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座水泥厂,水泥厂里有一条大黄狗,大黄狗的主人叫李仁智。也许给他取名字的人是个文化人,仁、义、礼、智、信,五个字里边占了两个半,因为李和礼只是发音相同,所以只能算半个。但是不管怎么算,李仁智确实算不上一个文化人,也只能算半个。能不能算得上文化人,魏庄的评判标准是会不会写字,李仁智不会写字,但他认识字,有时候他也拿张报纸坐在门卫室的椅子上看,你若问他报纸上写的什么?他会圆睁着两眼说报纸上又说改革开放了,你再问,他就不说了,他说小孩子懂什么,鼻子擦干净了耍起。
李仁智之所以能够在水泥厂有一份看门的工作,全凭他的弟弟李仁信。李仁信是水泥厂有名的厂长,卧龙水泥厂就是在他的手上发展起来的。我今天不想歌功颂德说李仁信的丰功伟绩,我今天要写的文章是有关他哥哥李仁智的。因为三十年后,魏庄的人们已经没有几个还记得厂长李仁信了,三十年后,一次偶然的同乡聚会,大家又谈起了水泥厂看大门的李仁智,之所以谈水泥厂看大门的李仁智,是因为谈到了水泥厂的黄狗,之所以谈水泥厂的黄狗,是因为谈到了我的书,我把水泥厂的黄狗写进了书里,写进书里的黄狗,不能没有主人,这样一层一层地捋过来,就说到了李仁智。
李仁智是黄狗的主人不假,李仁智是水泥厂看大门的工作人员也不假,每个月都在水泥厂领工资也不假,只是他看大门的任务完成的确实不咋样。他基本上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上班就是睡觉,睡觉就是上班,他把看大门的工作完全交给了大黄狗,大黄狗成天夹着尾巴,从厂东头跑到厂西头,从厂南头跑到厂北头,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个来回,看见陌生人叫,看见熟人也叫,汪、汪、汪,只是叫并不咬人,它每天兢兢业业在水泥厂巡逻。它的主人,白天睡觉晚上睡觉,一年四季,只有夏天是个例外。夏天,他偶尔会穿个吊带背心大裤衩,倒背着双手在树阴底下乘凉,看别人下象棋。可能是夏天太热,白天太长,屋子里热得睡不住的缘故吧,这是我的猜想,到底什么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夏天的午后,漫长得出奇,家里所有人都在睡午觉,唯独我睡不着,又无事可做,我就悄悄地溜出家门,约上小伙伴去水泥厂玩。水泥厂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只是因为有李仁智,我们轻易进不了门,准确地说,不是因为有李仁智,而是因为有李仁智养的大黄狗,每天雄赳赳地在水泥厂里走来走去,我从小就怕狗,小狗都怕,看见大黄狗腿就吓软了。可是夏天就不一样了,夏天的午后,大黄狗也热乏了,也躺在树阴底下睡懒觉,它和李仁智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李仁智睡觉的时候,它满厂子乱跑着“上班”,夏天热的时候,它躺在树阴下睡觉,李仁智倒背着手站在树阴下看别人下象棋,他站在树阴下看别人下象棋就是“上班”,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谁让他和厂长是一个妈生的呢?你要是看不惯你就慢慢去看,看得久了就看惯了。
李仁智只是看别人下象棋,他自己从来不下,你要是站起来叫他下象棋,他会连连后退着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正在上班,上班不能下棋,要是领导出来看见,你还让我吃不吃这碗饭了。呔!他还知道自己在上班。有时候,他会在树阴下站一个下午,上一下午的班,有时候,他也会搬个小板凳出来坐下看别人下象棋,手里还拿两个明油油的铁蛋蛋,不停地转来转去。
我们跑到水泥厂看李仁智看下象棋也是玩,只是我们的玩一般情况下兵分两路,我负责从水泥厂大门三摇大摆地走进去,引起李仁智的注意,李仁智喜欢小孩,从来不骂我,看见我进来后专注地盯着他看下象棋,他有时候还会摸摸我的头,有时候还会从他房子后面的杏树上摘几颗杏子下来给我吃。往往这时候,我内心愧疚极了,想说却说不出口,几次话到嘴边都咽回去了。因为另一路已经悄悄地从侧门溜进了水泥厂,正在四处寻找哪里有废铁?而我呢,更像是站岗放哨潜伏的,他们寻找到废铁后,会藏在衣服下面,偷偷地带出来拿到小卖部换糖吃。如果是个大件,不好往出带,他们就会想办法从围墙上扔出去,然后再去围墙外面拿上跑到小卖部换好多糖吃。我们把这叫“拿”不叫“偷”,颇有一番孔乙己穿长衫的味道,“窃书不算偷书,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这是精神上的理论指导,更直接的指导是我的好朋友铁柱他爸说的“偷公家的东西叫拿,拿私人的东西叫偷”。铁柱他爸据说在农业合作社的时代,担任村里的会计,经常往家里拿公家半截玉米一个洋芋之类可以吃的东西,社员发现了就告到村长那里,村长召开村干部会议,批评了他。他在会上低头表示认错,村长也就没拿他怎么样,因为全村就他一个人认识字,这个会计还非他干不可。后来,他拿公家的东西多了,社员就不去村长那里告状了,也学着他的方法,下工的时候,怀里揣一个萝卜半把麦子。村长见所有人都悄悄地拿公家的东西,他也拿,刚开始还背着别人,后来就干脆不管了。你拿我也拿,我们大家一起拿,只是拿的太多了,会计这个账就不好记,会计的账记不好,村长就要挨批评。村长挨了批评回来就要批评会计,会计挨了批评再无人可以批评,于是这股无名火在肚子里憋了好长时间就憋出了这么一句名言:拿公家的不叫偷,拿私人的才叫偷。你看“拿”字,人一口手,无非就是一人一手拿点糊口的东西,咋能叫偷呢?偷是什么,人人一月刀,那是要动刀子的,偷是为了糊口吗?不是!他的这番歪理没几个人感兴趣,但是他说的这句话“拿公家的不叫偷,拿私人的才叫偷”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偷公家的叫拿,拿私人的叫偷”这么有思辨色彩的名言,而且流传了几十年,跨越时空,传宗接代,在会计的儿子铁柱手里更加地发扬光大。还被我们这一帮小伙伴奉为经典,甚至上升到做人的基本理论。因为在魏庄农业社散了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公家的东西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可偷的东西了,私人的东西不能拿,公家的东西没有,这句经典名言也就只是个名言罢了,没有任何现实的指导意义。谁承想后来魏庄有了水泥厂,水泥厂本来就不是魏庄的,在魏庄祖祖辈辈的历史上,压根就没有水泥厂,水泥厂是最近几年才修建起来的,修建起了水泥厂,魏庄就又有了“公家”。只是当年拿“公家”一颗洋芋半截玉米的人,都长成半拉老头了,有好多人都有孙子了,没孙子的儿子至少也会牵牛饮驴养鸡喂猪多多少少可以干点农活了。再说,农业社散了,土地承包给了个人,家家都吃饱了肚子,家家都存有余粮,谁还往家里“拿”一个洋芋半截玉米呢?白给人家人家嫌重都不要。虽说人们吃饱了饭,不再为吃的发愁,可是手里都没钱,大人没有,小孩也没有。没钱怎么办?没钱没办法,又不能跑到公家的银行去“拿”钱。就只好穷日子穷过,穷日子穷乐呵。眼看水泥厂建起来了,烧好的水泥拉出去卖成钱,卖的钱存在公家的银行里,月底给工人发工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要想得到钱,那就得去水泥厂上班挣钱,技术活不会干就干力气活,抱大石头,背水泥袋子当装卸工,一天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没力气的人就只好干瞪眼,大石头一个足足有七八十斤重,一般人还真抱不起来,稍不留神还会砸着脚碰破手的,力气活也不好干。搬水泥袋子就更不用说了,一袋子水泥太重搬不动先不说,就那个灰尘能呛死个人。一袋水泥从库房抱出来扔到汽车车箱里,“轰”一声就如同扔了一颗炸弹,尘土飞扬,两只眼睛根本睁不开,鼻子嘴里每天不知道要吃多少水泥。这活,一般人也干不了!
过了两年,有一种挣钱的活出来了。这件活最先还是我们这些孩子发现的,起初我们只是看见水泥厂球磨机里拆下来的废滚珠,圆溜溜的有鸡蛋大小拿着很好玩,而且看门的李仁智有一副磨得光亮,每天拿在手里不停地转动着玩。后来,水泥厂的张大夫手里也有了两个圆溜溜的铁蛋,滚来滚去,也磨得亮光闪闪。据张大夫说转动铁蛋还可以长寿,听说可以长寿,我们感到非常地好奇。于是做梦都想拥有那样一副铁蛋,可是又不能去“拿”李仁智和张大夫的,他们俩是私人,私人的东西不能“拿”,拿了就叫偷。那就只好去公家的水泥厂拿了,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有任何收获,还让大黄狗追着汪汪汪叫了好久。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还是大队会计的儿子、我的好朋友铁柱发现的。那天,我仍旧按照计划在大门口的树阴下看李仁智看下象棋,其他人溜进厂里后没一会就又溜出来了,还远远地给我挤眼睛。我瞬间就明白了,于是也悄悄地撤退,从水泥厂大门跑了出来,他们五六个人正躲在玉米地里等我。我钻进玉米地后,才发现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两个铁蛋蛋,只不过锈迹斑斑,远没有李仁智和张大夫他们手里的好看。我刚想说什么,铁柱给我扔过来两个锈迹斑斑地铁蛋说,这个归你!我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发现上面的锈点是一个一个的小坑,也许是球磨机转动时滚珠互相碰撞撞出来的这种小坑,但是看李仁智和张大夫手里拿的光滑明亮,闪闪发光。我就开始琢磨怎么样能够把锈点取掉,有人提议用砂纸打磨,他说他见他爹拿砂纸打磨过生锈的铁锨,可问题是我们没有砂纸啊!于是有人说拿到沟里用水洗,我说铁见了水只会锈的更严重,不如我们就用干黄土来磨,你看铲土的铁锨,天天铲,它的尖就明晃晃的,要是不铲了放下,下雨溅湿就会生锈。所有的小伙伴都表示同意,于是我们一窝蜂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跑到水泥厂上面的破堡子里,从堡子墙上掰下干土疙瘩,拿在手里来回不停地打磨铁蛋。磨了一会,果然见效,铁蛋上一拿就粘在手上的黄锈斑不见了,渐渐露出了银白色,银白色渐渐地扩大。天黑时分,我们每个人拿着一对明晃晃的铁蛋回家了。
整个夏天,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我们依然跑到水泥厂里去玩,但是我们去水泥厂玩的时候都不带铁蛋,虽说是“拿”的公家的东西,但是毕竟心里觉着不踏实。我们仍然是兵分两路,我在厂大门口的树阴下看李仁智看下象棋,其余的人溜进厂里去寻找好玩的东西,顺便也“拿”一些废铁去小卖部换糖换瓜子吃。
后来,我们的秘密就被大人发现了。被大人发现了不要紧,两个铁蛋蛋,他们拿去玩一会没什么关系,只会越玩越明。可惜大人不仅仅是玩,大人经常教育孩子要诚实,可大人经常不诚实。首先是铁柱的铁蛋,被他爹玩了几次之后死活找不见了,铁柱问他爹,他爹说玩的时候不小心滚到葫芦河里丢了。谁知隔了十几天,有一次学校上体育课,我居然发现体育老师兼语文老师兼校长的魏大江手里拿了一对明晃晃的铁蛋,同学们都很好奇,凑上去看。我们几个早已经见过“大世面”了,对同学们惊奇的眼神不屑一顾,甚至扬言说水泥厂里多的很,你们想要,等周末我带你们去拿。等到周末,同学们真的跑来找你了,你真的带他们去了水泥厂。要么李仁智在睡觉,大黄狗守在门口,吓得我们不敢进去;要么溜进去了,急急忙忙却找不到。上次“拿”到铁蛋的球磨机房门口,什么也没有。球磨机里边正在转动的,我们又不能去拆卸。所以同学们来了两次之后就不相信了,只说我们几个是吹牛大王,吹牛大王就吹牛大王,反正我们有铁蛋玩,你们没有。同学们没有倒没有什么?他们本来就没有,再说我们也不用去管他。可是铁柱不能没有,铁柱不能不管。铁柱原来是有的,现在没有了,他好像失了魂一样成天无精打采的,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给铁柱重新弄一副铁蛋蛋。
秋天过去了,我们没找到机会,冬天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任何收获。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开学,体育老师又在上课时拿着两个铁蛋蛋出来玩,也许是长时间没玩不熟练了,他刚在手里转动了几下,就不小心掉地上了。同学们正站在操场上准备跑步,体育老师的铁蛋蛋掉下来后不偏不正刚好滚到了铁柱脚跟前,铁柱弯下腰从地上捡起来,下意识的用手给铁蛋擦了一下土。擦土的时候,只见他的脸“刷”一下红了,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同学们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目瞪口呆不明所以。老师见状,轻轻地走了过去,要从铁柱手里拿过铁蛋,谁想铁柱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攥着铁蛋不松手,涨红着脸勾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老师大概猜到了什么?就把铁柱叫到了他办公室兼卧室兼会客厅的一间土房子里去。
后来,铁柱从大江老师的土房子里出来。那天的体育课没上成,变成了自由活动。在自由活动时,我问铁柱怎么了,铁柱说体育老师拿的铁蛋就是他的,因为铁蛋上有两道深深的伤痕除不掉,我一捡起来就看到了,你们的上面都没有。体育老师说是他爸送的,还说让老师多管教管教他,因为他数学总考不好,他总是考班里倒数第一。你说我爸也真是不会办事,我数学考不好他给体育老师送礼,送的礼还是从我跟前偷的,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我爸说。老师知道铁蛋是我爸偷我的以后让我把铁蛋拿回去,我没要。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体育老师玩铁蛋蛋,也许他还玩过,只是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玩过。铁柱那天回去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没有吃饭,他妈问他在学校和人打架了吗?他只摇头不说话,他爸问他在学校被老师骂了吗?他也是只摇头不说话,他以无声的反抗在向家长示威。只是他的示威只坚持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吃了两个玉米面馍馍,平常他只吃一个,吃完后去上学了,表面上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机会,说来就来,还是在夏天,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只不过李仁智不看下象棋的了,因为下象棋的工人不下象棋,而是聚在一起看电视。这年夏天,水泥厂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到晚上,魏庄的男女老少都跑到水泥厂去看电视。而白天,只有我们这些不上学的娃娃会跑到水泥厂里看电视。自从有了电视机以后,李仁智的瞌睡少了许多,他坐在电视机前,白天看晚上看,电视好像永远看不完。再说电视就放在水泥厂的会议室里,会议室的钥匙就拴在李仁智的裤腰带上,他的工作除了看大门还负责锁会议室的门。平常开完会,他把会议室的门一锁,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开一次。自从有了电视机以后,早晨工人们上班没多久,他就打开会议室的门,一边在会议室熬罐罐茶一边看电视。中午端了食堂打来的饭也在会议室边吃边看电视,晚上更不用说了,挤了满满一会议室的人。后来,人多的实在挤不下了,他就把电视机搬出来放到院子里的乒乓球案板上,接上电给大家放电视,俨然一个文化馆放电影的乡镇干部。李仁智倒背着手,驱赶着凑到电视机前的碎娃娃,吆喝着让大家坐下,不要站起来挡了后面的人。后来演《封神榜》的时候,来看电视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每天晚上就从会议室抬出来一张桌子,把桌子放到乒乓球案板上,再把电视放到桌子上。这样,大家都站着也能看清楚电视了。
机会,就是在大家都看电视的时候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