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牙
张小丫上六年级的某天,牙疼得肿了半边脸。班主任通知家长到学校时,家里人才知道这件事。她家拢共也就三口人,关于张小丫的大多事,夫妻俩竟都不太清楚,他们在外专注工作,在内专注辩论。
同桌李志超一年前便知张小丫蛀牙这件事,因为她说话有口气,可李志超始终没点破,他曾听大人们提起张小丫瘦得可怜,想必在家过得不好。直到这天,他才如释重负地对张小丫说:“真替你开心。”张小丫以为,同桌是在羡慕自己能提前回家玩。
父亲到学校瞧见女儿肿起的脸颊,惊得老半天才对班主任解释:“她从没跟家里说过。”
父亲带她去看相熟的牙科医生,张小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指挥着躺上那张掉皮的治疗椅,并且在刺眼的灯光下努力地张开嘴。冰凉的器械触碰到牙齿时,她紧张得两只手紧抓大腿。在这过程中,父亲一直讲述着他生意场的春风得意,牙医配合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只有张小丫,在担心这模样会招来母亲一顿责骂。
她怯怯地伸手扯父亲的衣角:“回家,你让妈妈别骂我。”
父亲低头看着这瘦小得跟豆芽菜般的女儿,无奈道:“她只会骂我,放心吧。”
拔牙
张小丫的牙不疼了,父亲说要拔掉那颗只剩下牙根的坏牙。她不理解父亲的形容,舌尖在坏掉的牙齿上滑了一圈,差点被锋利的残齿割到,心有余悸。
依旧是刺眼的灯光,张小丫整个口腔因为麻药变得又麻又胀。父亲与牙医,依旧聊得开心。突然,张小丫余光瞥见医生拿着个大铁锤,吓得赶紧闭眼,手指甲抠进了治疗椅的破皮里,她终于知道,这椅子为啥如此斑驳了。
张小丫望向父亲。可父亲并没看她,继续兴高采烈地聊天。她再次闭上双眼,放弃了寻求安慰的念头。
张小丫小心地问:“这牙还会再长的吧?”医生阿姨摇头道:“是颗六龄牙,拔掉就没有了。”
“医生说以后两边的牙齿会挨到一块去,就没有缺口了,你别担心。”两人走出诊所,父亲对张小丫说,“给你买个冰激凌吧,医生说拔完牙可以吃这个。”
这是张小丫第一次知道拔牙要吃冰激凌,也是父亲第一次给她买冰激凌。以往父亲给她买过许多东西——进口文具、作文选、复读机等,都跟学习有关。她清楚得很,只有在学习的这件事上,父母才意见统一,家庭也会迎来短暂的和睦。
回到家,父亲没提张小丫从此缺牙,母亲也没问拔牙情况。反而对张小丫发怒道:“换作别人早就说出来了,你真是太蠢了。”转头又对父亲说:“这笨劲就是随了你们张家,造孽。”
缺齿
张小丫时不时会用舌头去舔一下缺齿的那个位置,她觉得缺了颗牙齿始终会出问题,至于什么问题,她还想不到。
上了高中,缺齿两边的牙齿始终没挨到一块。她想让父亲去问问牙医,这缺齿是否需要像老人一样,种植一颗假牙上去。听奶奶说种牙很昂贵,便打消了念头。
父亲已好些日子没出现,也没听到母亲谈论父亲。直到那天,住校的张小丫被舅舅带出校门,直奔医院。再见父亲,已是他弥留之际。母亲骂着在场的所有人,唯独没骂张小丫。
自父亲离世,张小丫便没再期盼缺齿的空洞消失,舌尖在那个位置停留时,总能记起那个冰激凌的味道。过去,她嘴巴里空了一个洞,现在,她心里也空了一个洞。这两个空洞,将要伴随一生。于这个家而言,也多了一个洞,母亲的语言暴力,全部倾泻在她身上。
张小丫不想考大学,想去看看大海、高山和草原。张小丫伸手抚着脸:若能用全部牙齿换取做快乐小孩的机会该多好。但她明白,不能离开,因为母亲只剩下自己了。
缝隙
张小丫大学毕业,进入体制内工作。母亲对别人讲起这件事:“这是随了我,不然像他们张家那样,那我就可怜了。”
母亲身体不如从前,唯有骂老张家的时候最好。张小丫顾不上这些,因为她有了新的烦恼:她的脸长歪了,顺带嘴巴也有点歪。
张小丫独自去看牙医,她躺在那光亮的灯下,努力张开嘴巴,眼睛往旁边看去,突然醒悟过来,已不是小时候了,没有父亲站在旁边跟牙医谈天说地了。陌生的护士会看向张小丫,报以安慰的眼神。
“你这个缺齿小时候怎么没有处理呢?”正畸科的医生皱着眉,“旁边的牙往那倒,牙歪了,你脸也歪了。”
张小丫脑海中立马闪现出母亲曾骂父亲的话:“你这个人什么时候靠谱过?整天认识些不靠谱的狐朋狗友!”
“现在要把两边的牙拉开,再在空缺的地方重新种植一颗牙上去。”医生说道。
张小丫觉得可笑,曾经盼着那两颗牙长拢,如今却要重新拉开。不甘心的她又问医生有没有别的办法,医生憋了半天回答道:“将错就错,将两颗牙拉拢,其余的作调整。至于你的脸,不用太在意,人脸本就不对称。”
回家的公交车上,张小丫一直算着银行卡里的存款。
种植
母亲拔牙是张小丫带去的。如今母亲话少,几乎听不到她骂人了。张小丫猜她是因为牙疼骂不动了。
张小丫坐在候诊室,回想起第一次躺在治疗椅上的情形,母亲会像当年的自己一样紧张吗?很快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母亲这般厉害的人,只会张牙舞爪,并不会像个孩子般胆小。
等母亲出来后,张小丫挤进治疗室询问,医生转头道:“我刚才跟你母亲讲,这颗牙拔了之后,最好种植颗新牙,但阿姨似乎不愿意,拖久了会出新问题。”母亲嘴巴含着棉花,“呜呜”比划不清,最终掉头走掉。
张小丫明白,母亲嫌种植牙贵。她从记事开始,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总是“这个贵”“那个贵”。母亲不喜欢父亲买的任何东西,认为是在浪费钱。张小丫惧怕弄坏家中的东西,会招惹母亲好一顿责骂。
最终,张小丫叹了口气,三两步追上母亲:“医生说你需要种颗新牙,不然咬合会出问题。钱我给你交,你等一下。”
母亲站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印象中的女儿自小便没有主见,事事都要父母拿主意。
张小丫折返上楼,很快确定好母亲种植牙的事情。随后,她又找到先前的正畸科医生。医生看到她有些意外:“还以为你不打算做了。”张小丫摆摆手:“我决定选第二种方案,将两个牙拉拢就好。”
重新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已经将嘴巴里的棉花吐了。母亲坐在医院大堂的不锈钢长椅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时候,你爸带你去拔过牙,也是大牙吗?”
张小丫鼻尖发酸。当年肿了半边脸她没哭,拔牙时紧张害怕没哭,被母亲骂蠢笨的时候也没想哭,此时,她竟差点哭出来。
张小丫揉了把脸,努力将汹涌的情绪吞咽进肚子里,挽起母亲的手臂说:“妈,走吧,带你买冰激凌,拔完牙要吃冰激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