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转头
一
我厌烦灼眼的日光,最喜这昏黑的步调。浪花翻涌成墨,压在礁石上,海风尖锐,刺穿沙滩上那对拥吻恋人的胸膛。我多希望这云再停留些日子,可李今朝等不及了。
这是我在广东的第四年,上个月,妈妈告诉我李今朝腔梗住院,就快不行了。我搪塞着说没时间,在工作,学校不放人,要学期结束才能回去。只想着,拖得够久,就不必回去了。李今朝不争气,半身不遂地活了下来。
记忆中的李今朝,活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东北的夏天实在闷热,风扇都热的摇头。妈妈工作忙,总是在午饭后打开风扇,然后匆匆离开,傍晚再回来。我总以为妈妈偷偷去避暑了,就常在妈妈走后,偷偷出门,寻找妈妈的踪迹。
屯里路窄,又总有拖拉机呼啸来袭,我就在路旁的牙子上,朝着太阳的方向,慢慢挪着。挪到路尽头,再向左转,就能看到一家小卖部,李今朝总会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穿碎花裙的泥土色小女孩。
李今朝总会在我路过时,买一支旺旺碎冰冰,我也总会让李今朝帮忙,把棒冰从中分开,和那小女孩一人一半,分着吃。小卖部老板看我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揶揄,若是碰巧遇上熟人,那老板就会冲出去,拽住人家胳膊,拖进店里。两人定会齐刷刷看着我,又用手挡住嘴,有说有笑,看得我被棒冰冻伤了舌头。
我倒不怕被李今朝拐走。屯子不大,我家东边是张家,西边是王家,王家的西边又是张家,若是王家小花狗生了崽子,下一秒张家小灰狗就会连钻两个洞,汪汪地叫。若是灰狗来了兴致,还会在钻洞离开时,在我家停留片刻,摇着尾巴歪着头,炫耀一番。狗尚如此,何况人呢?
好吧,六岁的我想不得那么多。只知道碎冰冰很甜,好吃,想多吃。
七岁入学时,老师手写花名册,贴在教室门上,我踮起小脚,找着自己的名字“李悦涵”,在我的名字上,赫然写着另一个名字,是李悦美。我死死攥住妈妈的袖子,跳起来指给妈妈看,可妈妈似乎对这奇妙的缘分并不兴奋,只回了一个淡淡的“嗯”,就牵着我走了。
那天,妈妈把我送回家后,又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妈妈回来后,和我面对面坐着,盘问我是如何认识李今朝的。我早已忘了妈妈那时的神情,只记得妈妈语气淡淡的,满是疲倦,唇中吐露出窒息的平静。之后,妈妈走前总会锁上大门。可我知道家里有一把备用钥匙,就装在最上方衣帽钩上挂着的墨绿色针织袋中。锁门这手段算不上高明,最多占个“高”字。八岁时,踩着木凳,我已能够到那袋子了。我在袋中翻找,没见到钥匙,只见到了妈妈和李今朝的婚纱照。多年后我才知道,李今朝婚内出轨,李悦美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屯子不大,难免传些闲话。闲话大多生动形象,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现在想来,当时不懂的,不过是些亲切问候父母爷奶的情绪宣泄之语。话传开了,人长大了,读懂了那一幅幅揶揄的面孔,也就接受了。
随着牙齿咬合力的增强,我再没有从中间掰碎过棒冰,而是咬开小口,一点点挤着吃。再长大些,也就不吃那哄孩子的棒冰了。
我总以为妈妈铁了心,要和李今朝断开,可不知怎的了,人之将死,本应皆大欢喜,却非要讨活人嫌。十八岁的我懦弱,总想着逃,飞跃大半个中国,到广东读大学。二十二的我同样懦弱,想先李今朝一步,和昏暗的海水融为一体,又发觉不值当,就和同事们约着,晚上参加庙会,拜拜关公。
二
说是同事,不过是实习搭子。文老师教地理,黄老师教体育,周老师教英语,我教历史。学校实在枯燥,我们每周末都会出逃,扫四辆共享单车,骑上二里地,就到了购物中心。
今晚购物中心格外热闹,我自海边出发,还未至学校,就被人团团围住,人们在笑在叫,个个比肩接踵,粘腻湿滑,没有一只蚊子会饿肚子离开。
我把单车停好,锁住,只身走入人群。数不清有多少红灯,只是柏油路泛着一个个血红光印,走在路上,似是跌入火海。我有心踩着月光的足迹,可人群填满了月光。我挪动几步,蓦然感到肩膀袭来一阵酸痛,酸痛带着身子又向前几分,撞在一名老汉背上。本想回头,给那不知名的莽撞行人一记肘击,千言万语凝在嘴边,只化作一个“啧”字。转身,却见遍地都是老汉,至于哪个莽撞,早已分不清了。那啧字又被我咽了下去,就像小虫飞进鼻子,从口腔中粘腻地滑出,偏此地禁止随地吐痰,只好吞咽一样,很是不爽。
自八岁时,我便不再想着出门,对同屯人更是避犹不及,这亲密场面,定是叫我惶恐。我不再顾得上什么月光,只随着人群,左右飘摇,漫步躲闪,瞄准商场门口,找准时机,直直冲去,不知又撞上多少汗液。
商场倒好些,门前与街道无异,几个穿着无袖衬衫的老汉,已是拿出马扎稳稳坐下,衬衫本是白色,如今却是米黄,散出一缕霉味,也许这就是那莽撞老汉。我想着,又快步走进商场,打算在人群中撕条口子,可那老汉见我冲来,带着马扎向左漂移一步,挤在门口的人,竟都漂移起来,不待我撕,口子就显在面前。我莫名感到一阵羞耻,就像在公交上,强迫老人给自己让座一般,我低头,又偷偷瞥了老汉一眼,哪知那老汉目视街道,庄严肃穆,我头更低了,又忙走进商场,进电梯,按下12楼。
12楼有一家牛肉火锅,顺着隔间窗子望去,红海已蔓延至天边,整条街道分成了几个区域,最中间是一辆前后移动的小车,上面摆着几只大鼓。我拿出手机,焦距拉到最大,依稀可见几个身穿红袍锈金缕的人儿在擂鼓。四周在舞龙舞狮,舞鱼舞马,似是常见。隔着玻璃,看着看着,就失了神,我开始数起12楼下有多少红灯笼,数到46,搭子们到了。
“人多哟,我好得挤到来。”先进来的是黄老师,家在广西,自诩半个潮汕人,格纹短裙配千年人字拖,只打了底妆,眼线在角落处野蛮生长。黄老师化妆,已是够给我颜面了,一想到她又是蹬车前来,嘴角难免压不住笑。
“是嘞,人是多嘞,热闹嘞。你骑太快咯,跟不上呐。”文老师穿着高跟鞋,一袭天蓝长裙,裹在橙黄外套里,才刚进门,就把手搭在了黄老师肩上,又戳了戳黄老师的脸。
“嗯,很不安全。”周老师依旧穿着那件浅灰连帽卫衣,一条黑长裤,加上一双学生布鞋,最是规矩。
不一会儿,桌上就多出个圆铁锅,锅底不必多加点缀,玉米、笋片、牛肉丸足矣。说来惭愧,可牵住我的,也只有这牛肉火锅了。牛肉按部位售卖,待到上桌,只知白少红多的是吊龙或雪花,上桌前刷一层油,烫几分钟,深红烫成暗粉时,就可以夹一筷子,裹满沙茶酱,混着锅气,一并放入口中。若是肉长,只需嗦一下,那长出的一截也就滑了进去,这时再轻轻咬上一口,软糯弹滑,唇齿敷上一层淡淡的油香。
胸口偏白,据说瘦牛不配有胸口油,虽名油,看似又是块块鹅黄,实则不过软组织,吃起来也就少了些体重负担。胸口煮时最有名堂,店不同,推荐时长也不同,终也不过三五分钟,越煮越脆,便是被遗忘在锅底,也不必太忧心,胸口熟了,稍稍用力嚼上一嚼,口中就会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油香比之吊龙更是莽撞,总要顺着七窍冒出。
粉嫩的是牛舌,若是整条牛舌,煮上一小时也不为过,若是火锅,上桌时已成薄片,涮上十几秒,舌片泛白,显出纹理,这时再咬上一口,韧性十足,爽滑弹牙,就是不小心咬到舌头也不自知。结束前,还要借着锅中的片片油花,撒上芹菜屑,再煮上一碗粿条,潮汕人也要夸句地道。
关公庙会已至高潮,七八个人抬着大红轿子,轿上坐着立刀关二爷,前后的人儿身穿大红大绿大黄,上半张脸盖了粉,下半张黏着胡子。虽说不喜人多,也未曾参加庙会,可在广东四年,倒是听闻一二。传闻关二爷忠肝义胆,诚信为本,我便双手合十,懵懂地学着人们,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祈求关二爷,就把李今朝永远永远的,从半身囚笼中解救出来吧。眼珠一转,又觉得这法子实在不忠不义,就又祈祷着淫雨霏霏,连月不飞。
吃过饭,我们围坐在学校操场。路上买来四罐草莓伏特加风味鸡尾酒,就着芥末花生和手撕明太鱼,我竟有一瞬失了神。当我抬起头,望着她们的眼,却只是落下几滴沉默的泪。她们慌了神,瞳孔震颤着,连连安慰,即便不知我为何流泪。我也不知。可就是流了。
今夜无风,酒气吹红我的脸。又说些什么,记不清。只记得关公灵验,砍出一轮炙烤血肉的太阳。
三
回家实在麻烦,先乘飞机到市区,再搭火车到县城,最后还要坐上大巴,颠簸好一阵,才能坐到分岔路口,再走回家。屯子不通火车,客车票价十五元,在县城打的到屯子,要一百五。县城有客运站,可屯子实在小,只得在车开到分岔路时,和司机大吼一声下车。
买了客车票,闲来无事,又坐在位子上,低头看手机,再活动眼珠,在候车厅各处游走。四年未见,实在眼生,瞥了好一会儿,才被人训斥着,在最后三分钟上了车。
这车本就无需候车,人满就走,司机发车时,经检票员提醒,终是明晰候车厅多了个去屯子的傻子。走上车时,车已坐满人,许久找到一个空座,而后,被一个上了车,又下车去找钥匙,刚又上了车的人告知,我占了他的座。
司机人好,见我没有座位,赶走了检票员,把我安排在车门旁,一个可拆卸的简易车凳上,美其名曰“导游座”。坐在导游座,我拿起票查看,发现刚刚我占的,就是我的座。我就这样自愿坐到了导游座——司机旁边,紧挨车门,低矮割裂,便于跳车的绝佳位置。
一路山川连绵,山间偶有缝隙,长出顶顶大棚。路边树干众多,早已入冬,教人分辨不出类目,可无论何种类目,都逃不过剪断枝丫的酷刑。司机人好,闲聊许久,我犹豫许久,终是问了司机为何要剪树,司机草草敷衍,是为了让树长得更好。
路途颠簸,倒也算顺,我没有回家,而是拖着大包小裹,走向李今朝家。不因别的,只是带着足以堆成小山的行李,既彰显情谊,又有体面逃跑的借口。李今朝家换了铁门,门没锁,大开着。屋子前院左侧是一片黑土,本有玉米、辣椒、黄瓜招摇,如今已是垂暮。右侧是鸡舍,说是鸡舍,可一眼望去,怕是容不下四个人。鸡舍周围立着四支竹竿,底部用细铁丝捆在一起,盖上保温布和草帘,勉强算个小棚。
我走上台阶,敲响屋门,开门的是李悦美。我嘴唇微张,眯着眼打量一下,李悦美穿着松石灰色毛衣,外面又套了件纯黑马甲,我旋即尴尬笑笑,也没说话,跟着李悦美进屋。
也许是花名册比关公更灵,李悦美无论何事,总要比我强上几分,大到考试成绩,小到人际关系,就连身高,她都比我高上一些。那时,李悦美是公认的班花,最爱碎花裙,其次是草莓粉衬衫,灵动机敏,讨人喜欢。年岁小时,我总是暗自较量一番,现如今,她这般比我先一步,我已习惯了。
李今朝瘫在铺了花革的土炕上,灶台燃着火,李悦美撸起袖子,抄上一把铁锹,对着火坑耍威风,似是埋怨炉灰玷污了她的貌美。李今朝睁开半只眼,见是我,就用左胳膊拄着身子,颤巍巍爬起,爬到一半,便开了口。
“回来啦?这么多年没见,漂亮了呀。”李今朝穿了件旧夹克,盖着白色薄棉被,额头挤压出几条皱纹,脸颊倒是舒展,深凹进去,露出两块颧骨。李今朝见是我,咧嘴一笑,残缺的黄牙尽数出面,飘出阵阵恶臭。李今朝似是闻惯了,未曾察觉不妥,顽强地爬向我,他身子一侧,棉被就困在他身下,动弹不得。
“是,回来了,别起来啦,躺着歇会吧。咋样?医生咋说的?”我抿紧嘴唇,不说悲伤,至少不能笑出声。
“啊,没啥事儿,你看,这不挺好嘛,人家说休息几天就得了。”李今朝也还算听话,拄着半边被子,蝴蝶振翅般哆嗦。
“行,那就行,挺好。你快躺着吧。”李今朝又翻过身,平躺在土炕上,召回了那几只黄牙。我就站在门口,不愿上前,又走不得,只好乖乖站在那儿搓手,想找个话题,打破这不过几秒的沉默。
“悦美啊,你那啥,隔外面整点儿苞米粒,去喂喂鸡。再挑只大的,杀了,给你姐炖了吃。”我连连摆手,本想拒绝,不料李悦美又先我一步,笑着应下,似煤灰般飞去屋外,临走着,又帮我拿了个塑料凳,俯身放下凳子,掸掸灰,抬头梗起脖子,笑出一板整齐的黄牙。
“姐,你别站着了,坐会儿。”若不是脖子不长,她定会伸到我脸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啊,哈哈,好的。”我不过大她三个月。这一声姐,叫得顺口,听得别扭。
我坐在凳子上,低下头看手机,李今朝耷拉着半只眼,看我低头看手机。我打开公众号,不想看文章,不断下拉刷新着屏幕,试图变得很忙,对抗面前那一炳断剑。李今朝也不恼,直直看着,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你,”
“那啥,那个我去棚子帮她喂喂鸡,然后我先回去了啊,就不吃饭了,行李啥的还没放家呢。过两天我在来,你歇着哈。”我忙一手抓起三件行李,紧忙退了出去。李今朝张张嘴,又咽了下口水,终是闭上眼睛,只吐出个“好”字,依旧嵌着笑。我把行李堆在门口,看着那小棚子,深吸口气,轻轻拍着胸口,恍若恶梦初醒。
屯子中的人大多养鸡,用木栅栏圈块地,再搭个小棚子,就算是个鸡舍了,李今朝家的鸡舍不大,走上几十圈也不会溜一滴汗。我拉开草帘,李悦美正拿着簸萁,撒了几圈玉米粒,咯咯地叫着。她卷起袖子,露出双臂,左臂有一处褪了皮,似是烫上,冒出水泡,如今已结出黑痂。
“诶,姐!你咋来啦!”李悦美又撒出一圈玉米粒,恰好转身。
“啊,那啥,烧火不小心烫的,哈哈哈。”李悦美说着,又忙放下袖子,仰起头笑。
“是,可疼了吧,可得小心点啊。我就来瞅瞅,一会儿就回家了。”我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烧火是如何烫到手臂的,而是惊讶她怎的学会了察言观色?不过察错观错,那伤疤无人在意。
“啊?别啊,吃口饭再走呗,这长时间没见了。再说了,这儿也你家啊。”说到最后,李悦美低头嘟着嘴,声音不大,苍蝇般讨人嫌,又向前几步,似是想拉住我。
“是,那啥,我就先回趟家,过两天再来。”我右脚忙后退一步,又自觉不礼貌,缓缓伸了回来。
“行!那个姐,你帮我把这筐鸡蛋,送到村头孟朗家呗,你看我还得喂鸡呢,咱爹那样也不方便,拜托拜托,下次你来我给你杀最肥的鸡!”李悦美在我怀中塞筐鸡蛋,顺势摩梭下食指,只恨为何不多退几步。
四
孟朗这名字倒是耳熟,年长几岁,没少帮衬我家。村头房子大多是木屋,年久失修,不防水,有几间屋子,早已冲垮在时间长河。
孟朗父亲早逝,母亲吕红莲,性子又犟又软。大概十岁时,我听叔伯们聊天,说是孟家邻居老王,很是不安生,先是在墙底凿小洞,吕红莲上门理论,叫嚷一番,怎奈老王胡搅蛮缠,愣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怕烫也罢,老王又在墙壁中间儿凿洞,一连凿了七个,凿第八个时,恰逢天黑,老王翻墙而入,又赶上孟朗起夜。孟朗以为是贼,顺手抓起一把镰刀,扔飞出去,滑过老王大腿,割伤脚筋。老王本想状告孟朗,对深夜翻墙这事儿,又是百口莫辩,只得吃了这哑巴亏。屯子里,杀只猪都能传上半个月,除去李今朝那破事,就属孟朗这事最是火热,经久不衰。
屯子没有高中,读高中要在县城住校。孟朗没读高中,也没出去打工,在村里当起木瓦匠,谁家屋顶漏了雨,土墙漏了洞,孟朗准会去。去了也不要钱,只是混口饭吃,再带些茄子土豆,就算付了工钱。孟朗帮我家忙,总是不吃不拿,纯义务,在闲时还会帮妈妈做家务,比我这亲生女儿强得多。
放假一人在家时,窗帘总是铺展开的,外面人瞧上一瞧,准觉得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叫妈妈起了急,嘘寒问暖,东吹西扯,最后难免落一句“你不得劲就跟妈说啊,别跟你秦大爷学,他都憋出自闭症了,还不告诉他妈呢,被关精神病院了吧,还没放出来呢。你有啥不舒服的地方,肯定得和我说啊”。妈妈无暇整日陪伴,就叫上孟朗,想着同龄人总有话题。那时孟朗瘦小,不过吃上两个馒头,便可随意抱起他。我依旧不愿拉开窗帘,孟朗依旧如约而至。一来二去,妈妈见我还能说话,终是放下心。孟朗时常陪着,成了半个哥哥,家也就添了几分人气。
孟家早已换上黑铁门,左右各有一小洞,贴在门缝边,瞧着活像对斗鸡眼。不等敲门,路边传来一阵雷声,又远远听见人在呼喊,我扭头,孟朗正开着拖拉机回来,穿一身水泥灰工装,左手紧握方向盘,右手风筝般飞舞,双眼眯成一条缝,又笑出两个梨涡,抱歉,这样子活像张家那条小灰狗。我转脚发力,大喊声嗨,又怕拖拉机拖去我的声响,我连喊几声,直到拖拉机停住,我已是个破锣嗓子。
“哟,大小姐回宫啦?舍得见我这个贱婢啦?”孟朗嗓子比我还要破上几分,胖了些,不再是骨头架,如今正叉腰歪头,活像是冷宫走出的妃子。
“啧,别装嗷,要不咱先把门打开再说话呢?”我轻拍了下孟朗,只觉得手感不错。
“好好好。行啊你,瘦挺多,还漂亮了。”孟朗摸摸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钥匙,透过门洞开锁,嘴也不闲着,夸得肤浅。但好听。
“行了,正经点,阿姨还搁家呢。”我轻咳几声,整理下鬓角的头发,又双手抓住那筐鸡蛋,露出标准的职业假笑。
“没事儿,俺妈去你妈家了,说是给你接风。嗯,你妈家现在应该不少人。”孟朗开了门,也不客套,径直进屋,拿起个木凳就坐下了,摸着下巴看我,眼神坚定。
“我这也是听说你回来,才早收摊一会儿的。老心疼了。要不你把这菜买了吧,就当我卖完了。”孟朗说着,又伸出手,眼中迸出两束精明的金光。这怎都不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哪有半点待客之道,我气不过,狠狠拍了下他的手,茧子磨的手疼。
“不是,啥意思?都谁知道我回来了?”我一边揉着右手,一边挪着凳子,凑到孟朗身边。
“都知道了啊。我搁这儿烧火,你靠这么近干啥。”孟朗叹了口气,又无奈笑笑。
“啊?我这才回来不到一天,你们咋?我妈说的?”我默默挪开位置,贴着墙边坐好。
“姐姐,咱村也通网了,好不?”孟朗说着,顺势扭身拿起块木头,白眼翻到天上去。
“啥啊,不儿,我是说,你们啥时候知道的?”我笑出声,狠狠咬了下嘴唇,尽力收敛。
“啊,九点多,你刚上车那时候。你可能忘了,那司机之前是咱村小卖部的小老板,现在开大客呢。”孟朗低头,专心拉扯炉钩。
“行,挺好。不是,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就不问问我咋样了?”我沉默良久,终是问出这句。我本想劝诫自己,无需在意旁人眼光,可又耐不住性子,何况孟朗也算半个家人。
“是是是,我太好奇了。那请问,我亲爱的,在广东揭阳私立学校教初二初三历史带四个班工资五千回来看你爸顺便过个年在公交车上把底都交干净了,的李老师,你过得怎么样呀?”孟朗一口气推出好多字,直直压弯我的腰,顿觉无力,顶起膝盖,趴在了腿上。
“哎呀,咱能不能好好说话?怪尴尬的。”我把头埋进腿中,架起手臂,挡住整颗头,左右翻腾,缓缓吐出一条波浪。
“好好好。咱说你搁外边,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有工作,还没被晒黑,我还问啥呀,这就够了。”孟朗面向我,难得正色,说到最后,又微微点头。炉火渐旺,土墙映出孟朗背影,暖和极了。
上飞机前,我求妈妈不要声张,妈妈应得爽利,原是不必她声张。孟朗不愿与我同去,怕与我缠上闲话。耐不住我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径直躺在他家地上,这才劝动这尊大佛。
五
和孟朗聊一路,才知这屯早已是天翻地覆。南边荒地,去年改造成了示范田,如今四周还用栏杆围着,盖起数座大棚,紧紧挨着,仅留出勉强走过一人的田垄。说是示范田,也无非示范给花鸟鱼虫看。倒是多些新面孔,说是新来的村官,和几个驻村民警,在田垄上袭来窜去,即便撞在一起,也是要起身掸掸土,再飞奔而去。
村子修了条路,直通南北,可也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倒衬得那几条土路,更是凄惨了。孟朗倒顺心,村镇开车送货方便得很,本想换辆货车,问问价钱,又觉得拖拉机陪他更久,不忍变卖。
孟朗贩卖的是些农作物,起早收上一车,到镇上卖去,再抽些农户贩卖的分成。说好听些,是在做供应链物流与资源再分配的有机融合,说难听些,无非是中间商赚差价。村中常住的,大多上了年纪,小时那些精壮汉子,如今出门要靠三条腿,又哪能拖着几袋玉米土豆,蹦进镇子卖呢?孟朗也有自己的货卖,却不是他种的。孟朗小时,偷着和我说,其实那天他看出是邻居老王了。不过那时他还小,只记得老王是坏人,欺负人,全然不知老王那龌龊想法。孟朗有起床气,起夜见到老王,想着他那欺负人的劲头,又想着他半夜偷窥自己如厕,霎时血气上涌,这才割了老王的脚。真见血时,孟朗吓得不轻,再不敢碰镰刀,这才做了木瓦匠。
孟朗的货,大多是旁人剩下的。孟朗卖货有天赋,却也不敢说次次空车而归,村里人也不怪罪,总比蹦去蹦回好些。若是实在窘迫,村里人就用没卖出的货抵佣金,孟朗倒也不难为。孟朗这营生,弄出不少糊涂账,倒也没人查,糊涂便糊涂了。
要论最大的供货商,还是李今朝。李今朝总是送些农作物去,送了十多年,倒是不求什么,只求着孟朗多多帮扶妈妈。这才知李今朝怕妈妈也被老王盯上,若是午夜时分,跛腿翻墙,定要叫妈妈烦心几日。李今朝想着孟朗有力气,又传不出流言蜚语,就不时帮衬着孟家,若被他那老婆瞧见,李今朝可说,是有意收孟朗做干儿子。
我质问孟朗为何不早说,可孟朗却说那时太小,他听得懵懂,搞不明白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只知道帮妈妈,有吃的。想来也是,那时的我断不明白,孟朗也很难讲得清。我本为孟朗的无私奉献感动,哪知他吃了如此多白饭,心中那块澄澈湛清的明玉,忽地震出细缝。
我和明朗去找妈妈,才刚进门,看见一群人围住妈妈。妈妈望向我,低头抿嘴一笑,眼睛一翻,哭喊起来。
“哎呀,闺女你可算回来了,闺女啊,让妈看看。哎呦,都瘦了。”确认了,是亲妈。她作势混入人群,倒是明朗和我,成了困兽。
我和妈妈常有联络,每周末总要打次视频电话,一聊就是两小时,直等到路灯安眠才肯挂断,虽说未回家,倒也是不曾陌生。屯子只有一家饭店,名为“吉祥狗肉馆”,牌匾本是蓝底白字,外加一个人头像,如今已是落满灰尘,衬得牌匾好似横着的碑,那人头像好似遗像。客来了,没有赶的道理,妈妈招呼那群人去饭店,那群人乌泱泱的把我挤在中间,我竟有一瞬,和那只刚生产的小花狗共了情,恨自己不懂狗语,不然定能听懂小花狗暗自骂狗的叫嚷。
六
屯中大多沾亲带故,酒桌上谈论的,无非是哪对恋人青梅竹马,谁家夫妻是光腚娃娃,不时还要点上几句,炫耀自己二十多岁早就结婚,现在都丧偶了。不知在骄傲什么。
好在规矩不多,若是亲自下厨,馆子会打上五折,妈妈招待客人坐下,又忙去后厨。我随意应付几句,就跟着妈妈去了。孟朗眼尖,也不愿掰情扯谊,也跟来了。三人忙着帮厨,彼此瞥上一眼,各自忙络起来。
狗肉不易熟,在油漆桶般的灶台上,架口生了锈的铜色铁锅,再炖上几小时,才算是有嚼劲的狗肉,若牙口不利,怕是要左手刀右手叉,顺着纹理,切成肉糜,再塞进牙缝。所幸狗肉早已入锅,老板正手持小臂粗的木棍,在锅中翻搅着。我们三人只做些家常菜,在狗肉未熟前,做给客人下酒吃。妈妈和孟朗,一人占了一个灶台,我不擅厨艺,倒是能帮忙切菜。红辣椒摘去蒂,在尾端开个小口,清水冲籽,再铺平开来,切成丝状,摆盘装好,端去孟朗面前,孟朗咧嘴,抬起眼皮吸了口气,盯着辣椒丝,“嘶”了一会儿。又端去妈妈面前,妈妈笑着叹口气,一个“唉”字,竟让我读出千般意蕴。
待到狗肉出锅,人们早已面红耳赤,门口摞着几箱花河,情到深处,又有大汉脱下衣物,赤裸着肩膀,和另一名大汉划起拳来。刚落座,又听到他们在议论着李悦美。
“哎,听说你妹去年就辍学了,现在搁县里做美发呢?咋回事儿?”大汉们无暇撩闲,真为那凭空多出的半瓶啤酒寻主人。问这话的是黄家媳妇,也是我三姑,说话时轻推了下我的肩膀,又叫我想起参加庙会时,没说出口的“啧”。
“啊?我不知道啊。哎呀,人家自己的日子,那咋舒服咋来嘛。”这事,我也是听孟朗说的。初听顿觉惋惜,后又想着,已成定局,我不问本人,反而四处问邻居,倒是太过冒犯了。
“你们说李家二闺女呐?艾呀妈呀!她不干美发么,赚不少呢,谁不知道那钱咋赚的?指不定多少人帮人家呢。”说这话的是狗肉馆老板,年近半百,又像十多岁的娃娃。我实在听不惯,剜了一眼,剜到了孟朗。孟朗也不惯着,开了瓶酒,走到老板身旁。
“老板,咱就是说这屋就你做饭最权威!最男人!咱顶不了天,还立不了地么?对吧?我旋一个嗷,敬你这么能立地!”狗肉馆老板常年颠勺,患上股骨头坏死,平日总佝偻着腰,走路都是高低起伏平仄平仄。孟朗不管这些,大抵是真喝多了,一瓶酒旋到一半,猛作呕状,片甲不留,全然灌溉在老板头上。老板跑远,孟朗回头对我笑笑,又摊手耸耸肩。
“咱可比不了人家,人家命好,找了个高才生呢,李今朝住院前都是人家付的。”三姑接过话茬,不依不饶。倒是妈妈,拍打下三姑后背,又站起身。
“得得得,我说两句啊。今天开心,咱都不提那些事儿了啊,自己日子过好比啥都强是不?哈哈哈哈哈,没啥说的,也快过年了,我就祝各位来年发大财吧!”恍然,酒馆真有几分过年样。我随着人们起身,将右手向前送去。
这事,李悦美倒是在鸡棚提起过。陆宝鑫,黄毛,电线杆,打唇钉,九八五毕业,开美发店。李悦美自愿辍学,跟着陆宝鑫在打天下,美发店名打天下。问及细节,李悦美只说我带着偏见,又反问我重点大学毕业的,能差到哪去?咱村十年也考不出一个。我吸进嘴唇,重重咬下,又狠狠点头,咽下一肚子话。
孟朗在李今朝住院时,也去探望过,来得路上,还在夸赞陆宝鑫,说陆宝鑫日夜陪着李今朝,眼底熬出两团星星。见他去了,陆宝鑫也没架子,全程笑着,端茶倒水,相处下来舒服极了。也许陆宝鑫是个极好的人,在令人作呕的老同志身旁寸步不离,谁说黄毛没有责任心?
妈妈与我不过隔着两人,此时我却收到妈妈发的微信,只说村里人不拘小节惯了,绝无作奸犯科的大恶,酒桌上,看谁不在就打打牙祭,早已算作风俗了。这倒不足以让我困惑,只是刚刚一瞬,李悦美似成了同仇敌忾的战友。我本以为会随着风浪,拍打李悦美一番,可风浪袭来,我又犯了难。想不通,别扭得很,就只希望他们拘些小节,留些小雅。
七
还未结束,微信响起,是李悦美的消息,只有救命。又发了一段视频,陆宝鑫进了家门,正和李今朝对峙。
我忙叫停妈妈,又快步递去手机,双手在颤抖。妈妈接了,先是攥紧我的手,又忙招呼着人们帮忙。人们嗡地冲出,在我身旁闪过。孟朗走过时,似是说了几句,又抓起我手腕。我已无力思考,任由孟朗扯着我飞奔,似乎下了雨,风裹挟雨点吹向我,雨水飞进双眼,又顺着脸颊,滑过紧闭的双唇,留下一双水痕。
木偶似的狂奔,已叫我呼吸不顺,张不开嘴,只得扩张鼻孔,喘着粗气。不知多久,一行人冲至爸爸门前,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撬门砸门,就像那晚,在12楼,看着他们舞龙舞狮。妈妈拉住我的手,我从未如此虔诚,如此空白,祈祷的话,也只剩下不断重复的保佑保佑。
大门已反锁,孟朗一行人,就地取来一根木棍,木棍细软,仅撑开一条小缝。又取来数不清的木棍,硬是挤出一道口子,孟朗伸手打开门栓,再伸出时,手背已是数条血痕。
屋门同样反锁,不时传来妹妹的叫喊。孟朗不敢耽搁,忙卸了捆着鸡棚竹竿的细铁丝,插进钥匙孔,上下翻动着,却不见锁动。孟朗急了,踩在凳子上,翻墙进了东边张家,张家人此时正接过铁丝,前后翻动着,也不见成效。
孟朗扛着斧子,翻墙跳回,直嚷着离远点,旋即一斧子砍在门上,夕阳顺着门缝流出,孟朗脚下,聚起一片血湖。孟朗又一次高举斧头,砍在门上,规整的铁门,嵌出月牙,屋中不再传来叫喊,那群鸡又吵得心烦。孟朗再一次高举斧头,砍在门上,一群人双唇蠕动,久久不再言语,鸡也睡了,我只觉右眼抽搐,更虔诚地求助关公。
门应声倒地,人们撞着我走进,我看向屋内,血红的夕阳缓步走来,霎时铺满整个房间。陆宝鑫跪在父亲旁,高高举起一炳短刀,刀尖映出夕阳。陆宝鑫惊慌,手一抖,短刀跌落在地,不停叫喊着,说不是他做的。妹妹低着头,无甚言语。
孟朗走到身边,掺着我另一只手。屋子似乎扭动起来,在我眼前,排列成条条彩带,呈螺旋状,盘旋四周,猛地紧缠住我。我的身子想要挣脱,向前冲去,双脚却滞在原地,猛一用力,二人搀扶不及,头扑进妈妈手中。
八
昏睡几日,倒想起离时为何流泪。
那时已至尾声,月光衬到草坪上,映出四个倒影。周边种满了落羽杉,树叶繁茂,每至冬日,树叶变为橙红,自树干蓬出座红塔。
“你明天就走嘛?”周老师拾起一片落叶,叶细长,满是尖针,红晕沿着尖端渲染叶脉,似盏盏渔船烛火。我望着红叶,木讷点头。
“有咋子嘛,总会再见的嘛。”黄老师一手揽过我,轻摇着我的肩膀,应和着落叶与晚风。
“对啊,我把那边事儿办完,下学期肯定就回来了。”我看向黄老师,又仰头,紧靠在她的手臂上。
“咳,就算搞得顺风顺水,你也不会回来啦。”黄老师深吸了口气,又如吐烟圈般慢慢叹了出来。
“但无事。走吧,勿转头。”
醒时,已过五日。阳光透过窗子,偷闯进房间。妈妈本在我身旁睡着,见我身动,又忙跳起,端水端饭削苹果。我这才知,自己不过是初见人血,吓昏了头,在医院点滴半日,就被判决无事,回家休息就好。
驻村民警送走了陆宝鑫,那陆宝鑫照顾父亲时,碰巧遇上孟朗。妹妹在县城工作,不时回村看父亲,难免要替父亲送上几次鸡蛋,送的多了,与孟朗熟悉起来。那日,父亲尚未转醒,妹妹昼夜照料,整周皱眉叹息,不露半分笑颜。见了孟朗,妹妹微笑点头,这一颦一笑,倒叫陆宝鑫慌了神。
父亲转醒,陆宝鑫带着妹妹回家,动辄打骂,又要用烟头,在妹妹手臂上烙下他的名。妹妹不肯,力气又不如陆宝鑫,挣扎叫喊,后又装昏,这才吓住陆宝鑫。妹妹手臂上,仍旧留下了烟疤,我曾见的烟疤。
妹妹早已习惯听话,听父亲的话,听生母的话,听陆宝鑫的话。听得多了,难免猪油蒙心,不辨真伪。妹妹怕极了,不肯找陆宝鑫,陆宝鑫三日打出百余通电话,妹妹一概不理,陆宝鑫又发消息,自然已是被拉黑了。陆宝鑫发疯般追赶至医院,堵门闹事,先是报出父亲姓名床号,后是放言医生不知他们家在哪,这就套出了地址。
妹妹似乎失了语,五日不曾说一句话,前因后果,都是那民警告知的。妹妹生母早已搬去外省,明日又是出殡,妈妈不忍妹妹奔波,多铺了一床褥子。
“涵涵,明儿你去不?”妈妈在扫地,我本想起身帮忙,妈妈却摆摆手,示意我躺好。
“明天吗?明天就出殡了?”我望着屋顶,一片灰雾,右边墙角有蜘蛛结网,倒吐露生机。
“唉,是呗。也真够快的,你说上个月还好好的,这个月腔梗了。腔梗抢救过来了吧,这又,唉。”说到情深处,妈妈稳住扫把,高举簸萁,扬出了扫进的灰。阳光下,烟尘飞舞,舞出一副绝美的沙画。
“嗯,你想让我去嘛妈妈。实话说,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已不再看着母亲,而是盯着飞灰,可不一会儿,那灰就隐入尘埃,再寻不到踪迹。
“唉,啧,这玩意,嗨。谁说得明白呢。就挺玄乎的。但你要问我咋想的,其实我挺想你去的,毕竟来都来了。”妈妈索性不再扫地,放下扫把,坐到我身边。
“我的妈妈,这不你让我回来的嘛。我还不明白呢,你非让我回来干啥,他欠你那么多,你还想着……”我有些无奈,撑头看向妈妈。妈妈不等我说完,忙上前来捂住我的嘴。
“诶,我是你亲妈,别咒我。再说了,你要真不想回来,我俩还能飞广东去抓你?我是懒得动,你爸压根动不了。”说这话时,妈妈又叹了口气。我本想辩驳几句,却只加重了几分妈妈的力气,索性不再挣扎。
“行了行了,我就是说呀,就算想去也没啥。而且……”妈妈不再捂嘴,捧着我的脸,凑上前来,贴紧彼此额头。妈妈眼中泛起浪花,绝无汹涌之意,只淡淡积蓄着。
“而且,他早就不欠我什么了。”
我沉默良久,应下差事,又想着父亲膝下二女,前妻守夜不合规矩,现妻又在省外,怕是干不来,就自请坐夜,通宵达旦守着父亲。妈妈自是不肯,说我身子骨弱,不必守那些死规矩。可我终是披上白衣,戴好孝字,坐在棺前。
彻夜未眠。白衣未曾褪去,自是不必更衣,倒是省些时间。我跟随孟朗,抱起父亲遗像,进了头车,坐在副驾,孟朗和妹妹坐在后排。我不忍看妹妹,只得将头瞥向窗外。已是深冬,窗外断无草木,我提了提羽绒服,试图将头埋进衣服。阳光下的白雪亮晶晶,不免叫我落下泪来。泪很安静,车内也很安静,我抱着遗像,遗像也很安静。
不觉间鼻水缓缓流下,我用力吸着,不愿留下一丝痕迹。
白雪岂会如愿,泪水凝成冰霜,紧贴在黑长羽绒服上,明晃晃的昭告天下。
“哭了?”
下车后,孟朗走到我身边,试探开口。
“没有,鼻涕。”
我说着,又吸了两下鼻子。
孟朗没再说话,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抱着遗像,走在队伍最前方。妹妹和我并肩走,低着头,我也不免向下看去。雪软软的,留下一排又一排脚印,我偷牵住妹妹左手,揣进贴了暖宝宝的口袋里。阳光冲破云层,照在遗像上,爸爸笑了,我却一阵眩晕。我轻轻攥紧妹妹的手,太阳好似沿着血脉,一路钻进心房。但无事。走吧。勿转头。
真实姓名:吴泓邑
联系地址: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学府路74号黑龙江大学
就读高校:黑龙江大学
专业:艺术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