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徐高生,是五年前的事。那年我与同事到余岭村的蓝莓基地调研,迎面撞上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点子,正蹲在田埂上,跟农户比划着怎么给蓝莓剪枝。旁边的村干部说,这是咱们村的第一书记,徐高生。
他看着不像个干部,倒像个地道的庄稼人,手上全是老茧,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堆着,一口东乡话透着实在。熟了之后,常凑一块儿抽烟,喝自家酿的米酒。酒过三巡,他偶尔会盯着远处的山发愣,我问他想啥,他总摆摆手说,没啥,老毛病。
真正听他讲老山的事,是去年冬天。蓝莓基地的大棚盖好了,我们俩守着炭火盆喝酒,外面飘着雪。他喝得有点多,从兜里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三等功勋章,指尖在上面摩挲着,半天没说话。
“我是1964年生的,十八岁当兵,分到了钢铁连。”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1984年那阵,我正探亲呢,家里的红薯稀饭刚下锅,部队的电报就来了。”
他说,电报上只有四个字:“火速归队”。看到那字儿,他手里的碗筷“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娘正端着一碗腌菜从灶房出来,看见他脸色煞白,忙问咋了。他强压着喉咙口的哽咽,挤出个笑说:“娘,没事,部队要搞紧急训练,我得马上回去。”
“训练?”他娘把碗放在桌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刚回来几天啊?饭都没吃几顿。”
“部队的命令,没办法。”他不敢看娘的眼睛,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红薯稀饭,味同嚼蜡。他知道,一旦说实话,娘的身子骨肯定扛不住。
当晚,他揣着电报,在村口池塘边的古樟树下找到了小玉。小玉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也洒在徐高生紧攥着电报、指节发白的手上。
“小玉,”他的声音干涩,“我明天就要回部队了。”
小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是说能休一个月吗?怎么这么快?”
徐高生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次不一样,是要开拔到前线去打仗。”
“打仗?”小玉的脸“唰”地一下没了血色,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徐高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高生哥,那地方危险,你能不能不去?”
“我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国家需要我,我必须去。”徐高生掰开她的手,声音哽咽,“小玉,我跟你说句实话,此去凶多吉少。万一……万一我回不来了,我娘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就拜托你多帮我照看照看。”
“不许说这种话!”小玉捂住他的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你,我一直等你!”
她哭着跑回了家,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塞进徐高生的手里。徐高生打开一看,里面是六十块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粮票。
“这钱你拿着,到了部队买点好吃的,别舍不得。”小玉抽泣着说。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徐高生连忙把钱塞回去,“你一个姑娘家,攒点钱不容易。”
“拿着!”小玉把钱又推了回来,眼神坚定,“就算是我借你的!等你打仗立功回来了,再加倍还我!”
徐高生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那六十块钱,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那一夜,山风呜咽,仿佛也在为这对年轻人送行。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徐高生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娘炒的花生,还有小玉塞给他的六十块钱和粮票,踏上了归队的火车。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从车窗里往外看,看见娘和小玉站在站台上,娘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小玉正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他紧紧攥着那六十块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连夜扒的火车,背包上装着我娘炒的花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灌了一口酒,才继续往下说。
归队就摊上了守140号阵地的活儿。那地方就是个锅底,三面被敌人盯着,工事烂得不像样,炮弹落下来,土坷垃能炸出一丈高。“白天根本不敢露头,炮弹跟下雨似的。”他说,“我们就猫在猫耳洞里,嚼压缩饼干,听着洞顶的土簌簌往下掉。天一黑,就摸出来加固工事,铁锹挖得火星子直冒,汗把衣服浸得能拧出水。”
他还说了个“钓鱼”的法子。把缴获的罐头挂在阵地前的铁丝网上,风一吹,罐头盒子叮叮当当地响。敌人果然上当,以为阵地上没人了,三三两两摸过来。“我趴在洞口,瞅准了就扣扳机。”他咧嘴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冷枪冷炮,打一枪换一个地方。96天,打退21次进攻,歼敌82个,我们班,零伤亡。”
我问他,怕不怕。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勋章翻过来,背面刻着名字。“咋不怕?炮弹擦着头皮飞的时候,腿肚子都打颤。可你身后就是战友,就是阵地,你退一步,后面的人就得遭殃。”
后来又聊起打405高地的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炭火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
“那高地是块硬骨头,敌人的机枪眼跟筛子似的。”他说,自己带着突击队冲在前面,胳膊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袖子往下淌,“顾不上疼,就想着把五号洞拿下来。我们绕到悬崖后面,抓着野藤往上爬,手磨得血肉模糊。扔了两颗手榴弹进去,洞里的枪声就哑了。”
火线任命代理副连长的时候,他正扛着一个受伤的战友往后撤。“那仗打得惨啊,歼敌155个,我们连伤亡96个。”他的声音发颤,“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倒下,有的才十八九岁,连对象都没处过。”
他顿了顿,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十年轮战,多少人埋骨南疆。那些年,我总梦见战友,梦见他们喊我名字,喊我带他们回家。”
那天晚上,雪越下越大。他把勋章揣回兜里,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好了,守着这片蓝莓地,看着村里人日子越过越红火,也算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兄弟了。”
今年春天,蓝莓基地丰收,漫山遍野的蓝紫色果子,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徐高生站在田埂上,指挥着农户装箱,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那些埋在岁月里的牺牲,都化作了这片土地上的生机,岁岁年年,从未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