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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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长我九岁的赵慧敏是一位睿智沉稳、精明干练的老教师，今年五十三岁。她曾任小学副校长三年、校长四年，后退居二线和我成为同事。因赵姐历世长久，经验丰富，凝聚着智慧的言语总能带给我不一样的感受，所以我很乐意和她相处。这一天下班后我们又一起到单位周边公园漫步，赵姐无意谈起她职场过往的一段经历，使我内心深受触动。在她深刻反省的同时，也让我对事业、人生产生了思索。
“太阳还在半天吊着，咱不急着回家，再到公园转转。”赵姐走进我办公室，招呼我说。
“好啊，正想聆听你的高论。”我边整理桌上散乱的东西边戏谑地回应。
“什么高论，胡言乱语。”她自嘲地说，脸上露出一贯拥有的沉稳笑容。
“呀，真的！打过口忘问了，你最近怎么了，身形瘦削，脸色晦暗？”我拿起包走到她身边。
赵姐窥到我略显担忧和疑虑的表情，淡淡一笑回答：“大概是积劳成疾的缘故吧，前几天胃病又犯了，喝了几服中药才缓过来，这两天感觉好多了，晚上觉也睡安稳了。”
“噢，胃不好就多注意点，尽可能按点儿吃饭，饭菜也要清淡些。”
“现在是按点吃饭了，可毛病早落下哩，不好恢复了！”她点头回道，语气里满是无奈。
“哦……”我一时语塞。
“唉！你也是知道的，我这种人做事太较真，桩桩件件都想尽力做好，尤其在学校执领的那几年，一心只想着工作，吃饭迟一顿、早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也不十分在意，时间长了自然会落下胃病。现在这胃一疼我就反省，觉得那时的我是个标准的‘二百五’！”
我仰头一笑，反问：“认真踏实地工作还错了？”
赵姐也呵呵笑了：“错是没错，只是委屈了自己。再往大了说，也委屈了跟着受累的职工。”看我满眼疑问，她跟着解释：“因为我辛苦，要求严格，他们工作也不能马虎，自然辛苦。”
“但学校的成绩有目共睹。”我不赞同她的意见，又加上佐证材料，“我曾听人说，一次上级领导去你们学校检查，正赶上学生午餐时间，看到食堂安排的是肉臊子莜面，就认同地点点头，对伙食质量和营养搭配表示满意。之后查看教室寝室发现桌椅整齐，被褥洁净，犄角旮旯都一尘不染，又由不住夸赞，说这儿的工作点点滴滴都能落到实处，是实实在在在做，不是临时准备为了应付检查。你看，工作哪有白做的，人们都能看得见。”
被我一驳赵姐又笑了，朝我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然后僵住笑意严肃地对我说：“如果是早些时候，我听了你的赞誉，心里绝对会有种美滋滋的感觉，可现在……”
“怎么？”
“现在我已不关注这些成绩，因太看重成绩我在工作中出现了一些失误，对这些失误的处理也没达到理想程度，所以一想起来就满心懊悔！”
“哦？”我惊诧地看向她。
她突然刹住，沉默不语，我知她在为乍现于脑的往事心旌摇荡，便没有及时发问，只给了她一个择路的手势，一起从最近的入口进入园中。踏上浓荫覆盖的小道，单位院内水泥地面蒸腾的暑气便消失殆尽，高低错落的绿植调节形成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我们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慢慢向前走去。
“懊悔什么？”我轻轻唤回思绪飘浮的赵姐，延续起刚才的话题。
“懊悔我当校长那几年，虽然做足了事下尽了辛苦，但因为要求严、干得急，沟通工作没跟上，未照顾到个别教师的需求，不仅引发了矛盾，还因生活不规律落下一身病。所以当领导的成绩很重要，气度、节奏和协调能力也很重要。”
“协调能力？”因为我对这一点感兴趣，便先提起。
“嗯。”
“那依你的说法，能说会道、擅长沟通的干部优势大了？”我跟进一步。
“也不能这么说。能说会道的干部和人热络起来快，人际资源利用率高，有时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太看重沟通技巧，不注重实效，言语建立起来的楼阁也终是幻影，其信任度一样经不起考验。”
我盯着她琢磨了一下，觉得也是，就回应道：“那也就是说，光靠实干不行，光靠变通也不行啰？”
赵姐点点头，慢悠悠地说：“是。只专注于工作的人充其量是个将才，善于把工作和交际结合的人才适合做帅才，领导的综合能力很重要。”她看我领会不深，又进一步阐明：“你可别小看这一点，一个机构运作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领导的做事方式，引领的作用不容小觑。若能勤勉踏实做事又能平顺处理人际关系，工作才算做好。”
我点头赞同，思索一会儿又带着新的疑点问：“问题是人有所长必有所短，谁能做到恰如其分？”
“要不说经历是财富，历练是积累财富必经的崎岖道路。正因为每个人都做不到恰如其分，所以人们才会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总结，改进修正。”
“可惜太难，即使我们拼之又拼，慎之又慎，也只能做到无限期靠近这个‘度’，而无法完全把握它。”我感慨地说。
“所以每个人生都有遗憾，或多或少，都源于这种分寸的掌控。”赵姐总结完叹息一声。
“你看我，像不像打过职工的人？”她话锋一转，突然向我发问。
我的心咯噔一下，瞪大了眼睛。回顾在单位听到的一些关于赵姐任上的风言风语顿时明白过来，我不想戳她的痛点，便艰难地说：“赵姐，你别嫌我麻烦。因为你年纪大，历事深，是经过生活的大浪摔打冲刷出来的，所以我经常拿这事儿那事儿和你探讨，不过……我没有坏心，也无意于打探……隐私，只想听听你的意见，验证一下我的观点，提升一下我的思想深度，让自己多成熟一些。”
赵姐斜眼瞅瞅我，而后哈哈大笑：“深度谈不上，只不过经历多了，一浪摔在这头，一浪又打在那头，头脑慢慢清醒了。”
见我仍保持着惊讶与局促交织的表情她放轻了声音：“惊到你了吧！在我当领导的那几年，给职工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霸道——直率导致的霸道。”
赵姐直接切入这个主题缓解了我的心理压力，我平息了一下心情，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原单位的一个职工曾经背对着我外甥女说，‘和她姨姨一样霸道’。外甥女听到了，后来告诉了我。”
“真的吗？”我愕然了。
“真的。我是一个做事认真、死磕规则的人，缺少人性化的管理思路。当年有一个职工公然和我对抗，我苦口婆心讲道理她不听，反大吵大闹，在全单位职工面前和我叫嚣，我忍无可忍，便给了她一巴掌，她哭着跑了。”
赵姐顿了顿，重重叹息一声：“如果再年长几岁，我绝不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处理矛盾事件。现在回看都是自己沉不住气造成的，品德修养不够，看问题的高度不够。”
她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后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朝前走去，站上凉亭极目远眺，似乎那辽阔的碧空能净化内心的悔痛。
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静静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制造出任何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亲切地对我说：“那之后不久她就调到丈夫所在的县城了。如果有机会再碰到她，我会诚恳地向她道歉，不管她的行为怎样，我作为领导，选择如此粗暴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可以说是最无能的表现。”自责让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晦暗，眼眸更加无神。
“我总觉得领导和职工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关系，矛盾双方不存在完全和谐的相处模式，只能严明制度，按章办事。但是……”她又絮絮而言，但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摇了几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无话好接，只呆呆地看着她满含悔意的脸。她完全不在意我的反应，而是深陷于她的回忆中继续沉思反省。
“唉，不过话虽如此，但凡事还是有伸缩余地。人们常说做领导的应该恩威并施，我显然属于威严过度的领导，眼里只有学校的工作，没有职工的生活。”
我听完赵姐的话，心里忽地生出疑问：“可就咱俩的交往看，你的个性并非像你说的那样霸道，我倒觉得你性情温和，可亲可敬。”
赵姐抿嘴一笑，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移开目光，抬头凝望旁边树上寻觅虫吃的啄木鸟，我知她在深思，便合上嘴巴，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只鸟，看它在枝丫间上下翻飞。等了一会儿赵姐回转头说：“年轻时的我并非如此，性情率真爽直，说话做事很难达到圆融的地步，有时失了分寸又不好低头，自然换不来所有职工的真心。等跟头翻多了慢慢才弄明白原来更高明、更易让人接受的处事手段竟是委婉处事、和谐共融。”她直接否定了自己偏激的做事方式，然后叹了口气回到我的问题：“经历了那么多事，起起伏伏的，我早把性情中的棱角磨掉了，现在人变成圆滚滚的皮球，怎么滚都行了，性格看起来便温和了很多！”
我苦笑道：“咱们又回到‘度’的把握上了。不过你也不能以偏概全，你任职期间学校的工作位居全县教育领域前列，在社会上口碑很好。”
见她没言语，我又安慰她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谁能把事做到恰如其分？你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那么多年，成绩众所周知，工作中出现一些失误也在所难免，不要太过纠结！”
她翘了翘嘴角，前后摆动了几下手臂，放松地作了回应：“不要标榜我了，我现在不看重这些虚词，只想尽自己做人的本分，与家人、外人和谐相处。”
我侧目细察赵姐的脸，从她刀刻般的不规则纹理里看到风霜岁月的印迹，从她安详平和的面容上体察到涨潮后回落的静寂。没想到，一场关于职场失意的事件在经过赵姐千回百转的心路历程后竟以如此坦诚明快的谈话收尾。
我们继续穿行在清幽小径上，谁也不再吱声，但各自的心潮都在剧烈翻涌。人们对生活哲理的探讨停留在文字表面时都感觉清晰明了，真正融入事态人情中不想却变得如此刻骨铭心、繁杂深奥。
“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我消极吗？”赵姐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又似乎在拷问自己的心灵。
我摇摇头，向她指着西天沉落的夕阳喟叹道：“赵姐，你看那夕阳红而不艳、亮而不炫，多么温润柔和！它虽没有了朝阳的蓬勃之势，也没有了艳阳的炽烈之刚，但它承接和转化了朝阳、艳阳共同的能量，散发出更成熟的光芒，打造出更圆满的形象。如果咱们把树木的年轮比作经岁月洗礼后形成的难以浑圆的现实生活，那美丽的夕阳就象征着历经沧桑后经精神弥补与释然而成就的完满人生。”
赵姐满含深情地看我一眼，我们一起面向夕阳，长久沐浴在它温和柔美的余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