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的风一刮,总带着辽河那股子潮乎乎的味儿。我站在水碧园的院子里,看表妹亚男盯着程勇补灯。就是那盏被邻居家淘气管家狗咬断的灯头,前儿个刚返工完,这会儿程勇正蹲在地上缠胶布,亚男在旁边递钳子,嘴里念叨着"往左点,别挡着石板缝"。阳光顺着爬满蔷薇的篱笆淌下来,把她俩的影子抻得老长,倒像亚男这些年走的路——从东北的苞米地跑到江南的小商品市场,末了又扎回这片黑土地,绕了一大圈,脚底下反倒踩得更实了。
亚男小时候挨揍的事儿,我记着清楚。她爸是我们那片有名的文化人,背古诗跟说顺口溜似的,可一转头对亚男就没好脸色。大冬天的,亚男跪在炕沿上背《岳阳楼记》,背错一个字,竹戒尺就往胳膊上抽,红印子半天消不了。她妈偷偷给她塞热乎的烤地瓜,她攥着不撒手,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书页上,嘴里还接着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来她跟我说,那会儿就憋着一股劲:凭啥男孩能上学闯天下,我就不能?
这话真没白说。她在沈阳念大学那阵,寒暑假都在超市站柜台,毕业直接扎进写字楼,穿高跟鞋跑业务,脚磨出血泡也不吭声。我去看她时,她租的小单间里堆着半人高的销售报表,床头却摆着个小瓷瓶,插着从路边掐的野菊。再后来听说她去了义乌,电话里嗓门亮堂得很:"姐,这边商机多,我能站稳!"
也是在义乌,她遇着了程勇。那南方男人说话温吞,却会在亚男加班晚归时,提着保温桶在公司楼下等,里面是熬得糯糯的莲子羹。亚男跟我视频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说"程勇总让我别太拼",可转头又对着电脑改策划案到后半夜。
谁也没料到,40岁那年,肠癌的诊断书像块冰,"啪"地砸在她桌上。我去医院看她,她刚化疗完,脸白得像宣纸,却攥着程勇的手笑:"回营口吧,咱妈包的酸菜饺子,比啥药都管用。"程勇真就关了义乌的工作室,带着她和刚上小学的闺女回了东北。那三年,程勇学会了腌酸菜、炖排骨,亚男掉光了头发,就戴着程勇给织的毛线帽,每天在病房里数窗外的树影。有回视频,她突然哭了,说"姐,我怕陪不了闺女长大",没等我劝,又抹抹脸:"没事,我这骨头硬,癌斗不过我。"
说来也奇,去年开春,亚男能下床溜达了,竟盯着程勇摆弄花池子看出了神。程勇以前是画画的,垒个花坛也讲究高低错落,她突然拍大腿:"咱干庭院设计吧!东北人谁家不爱整个小院子?"她趴在炕上写策划,字歪歪扭扭的,程勇就在旁边画图,铅笔屑掉了一炕。头一个活儿是邻居家的小院子,亚男拄着拐棍去监工,跟工人师傅吵吵"这砖得再往左挪两指",嗓门比以前还亮。
现在水碧园这院子快弄完了,亚男在丁香树下摆了张木桌,说是给客户预备的。程勇抱着吉他弹《茉莉花》,调子温温柔柔的,亚男跟着哼,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闺女追着蝴蝶跑,辫子上还沾着片花瓣。我看着亚男,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被她爸打完,躲在柴火垛后面哭,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烤地瓜。那会儿她肯定没想过,这辈子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有疼她的人,有能干的活儿,有个洒满阳光的院子,连风里都是踏实的味儿。
月亮爬上来时,亚男给我倒了杯花茶。杯子里的月亮晃啊晃,她忽然说:"姐,你看这院子,经得住冬天的雪,也留得住夏天的花,人活着不也这样?"我没说话,就看着她笑。可不是嘛,她这东北姑娘的骨头,早就在风里雨里,长出了最温柔也最结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