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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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陪护看病的母亲，相处时间久了，和同病房的阿姨便慢慢处熟了。于是在没有医生和护士查房测体温的时候，病人和陪护家属就会放松地聊上一会儿，打发时间或寻点儿开心。
“老姐姐，今年多大了？”邻床阿姨输完液，靠着枕头被子半仰在床上，扭头看着我母亲问。
“七十三了。”
“哦，七十多了，岁数不小了，是到了凡事都该想得开的年龄了！”
我母亲听了一愣，不知她要说什么。
邻床阿姨读懂了我母亲的眼神，满怀诚意并带着点调侃的语气说：“这几天我发现你眉头皱成个疙瘩，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很是郁闷，是为病吗？难道人得了病能愁了去？”
阿姨的快言快语使我母亲有些尴尬，躺着的她把还在输液的胳膊轻轻移了移位，缓解了一下酸麻的感觉，用另一只手往顺理了理杂乱的短发，对着阿姨勉强一笑，说：“人老了就怕难恢复，心里多少有些惆怅。你看出来了？”
阿姨整理了一下烫染时髦的卷发呵呵乐了，“那还看不出来，看到现在的你我就想到了当初的我，不过那个我经过挣扎已经走出了这个状态。”
“啊？”听阿姨这样说我母亲惊讶了。
阿姨知我母亲想了解内情，便细细向她讲来，“虽说咱俩都是脑供血不足引起的眩晕，可我以前的症状比你厉害多了，病犯了头晕得如天旋地转一般，苦恼得我直想哭。但苦恼有什么用，不仅去不了病，反而因情绪不好还在加重。”
她大概是想到了犯病时的情景，吁吁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后来身体虚弱的我又住进医院，医生对我不尊医嘱，内耗严重的做法很是失望，再次强调我要注意饮食，多吃低盐低脂食物，还要强身健体，多运动燃烧脂肪。我被医生重重的语气伤到心里忽然开了窍，为此反思了很久。我怎么能陷入情绪的漩涡里自损生命呢？以前为啥不用心按医生的指示去做呢？该做的正事放在一边，让低落的愁绪捉弄和操控，病情怎么能好转呢？至那以后我就再没有闷在病灶的开水锅里，除进行饮食调配外，还选择慢走加强锻炼。等坚持了一段时间，我眩晕的次数逐渐减少，就又参与了我们村的老年健身舞活动，还加入了锣鼓队。这样几年下来，我肥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竟然苗条了很多，一走路就大喘气的症状也得到大幅缓解。”说到这儿她刚才消逝的热情又重新点燃，发黄的脸上闪耀出动人的光彩，“另外，精气神儿提振了生活的信心便重拾起来，和人接触多了很多观念也发生了改变。你看我现在虽已六十四岁，但因为不再穿土里土气的老年款式衣服，也不再梳留至耳根的简便短发，人便显得年轻一些。是显得年轻了些吧？”
她有些娇羞地笑了两声，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先前没太在意她们谈话内容的我见阿姨说得起劲儿，便抬起头来仔细听，恰好把最后几句收罗进耳中，于是就随母亲一起点头表示赞同。她见我们如此更加高兴，“今年元宵节我们的表演还被拍摄下来放到电视上呢，如果你们以后再看到兴盛村的锣鼓队表演一定要注意，那个站在边上穿红棉袄白坎肩的鼓手就是我。哈哈，哈哈……”
她清脆爽朗的笑声、灿烂阳光的笑容瞬间感染了我，我注视着她虽有皱纹但皮肤还算紧致的年轻容颜，想着她初入院时时尚感极强的配套服饰，投去赞赏的目光。“您的心态真好！您开活的样子让我看到了与孤独、落寞、寡欢完全不一样的老年生活状态。”
“越放得开我越才知道这么活是对的。人老了，还能有多少年奔头，不赶紧找乐子还要等到啥时候？”
和我传递完新思想她又看向母亲，止住笑意语挚情长地说：“老姐姐，你可不能再这样拘着活了！人老了，谁还没个病？有病就治，治得差不多了就想办法根除，根除不了就想办法改善，一天把它搁在心上，怎么能好得了？有图这样担惊受怕地活还不如放开，做些开心、快乐、有利于健康的事，不一定病情因此还会缓解呢，不对，不是不一定，是一定会缓解的。”
听阿姨这样劝慰，我母亲也开怀笑了，“我倒不是怕这病立刻要了命，只是头晕的症状一直没有大的改观，隔段时间就犯，心里有些堵得慌。现在好了，我知道该咋做了。今后不再去想它，不憋在家生闷气。多出去遛弯，多和人交往。”
“这就对了。咱老年人如今的生活多好呀，国家月月给养老金，吃喝不误。有了灾灾病病还给报销一部分医疗保险费，哪辈子能修来这样的福！不乐乐呵呵地去享，还瞎惆怅什么？”阿姨的笑声更爽朗了。
“那倒是，过去老了怕儿女不养活，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咱们也没什么后顾之忧，确实应该享几年清福了！”我母亲接应时也是一脸欣慰。
“前不久有人和我们这些参加健身舞活动的老年人开玩笑，说你们每月才挣几个钱呀，天天嘻嘻哈哈地活得还真开心。我们不乐意听，就七嘴八舌地回怼。你说为啥有的人不懂得知足呢？这个年龄了，再去纠结挣多挣少还有多大意义？能挣多就花多，挣少就花少，每天快快乐乐的，少灾少病就烧高香了。”
我和母亲笑笑。“咱们老年人本也没多少消费的地方，光吃穿用度养老金就够了。”母亲回应。
“那还不是？像我，头发半年才烫一回，衣服看着时尚，从网上购买也不贵，这点儿消费咱还能承受得起。”
阿姨和我母亲一接一和，谈得非常融洽，我嘻嘻笑着坐在一旁，没多插嘴。直听到阿姨说网上购物我的心才又被触动，再次接上话茬：“阿姨，您真是个新潮的人！一般老人年纪大了，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就慢了，可我看您还行，能随上年轻人的生活理念，跟上现代人的生活节奏。”
“这不是紧追着嘛！脑子迟缓了，就多学多问，遍数多了慢慢就学会了。”
“您的性格真开朗，看着您亮闪闪的脸我不知咋的就想到了追寻光明的向日葵亮闪闪的花盘。”我情不自禁地夸赞。
母亲也满怀欣赏地点点头，冲着阿姨说：“不仅孩子这样认为，我也觉得你思想开化。以前他们让我学着上网看视频和购物我总是抗拒，一说老了什么新鲜事物都不愿接受。今儿听了你的话我的心思被勾起来了，看来我也得多学点儿东西，那样才能多些内容和人交流。”
被我们娘俩一夸耀阿姨不好意思得拧了拧头，“生活丰富多彩了，咱就活得充实了，心情跟着也好了！”
“那咱们就尽量开心、快乐地过日子！”母亲受其影响，也激动地表了态。
“不过不能过了火，我最近参加活动多了，身体本就疲累，赶上变天又受了风寒，结果病一下便犯了，这不又住进医院。老了，凡事急不得，还得悠着点儿来。”她的语速难得地跟着语意慢下来。
“对，对，人老了，保养身体和更新观念都还是要保持耐心。”我母亲完全同意。
这时护士过来给我母亲拔掉针头，阿姨的女儿也给她买回了午饭。
“妈，快洗手吃饭！”等护士走后她女儿喊她一声，然后转身和我母亲要碗，准备拨饭。母亲和我赶紧拒绝，她女儿见我们这么客气也没再谦让，就又去催促她，然后张罗着解袋儿取饭盒，结果被她一把拦住，“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等你吃完饭休息时我再回。”
“等啥等，液都输完了，我能行能走的，还把你箍在这儿干啥？快回去吧！”阿姨穿好拖鞋下地，拿起包递过去，硬生生把女儿推出病房，她强推的动作惹得我们母女和她女儿由不住都出声笑了。
返回来洗了手的阿姨也跟着笑了一阵才边揭饭盒盖子边对我母亲说：“孩子有孩子的事儿，天天来照应我输液已经给她的生活带来困扰了，我不能再多耽误孩子的时间！”
我母亲有些愧疚地看着我，“我女儿也不轻松，我一住院她就得陪床。”
“要不说咱得放开了活哩！只有咱们身体硬朗了，活得潇洒自在了，孩子们才能解脱出来。”说完没等我们反应她转而又用调皮的语气逗起趣儿来：“你们娘俩说，老人自己心情好了，身体棒了，孩子们也放心了，有啥不好？”
我和母亲看着阿姨俏皮的神情不禁又都扯起嘴角笑了。虽然在阿姨吃饭的时候母亲再没说话，但她澎湃的心潮已然显现在涨红的脸色上。其实岂止是母亲，我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充满感慨？觉得这位阿姨知足乐观、豁达通透的性格不仅给如我母亲般的老年人生活赋予新的含义，也给如我般的中年人生活带来久违的活力。我安顿好母亲，走出病房前往食堂，不经意间脚步轻快了许多，似乎整个身体随着注入清泉活水的心一起年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