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血土”里长甜蜜

梅锦明

盛夏，很多人汗流浃背的时候，地处长江、太湖中间地带的黄土塘人却甜津津地享受起别样生活。一个刚从田地采回的硕大西瓜，条纹墨绿，一浪一浪海水一般。西瓜轻手放进竹篮，提一根细长麻绳，顺斑驳井圈放入井里，西瓜恰到好处地吊在水面之上。一二个时辰，井里的凉气渗入西瓜。收绳吊起竹篮，双手捧起西瓜，猛一激灵，冰凉凉、湿润润的畅快。手里的西瓜像了宝贝一样珍贵。

放上桌面，雪亮菜刀光影一闪，“嚓”，一声脆响，西瓜刹时花一样绽开，两爿瓜瓤，十五月亮似的光彩照人。一家人“啊”的一声呼叫，张张脸上堆满惊喜。

西瓜最后切成月牙儿，这人一瓤，那人一爿，托举着啃。牙齿白光忽闪，嘴角吱吱的吸吮。汪汪的甜蜜汁液，嘀嘀哒哒淌满手心。一手殷红，像染了颜料。舌尖生起津来，喉口滋润，胃里舒坦。随即，暑气消散，鼻孔不烧，胸口不燥，背上的汗水跑得无影无踪……黄土塘人消受自产西瓜，把一个个盛夏过成了像西瓜一样圆润和甜蜜的日子。

黄土塘西瓜蜚声卓著，几百年来，在当地，乃至上海、南京、苏州、无锡等的市井巷口，都有黄土塘西瓜的土话叫卖：“黄土塘西瓜哟——”语音粗犷又圆润。一帮子吃客争先恐后跑出来，你一个我一个抱怀里。一只手按上瓜皮，滑溜溜摸来摸去，感觉像摸孩子的屁股；一只手弯曲两个指头，咚咚咚用力敲弹，西瓜回音清脆、利索。“好瓜，黄土塘好瓜！”嘴里夸着，唾沫子都溅了出来。卖瓜人会意的笑，知道买瓜人嘴巴子够馋的了。

吃黄土塘西瓜，哪个人都会感慨味美，蚀骨享受。更能迷倒人的是西瓜里浸透太多的历史命脉和文化底蕴。

黄土塘，地处无锡、江阴、常熟三地交界。曾经的天高皇帝远，带来了广阔的历史发展空间。民间自古一直流传这样一句老话：“要想富，在家养猪婆，下田种西瓜。”黄土塘人在南宋时期就知道他们地上种的西瓜比周边地区的都要甜、脆、鲜、爽。踏破铁鞋比较来比较去，发现全因土质不同：血色一样红。先人给这泥起了个独特的名字：“鳝血土”。名字土，但易懂，形象，一下子把这土点爆了。人们从此崇敬又敬畏这片土地，踏上黄土塘，会告诉你：“黄土塘的泥土都是甜的。”推崇感、自豪感溢于言表。

1979年经科学测定，黄土塘土壤速效钾含量比周围地区高20-30%。速效钾正是西瓜甜、脆、鲜的重要元素。

清末民初，黄土塘种三白西瓜，白皮，白瓤，白籽。白得干净利落，像娃娃一样萌爱。有位在金陵的黄土塘籍省部官员，特别钟爱家乡西瓜，盛夏常要派员回黄土塘采买三白西瓜。他把孙中山儿子孙科等一批要员请进家，举行三白西瓜宴。赴宴者一个个被三白西瓜惊到，边吃边夸，声音轰轰烈烈。有说饱了眼福的，有说饱了口福的，无不荣耀感满满。隔日报纸大肆刊文，说黄土塘三白西瓜皮薄、瓤脆、甜蜜、汁多，吃得人脸上白里透红，好像黄土塘三白西瓜有了什么感染魔力。三白西瓜出名了，热闹了。孙科从此常要讨吃黄土塘三白西瓜消暑。

1938年下半年，正值西瓜盛产时节，黄土塘街东创办起了一所全新学堂——怀仁中学。大多老师聘自上海、苏州、无锡、江阴等地名校，还有多名留洋归国学者。他们来到黄土塘，身穿西服，脚蹬皮鞋，街头田间一转，惊喜地发现了三白西瓜。带回学校吃过不算，假期还要拎上几个，手提、背扛，班轮、火车带到上海、苏州、江阴、无锡老家。远道而来，成了宝贝，特邀一家子，或者亲朋好友一起吃。场面沸腾，三白西瓜成了主角。大家边吃边夸，说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好的西瓜！七嘴八舌，各大城市都传开了黄土塘西瓜好吃，说吃到黄土塘西瓜，人算没有白活。

怀仁中学招收学生，大多也来自苏州、常熟、江阴、无锡……莘莘学子云集，黄土塘三白西瓜同样成了他们的钟爱。我国“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姚桐斌，1922年出生在黄土塘街上，初中上学怀仁中学。当年，他在父亲的米行里，坐上小板凳，一边看书，一边歪起脑袋啃食三白西瓜。小小的他领受到了家乡的切肤之感，一份对祖国、对家乡赤胆忠心的爱深埋心底。后来留学国外，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学成后，毅然回到当时还“一穷二白”的祖国，从事我国航天工业和材料研究，一举成为中国航天材料与工艺的奠基人。

推进到1652年的清朝顺治九年，在黄土塘500多米长老街的繁华中段，武进士吴虎臣建起了一栋皇帝钦赐的官府宅邸——进士第，他热忱慰劳工匠解渴的就是黄土塘西瓜。当得讯父母年老病重，他从河北井陉县中军守府任上请假回乡服侍双亲，他给双亲奉上的最好续命果汁就是黄土塘西瓜。本想重赴任上，不想因“哀恸太甚，抱病不果”，在他最后时日，含嘴救心的也是黄土塘西瓜，黄土塘西瓜陪伴他走完了甜蜜又奋发的一生。可以说，在吴虎臣的人生里，黄土塘西瓜给了他功成名就后的锦上添花；给了他大行孝道的心安；给了他恋恋不舍家乡、人生的回味……一个西瓜，倾尽了他对家乡黄土塘的全部真情。别怪乎，他被顺治皇帝钦点参加了清朝的国庆盛典。

黄土塘人杰地灵，西瓜是她历史沉淀的一个缩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黄土塘西瓜的种植走上科技突破之路，淘汰了一贯制的传统种植方法，全面实现了营养土育种、多层大棚覆盖、滴水灌浇、精准理藤、择时挂果、按时采摘、定形定量的科学化生产……与相关科研、院校联手，依据市场需求，开发性培育出了新澄1号、京欣、8424、早春红玉、台湾小兰、麒麟等优质西瓜品种，从外观到内质实现了飞跃升级。一批懂知识、精技术、善营销的新型种瓜大户脱颖而出。每年种植面积由二三千亩，增加到五六千亩；产瓜时长由二三个月，延长到六七个月；亩均产出二三十担到近百担；亩均收入千把元上升到二三万元，黄土塘西瓜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化路上越走越宽广。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黄土塘西瓜月亮般的圆润里，流淌出无穷的甜蜜，滋润着这块“鳝血”染红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