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榜

喜酒的香气从张大妈家门缝底下钻出来，混着院子里晒的干薯片味儿，一路飘到了村口。何五妹让小强搀着迈过门槛，枣木拐杖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声，一声一声，像在数她这辈子踩过的泥疙瘩路。

“五奶奶，您慢点儿，这门槛是高。”小梅穿着新做的红棉袄迎上来，脸红扑扑的。何五妹眯着眼睛瞅她，忽然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两朵菊花：“你这丫头，你娘刚生下你那阵，抱来叫我瞧‘积’，脸皱得跟小猴儿一样，哪像现在这么水灵。”

堂屋的八仙桌上铺着塑料布，碗里的红烧肉颤巍巍的，浮着一层亮亮的油光，连节能灯都映得更亮了。张大妈在围裙上搓搓手，夹了块排骨放何五妹碗里：“快尝尝，照您说的，没敢多放酱油……您现在吃不了太咸的。”

何五妹没动筷子，手指头慢慢摩挲着拐杖头——那根杖子是她三十年前从后山自己砍来的，磨得油亮。她拄着它走过镇上的水泥路，也走进过不知多少村子说媒拉线。“我那会儿嫁过来，”她忽然开口，声音缓悠悠的，“也是这么个冷天，穿着带补丁的棉袄，连口肉汤都喝不上。”

满屋的人都静下来。这话他们不是头一回听——村口大树下、镇里礼堂里，她都讲过。八岁那年，她被送到王家岭当童养媳，婆婆在门口指着她说：“往后你就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这儿就是你家。”她冻得直哆嗦，哪听得懂这话背后的负重。

她没念过书，但耳朵灵、眼睛尖。谁家稻子先黄、哪户夫妻半夜吵嘴摔了碗，她心里都有一本账。解放后工作队进村，她站在晒谷场上一桩一桩说村里的事，比账本还清楚。后来县里组织“忆苦思甜”，她站在土台子上讲自己十三岁挑水做饭，讲丈夫走后，她怎么砍柴挖药供四个儿子读书。台下的人抹眼泪，她却擦擦眼角说：“都过去了，如今有口热饭吃，得往前奔。”

“是啊，”张大妈捂着胸口叹口气，“要不是您，我这条命早没了。”

五年前的事就像昨天似的。张大妈胃疼得在床上打滚，脸白如纸，儿女都不在身边。何五妹听见动静，揣着一包用红绳扎好的蒲公英和艾草就赶去了。“得拿砂锅煎，三碗水熬成一碗，”她一边守着小火添柴，一边念叨，“早起空腹喝，喝半个月再换炒黄的小米粥，千万别吃生冷。”其实她哪里真懂药，不过是以前听老人念叨记下的。那会儿她心里也直打鼓，就怕弄不好反而坏事。

那阵子，何五妹天不亮就赶来，替张大妈煎药、扫院子，还把自家种的南瓜摘来给她熬粥。张大妈塞钱，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摁：“你这不打我脸吗？当年我男人走，你爹没少帮我挑水。”话说得硬，心里却是暖的。

小强端来米酒，玻璃杯里漾着浅浅的黄色。“五奶奶，您尝尝这个，低度的。”他给她倒了半杯，“我俩彩礼钱省下来了，打算在村口开个小超市。”

“这就对喽，”何五妹抿了一口酒，眉眼舒展开，“彩礼就是个意思，哪能当买卖做？我嫁过来时就一身衣裳，不也把四个小子拉扯大了？现在的年轻人，金啊银的，却忘了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摆出来的。”她说得有些急，轻轻咳了两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媒的？谁也说不清。也许是帮村西头的哑巴姑娘成了亲，也许是给邻村的孤儿介绍了镇上的木匠。大家只晓得，她走在路上，总有小辈老远喊“五奶奶”，递来的鸡蛋红糖她从来不肯收。有一回推不掉，收下一篮鸡蛋，转身就拎给了村东头的孤老汉。每年她说成的亲事，少说也有七八桩，从来没要过谢礼。遇到要高额彩礼的，她就跑去女方家，把袖子捋起来给人看胳膊上的疤：“这是当年挑水摔的。两个人齐心才能把日子过好，钱堆不出真心。”有时候劝急了，她也拍桌子骂人。

小梅悄悄塞来个红包：“五奶奶，这是我俩的一点心意。”何五妹拆开一看，红绸子里裹着两百块钱。她把钱推回去，绸子留下了：“钱我不要，这绸子我拿去，给前庄正在说亲的姑娘添个彩头。”那姑娘家困难，男方嫌嫁妆少，她正愁怎么劝和呢。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麻雀惊得从墙头扑棱飞走。新人要拜堂了，何五妹被扶到上座。她看着小强小梅朝自己鞠躬，突然想起自己的四个儿子。他们都在城里成了家，每次回来都要接她走，她不肯：“我走了，村里人有个急事难事，找谁去？”

拜完堂，热闹间有人眼尖，看见何五妹怀里露出个红本本的角，嚷着要瞧。她也不遮掩，笑呵呵拿出来——“道德模范”四个烫金字在灯下亮堂堂的。那是上个月镇上敲锣打鼓送来的，红榜就贴在村口老樟树下。照片上的她穿着洗白的蓝褂子，满脸皱纹却都是笑，和此刻坐在喜堂上的样子一点没变。

“五奶奶又上红榜啦！”有人喊了一嗓子，满屋的人都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就该这样！全县都该学学！”“上回李家闺女非要十万彩礼，不是五奶奶拿着红榜去劝的？说‘这上头的人当年一身补丁嫁过来，不也把日子过红了’！”“还有张大妈的病，不是五奶奶日夜守着，能好这么快？这红榜比啥金牌都金贵！”

何五妹静静听着，把红本本轻轻按回怀里，像是怕碰坏边角。她摸了摸兜里那块红绸子，已经被焐得温热——正好待会儿拿去劝那对为嫁妆闹别扭的年轻人。她想跟他们说：“这红纸黑字，不是给人看的面子，是要人学的实在。日子过得正，比什么榜都强。”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她满头白发上，像亮了一辈子似的。怀里的红本本贴着她心口，温温热热，比刚才那口米酒更暖人。她忽然觉得，这红榜哪是只贴在村口的？分明是贴在她这一辈子走过的路上，贴进每一句她掏心窝子劝人的话里，也贴在了那些被她拉着手、看过伤疤的年轻人心里头。

2025-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