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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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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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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在面食里的乡俗

老鼠擀面、猫烧锅,

格狸猫、踏调货,

盖蛙子起来、要馍馍。

这是儿时经常哼唱的一首歌谣,时至今日依然记得深刻。有人把民歌比作“活化石”,我觉得很是恰当,它既留存着一个地方的风物习俗,又跳跃着当地人的情感音符。大塬上的土地适宜种植小麦,磨出来的面粉清香扑鼻,正如歌谣里所隐喻的那样,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以面食为生,久而久之,便生出了情愫,生出了敬畏之心。

塬上的面食大概分为两类,一种是馒头,我们庆阳人习惯将其唤作馍馍,另一类是面条。馍馍是一种笼统的概括,它有许多不同的做法,经过一双双巧手的倒腾,能变出许多花样,比如圆馍馍、花馍馍、锅塔塔、姜黄卷子、烙馍……

如果把馒头比作满园簇放的群花,那圆馍馍该是最端庄得体的那一个。只看它的名字便知道,其以圆为美、越圆越好,除此之外还要白皙,肤白如雪者方为佳品。若有婚丧嫁娶,或是逢年过节,塬上的人一定要蒸圆馍馍,馍馍顶上点上红点,盛情以待来客。有时候为了好看,将竹棍的一端劈成四瓣,点上去便是一朵小花。小时候,临近过年时父母都要蒸几锅圆馍馍,馒头刚出锅,父母便忙着“打馍馍”,将其拨动拨动,防止粘在衬布上。我紧跟在后边点红,红点要不偏不倚在正中间才好看,我凝息屏神收紧手腕,生怕自己一口粗气吹歪了小红花。点完后还要仔细端详一番,如果点好了,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个画家,神气十足。如果点歪了,父母自然不会责备,自己却耷拉着脑袋,满腹愧疚。

在庆阳,将操办红白事叫“过事”。我小的时候,人们“跟事”都要提一包圆馍馍,这是“礼馍馍”,数量也有讲究,二十四个或者四十八个,要同礼金一并郑重地写在礼簿上,书曰“礼一付”。离开时主家要回礼,装几个馒头给客人拿回去,称作“回盘”。那时候我很不理解,“跟事”为啥要提着一包馍馍?拿就拿吧,还要退回来几个。如此一来,我怀里始终抱着个馍馍袋子,束手束脚很不自在。随着渐渐长大,我慢慢领悟了其中的缘由。以前人们生活拮据,粮食也不宽裕,拿馍馍是为了帮衬着“过事”,客人带馍馍带的是情分,主家回馍馍回的是感激。随着物质逐渐丰盈,我甚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习俗渐渐地逝去了,直至彻底消失。

大塬上面条的种类就更多了,粗略算来不下十几样,我喜欢的有饸饹面、洋芋糊糊面、搓搓面和荞剁面。在庆阳有一句俗语:三碗饸饹走一生。无论谁家“过事”,要先“喝汤”再“坐席”,“喝汤”就是吃饸饹面。一个人从出生到离开这个世界,与自己直接相关的“事”要过三次,饸饹面自然要吃三回,满月一次、结婚一次、驾鹤西归了还得一次。看似有几分玩笑意味的话语,对人的一生做了最直白的总结,若细细品来,其中蕴藏着对人生的深刻思考。人的一生亦不过三碗面而已,何必浮云遮望眼,心念十色为己累。于简单中寻得几分豁达,真诚的面对自己,坦然的拥抱生活,是塬上人的信念。在我看来,这或许谈不上伟大,但应该算是光荣的理想!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您还是曾经那个真诚的自己呢?

考古人员在大塬的沟壑里,发现了宋元时期的陶制漏床残片,由此可以推断,这种面食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乡党们对它有着特殊的情感,“过事”要吃饸饹面。面要劲道弹牙,汤一定要“汪”,就是油要多、要鲜艳红亮。只有宾客吃香吃好吃满意了,主人才会心安,“事”就算过好了。

以前压饸饹面要用床子,所以饸饹面也叫“床子面”。塬上谁家“过事”,家门和庄里人都会去“代劳”,压面绝对是个体力活。一大早便支起汤锅,到中午才收火停锅,宾客络绎不绝来了就吃,也不分顿数饿了便吃,面条如流水,一碗接着一碗端上桌。人少的时候,压面的人还能点上一根烟,聊两句闲话。人多的时候,忙的不可开交,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把,不是身强力壮者决然干不了这活计。

如果把“汤锅”比作一首歌曲,压面该是最有力量感的章节。厚实的床子横跨在大锅上,将揉好的面棒放进去,压面人高高地坠在床子把上,有时候甚至要两脚悬空才能压下去,面棒被漏底挤轧成了长条,落入翻腾的开水里。捞面人用筷子有节奏的“打面”,防止粘在一起,长长的面条如游龙一般在水中翻滚。水沸腾了,加些冷水再烧开,如此反复三回,面便煮熟了。用笊篱捞上来,放到温水里过一下,就可以入碗上桌了。一锅面可以捞一大盆,笊篱小了捞不了,胳膊没力气也捞不了,于是便看见筛子一般大小的笊篱上下翻滚,挥舞它的人不是男人就是敦实的女人。捞面是个技术活,全凭手腕上的力道来掂分量,歌曲演奏到这里,蓦然变得轻盈明快了。细滑白嫩的饸饹面在筷头翩然起舞,颤颤悠悠、软软闪闪,一筷头下去刚好是一碗,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说笑间一碗碗面已经放到了盘子里。

饸饹面好不好吃,汤底起着关键的作用。以前人们喜欢用猪油炒汤,现在生活好了,肚子里油水多了,要吃的清淡些,多用植物油来做汤。将辣椒面和萝卜丁炒出香味,再放入葱、姜、蒜和大香等调料炒熟,俗称“臊子”。爻汤同捞面一样,也是个技术活,非得庄里的强婆娘才能干得了。“强”在塬上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长得俊俏好看,二要心灵手巧精明能干,爻汤人一般是两者兼而得之。开汤锅先要“调汤”,把炒好的“臊子”放进锅里,加上些豆腐丁,凭个人的经验和口味加些盐、姜粉和熟油辣子等调料,倒入开水文,火慢慢煮透。

强婆娘嘴头麻利、能说会道,开起玩笑来泼辣爽脆、不留情面,经常“骂”的压面的男人不敢接话,呵呵陪笑。强婆娘干活更麻利,汤勺起舞,锅碗轻响,一碗碗汤便出了锅,端盘子的男人也怕挨骂,不敢怠慢,小跑着端上桌。汤闻起来香喷喷,惹得客人没进门便咽起了口水,爻到碗里红艳艳,来宾迫不及待地把面往汤里一挑,就大口咥了起来。就着韭菜、豆芽和萝卜等小菜,同旁边的人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絮叨着说不完的家常……

农村过事,汤桌子最热闹,那边做这边吃,吆喝声此起彼伏,品评声不绝于耳。等不得你吃罢,便有人站在后边等。有事情的、性子急的,干脆端上一碗面、夹上两筷头菜,蹲在墙脚吃起来。现如今,塬上的人生活富裕了,大鱼大肉吃腻了,好多人“跟事”不坐席,很多时候我也是如此,美美咥上两碗饸饹面,便心满意足了……

大塬上的面食就是生活的酵母,将人情发酵成了诗,意蕴悠长耐人寻味,把乡俗酿成了酒,醇厚浓郁醉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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