上的角落里,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期盼着雨赶紧停下来。有一次,天已经黑透了,母亲还没有收工,我和弟弟趴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路,心中蓄满了恐惧和委屈,一直到现在,我和弟弟扑倒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等小弟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在黑屋旁边又建了两间新屋,这是真正属于父母的第一间房屋。黑屋变成了专用厨房。吃住终于分开了。这两间房,对于别人家来说也许不是太难的事,但父母亲两个人却准备了好几年。父亲那时候虽然是公职人员,但每月工资只有十几块钱,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生产队里挣的公分只能分得很少的粮食,不够一家四口人吃,每年年终决算,都得给队里交钱再买粮食。修房子那一年我六岁,还没有上小学,依稀记得前一年夏天,父亲就开始做准备,在黑屋窄小的屋檐下,堆了二十几根椽子。天渐渐热了,日子长了,每天下班回来,父亲就一个人和泥砣土砖,整整一个夏天过去,黑屋门前的空地上齐齐码了五排土砖,像正装待发的士兵。父亲的脊背也晒成了黑炭,只有肩膀上穿着背心的那两道印是白色的。第二年夏天收完庄稼,父母亲找了自家兄弟姊妹来帮忙修房。十几天时间,打地基、砌墙、上梁、铺房泥,安门窗,两间新屋就建好了,连着黑屋,但比黑屋高出许多。到了秋天,又盘了一方土炕。翻过年的春天,小弟就出生在这间炕上。爹妈说小弟真是赶上了好光景。

新屋建好不久,村上开始通电,母亲晚上做针线再也不用点煤油灯了,再也不会熏黑墙壁了,新屋的墙壁是用石灰刷成的白色,与黑屋相比,亮堂宽敞,电灯接通的那天晚上,我们欢呼雀跃,兴奋得难以入睡,感觉自己离从小就挂在所有人嘴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化生活已经不远了。

再后来,家里陆续修建了上房,厢房,厨房,院墙,围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黑屋变成了杂物间,很长时间也难得进去一次。土地承包到户之后,父母将屋后的自留地栽种了果树,打了院墙,围成一个小小的果园。打园墙的那一年,我刚刚小学毕业,帮着母亲在厨房里做饭,请来帮忙的二十多个亲朋好友热火朝天地喊着号子打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潮湿泥土,随着他们的欢快有力的号子变成了长在地周围的墙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打夯,被那种齐心合力的劳动场面感染,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热流。母亲说大家来给我们帮忙,出大力干活,不能亏了他们的肚子,就变着花样做饭,臊面包子里面放足了肉,下午四点还要加一餐,都是刚出笼的热馒头。我乘着干活的人休息的时候,想试试打夯,结果根本搬不动那个笨重的家什,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年一年,日子渐渐宽裕了,收录机、洗衣机、电视机等各种电器也相继购置齐全,并更新换代,各个屋里都摆放了沙发茶几等新式家具。我师范毕业那年,村里好多人家都新修了房子,都是冬暖夏凉的砖瓦房,父母也重新翻修了院门,用的是当时全镇最好的施工队,设计院门样式的时,父亲征求我们姐弟的意见,门前的柱子,我们不要模仿别人,不要千篇一律,设计成了圆形,虽然增加了工程的难度,但做出来的确与众不同。瓷砖的颜色,我们选了深沉内敛的暗橙。建成以后的小院,正是我们理想中的那样简洁而不简单。黑屋拆掉了,这伴随了父母近二十年的简易房,是父母最初的家,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黑屋虽然破旧,但燕子不嫌弃,房檐下的窝越做越大,每年冬去春回,从未间断,我有时候怀疑今年来的燕子是不是去年飞走的那家,母亲说,怎么会不是呢,燕子认得自己的窝呢。所有的鸟中,燕子的窝是做得最好的,它们一点点用嘴衔来软泥,衔来细小柔软的茅草,衔来鸟毛,一点点雕琢,铺垫,是慢工细活,花费了心血的家,怎么能轻易舍弃?拆房子的时候父亲特意让两个弟弟小心翼翼地将燕子窝挪到了新院的房梁上,还特意加固,燕子唧唧啾啾地叫着,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没有离开我家。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和弟弟相继参加工作,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在城里买了房,成了匆匆忙忙赶时间的上班族,鸟语花香蔬果飘香的小院里,就剩下了父母两个人守着孤寂的日子。而父母,就在这样的时光交替中渐渐老了,父亲退休了,母亲也把承包地转给了别人去种,只在小院里种些蔬菜和花花草草。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父亲单位集资修建住宅楼,父母也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楼房,但在他们心里,只有乡里的那个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小院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家,执意不到城里的楼房上住,我们就只能在周末节假日才能赶回去看看他们,享受片刻的团聚时光,再匆匆赶回来。梁间的燕子还在,早上在唧唧啾啾的鸟鸣声里醒来,会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

退休以后,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以前,血压高,心脏不好,三天两头出问题,每次接到母亲深夜打来的电话,我们总是心惊肉跳,深深愧疚,虽然从乡下的家赶到市里的医院只不过三十公里的车程,但对于身边没有儿女的老人来说,是不小的难题,而我们也为不能朝夕侍奉尽孝膝下而自责。最终是父母做了妥协,舍弃了乡下的小院,搬到了城里的楼上。那一院房子,也以很低的价格转让给了亲戚。父母和我们都觉得难以割舍,心怀依恋,尤其是母亲,常常念叨,每次有事去乡下,总是要去老院子里看看。那一院房子,是父母亲经营了一辈子的家,汇集了他们一生的心血和付出,房前屋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他们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门前的杨树上,还有我们小时候刻上去的字,屋后的园子里,各种花果树刚刚开始挂果,还有父亲刚刚嫁接成功的李广杏和黄桃,院子里,母亲栽种的草莓渐渐蔓延开来,铺满了一地,葡萄架下父亲亲自选的松木饭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又是十多年过去,在对乡下院子的怀念与念叨中,父母渐渐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前些天,母亲告诉我,我们的乡下小院现在变成了一个农家旅馆。这些年人们生活条件好了,开始返璞归真,许多城里人开着车到乡下寻一份安宁清静,全国各地都大力发展旅游产业,我们这个西北边陲小城也因为奇特的丹霞地貌而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游客。我们家的小院就在通往丹霞地质公园的公路旁边,开农家旅馆得地利优势。旅游业的发展不但繁荣了经济,也使人开阔了眼界和思路。去丹霞地质公园的游客如云,许多人要赶在早上太阳出来或者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看最美的风景,就需要在附近住宿。农家小院虽然比不上城市星级酒店条件好,却宁静简洁,夜晚在院子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加上地地道道农家风味的饭菜,很受游客欢迎。

母亲说,你外公的话没错,那是一块福地,谁住在这里,都家和万事兴呢。那些年,我们姐弟三人读书成绩优异考上学,村里人眼见得父母在这一无所有的地方建起了一个舒适和睦的家,都说这块地风水好,父母有福气,而亲戚的农家小院游客络绎不绝,这两年挣了不少钱,买了小车,又打算扩建小院,引进先进的旅店管理系统。更让村里人坚信燕子是有灵气的鸟,它们选择筑巢的地方就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福地。而我,更愿意相信,人杰地灵。是父母一生温良恭俭让的做人方式和勤俭持家的朴素愿望,给我们造就了和睦温馨的家,造就了舒适敞亮的小院。

离开那个小院已经十多年了,无论在哪里,只要看见燕子,听见燕子的鸣叫,就会想起老家梁间的燕子,它们是否依然冬去春来,在满园的花香中上下翻飞,啁啾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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