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十方树的头像

十方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09
分享

“春羽”计划+平行隐喻诗+王涵

1

“杜思哲?”

“是。”

警察抬头打量着面前这个中性名字的女大学生,自落座起她的气质便保持着钟乳石一样的沉静,却并非刻意为之。她身着一片荒芜无人造访的衬衫,领口的布料平整,简单得如倒置的斑马线般向下延宕,然后规规矩矩垂落桌面,很快这唯一的夕辉也消失在视线尽头。没有任何饰品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闪着光,将她丢进人群里,仿佛水波消失在湖中,再难找到。

“资料显示失踪的付邮教授是你的直系导师,你对他有什么异常评价吗?”

“老师……他是一个非常精准的人,但有时我希望能够对他的教学发出质疑。”做笔录时,杜思哲的坐姿拘谨,她的拇指和食指总是像不安的皮筋来回摩挲指腹,这一切都被对面的警察归结为这个孩子正在紧张地思考。

“他总是喜欢精准的文学。说句冒犯的话,因为他,我对搞文学的语言学家产生了职业性偏见。他似乎想用一种规律来抓住诗歌,可剥离作者的生命体验谈文本,就像通过生物标本来欣赏原本蹁跹起舞的蝴蝶,距离真正的‘美感’就更远了,岂非缘木求鱼?我和他之间必然有一位不懂文学。”杜思哲的语言很有逻辑,但偶尔像被什么牵引着偏离思路。“他曾亲口举例自己某个怪癖。他不能听到抽水马桶水箱的巨大排水声,否则他就会心悸难受而落荒而逃,就仿佛面对一场大洪水。可他把这种生理缺陷也概括为一种意象美的感受。”

“孩子,放轻松。”警察将保温杯推过桌面,热气在二人面前腾起蜿蜒的白线,原本以桌线为垒一分为二的肃冷感因这种温度有所缓和,“我们理解语言学家,但需要更具体的信息。你们近期有开展什么引发争议的课题吗?”

“哦,我差点漏了这件事。他近期正在试验‘平行隐喻诗歌课’。”杜思哲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住膝盖,“脱离文学范畴来谈有些困难,简而言之,就是通过‘隐喻’这种修辞手法,作为一把钥匙,带领我们进入意象世界。付老师曾在课上兴致高涨地表述——当你读完一首诗时,四维的时间如同瀑布倾泻入三维世界,你会看到这其中有你渴求的东西。月亮在水流中发酵成故乡,小舟驶向一个独行者的未来,而漫天意象,是具象的花也是美人,是流动的云也是光阴,是满溢的酒精也是情绪……’”杜思哲垂下眼帘,“起初我以为这是一种诗歌艺术的教学话术,因为作为一个课题,它已经在学术界烂俗了。”

“‘原本以为?’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警察笔尖在记录本上停滞,烙下一个圆形的黑洞。

“我需要回忆一下时间。”杜思哲的手指像蜗壳般蜷了起来,瞳孔不安地向右上方偏移,警察盯着这个具有保留意味的微动作。“我记得那是2030年的教室:我将我的科幻诗《青铜河流》交给他,老师异常的激动,反复夸我富有隐喻和跳跃性,应该和他的新课题有关。”

话音未落,杜思哲已经从帆布袋里抽出叠得整齐的诗作《青铜河流》。几个警察接过了手稿,互换了眼神,很快将诗作递给戴着宽大帽檐的长发男人。这位诗坛声名显赫的先锋派诗人随意翻了两页,将稿纸合在桌面上。“时间没有端点的母题,就如流水一般。‘青铜’这个词具有复古意味,用来形容21世纪现代文明的异化,意象够大胆,但还欠缺临门一脚。去年你才大二吗?也算是可造之才。”

警察做完了笔录,将她请出了讯问室。杜思哲刚出门,风里拐过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几乎让她窒息,她认出那是与付老师关系亲昵的音乐家莫琳。隔着玻璃墙,坐在等候室的还有围棋手苏友枝和画家斯塔道子,她曾在老师的通讯录里无意中瞥见过这些人的名字。

警局大厅的新闻频道像沙漏般反复报道着关于自己导师付邮在2031年海城诗歌节上突然失踪的案件,整个事件扑朔迷离。一位目击者同时也是付邮的粉丝被拉到了镜头前,她浑身颤抖着一边流泪一边口述。当时她捧着一束鲜花冲进了沸腾的人群,没料想径直撞倒了付邮教授。手中的花束如同遭遇灾难般狼狈散开,花瓣和女性的胭脂一样红艳铺了满地,付邮教授就在这轻微的撞击中凭空消失了。

“老师在诗歌节读的是什么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念头冒出在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作为直系学生,付邮的每一篇诗作她都精心临摹学习过。是他的新作吗?可与他的风格截然不同。

杜思哲的思绪被赶时间的人流打断了,她有些恍惚地迈上了地铁,转了三趟才从沙丁鱼罐头中找回了自己的双脚,踏实地立在了校门口。一条讯息突然弹出在手机的屏幕底部:您好,您有快递已到驿站,请尽快凭取货码来取。

2

杜思哲抱着砖块大小的快递盒往宿舍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也来到了荒原——校园里异常空荡,除了大自然的力量,还有什么能将人都驱赶进楼房里呢?

“杜思哲!”她如一只圆规仰头,学生宿舍的楼道里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是她的舍友小鱼,她的眼睛因为焦虑而发红。杜思哲觉得“辣”这种剧烈的味觉已经进入小鱼的口舌。她说起话时很着急,舌头仿佛烫得止不住跳动打转。“杜思哲,疫情又爆发了,海城的蓝河漂满了白色的口罩,再这样下去整个城市系统都要瘫痪了。”

“疫情?”杜思哲没有立刻联想到这几日里更多的真实,另一个声音在阴影中冷嘲了句,“何必叫醒装睡的人?某些人还沉溺在导师失踪的采访中,这两日就没见过她回寝室,怕是连世界崩塌都浑然不觉。”

杜思哲顺着她们的目光扫过寝室边角堆满的白色防疫用品,甚至专门给她囤的一份也在其中静默着。白色,这种颜色没什么出彩的,却仍是她惯于穿戴在身从而沦为身体的一部分。这阵仗恐怕都要把小卖铺搬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里融化,海城作为全国最发达的经济中心,十年前也曾爆发过一次席卷全国的疫情,可如今怎么来得这么突然和离奇。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怀中的快递盒放下,沉默地用小刀一点点裁开。其余几人见怪不怪了,只有小鱼痛苦地别过脸去,她的家人曾在疫情中离世。杜思哲情商很低,除了专业课上语速像敲键盘一样飞快,其余时间几乎不与人交流。

“谢谢。”杜思哲挤出一个笑容,但是没有人理会她。从纸盒向世界敞开的那一刻,飘落出来一张素白的便笺。杜思哲迟疑了片刻,弯腰拾起那几个清晰的字——付邮的前妻致杜同学。

亲爱的杜同学:

你好。我是付邮的前妻,我们虽已在2028年和平分开,但听到他失踪的案件也不免感到震惊。出于私人化的考虑,将他这件旧物交付给他最为信任的学生,希望你合情处理,并希冀对案情的开展有一定助益。

“这是……老师年轻时的日记?”

一本日记本封面磨损严重,侧身黄泛却卷起毛毛糙糙的边,显然被人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翻阅,此刻硌着杜思哲的掌心。这位从未谋面的付老师的前妻,为什么选择在警方介入时转交日记?她看到首封有一行字句落笔极重,似乎是在极度痛苦中不得已写下:

除非现实世界死去,否则不必打开过去。

死去。

那个熟悉的词,杜思哲在口中咀嚼时有一种过敏的发麻感,心中的猜测如一阵山石的猛撞,让她差点没有扶稳自己的身体。诗歌节现场老师那件空荡荡坠落的风衣,竟然与课上老师因自己的诗作讳莫如深的神情,拢括出了反复质疑的故事形状。

这太疯狂了,杜思哲脑中的答案就要破土而出。那个世界和预言,真的降临了吗……老师欺瞒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欺骗自己。

讯问室——

“2030年那个教室,付老师十分激动……他的试验就是希望通过诗歌课,让我们进行科幻诗的写作并进入其中,从诗歌的双重隐喻中见到并且尝试掌控两个世界,从而看到未来。’”

“当时我并不相信,人怎么可能提前遇见发生的命运呢……”杜思哲闭合的牙齿发冷,此刻和太湖石一样瘦,“警官,我还有话要补充。”警察已经将墨绿色的备课簿推至桌面中央,“我们都知道了,付邮的近期笔记中提到了你。”

“杜思哲的确推开了隐喻世界的门,我从未见过她这般天赋令人战栗的学生。”锋利的钢笔字迹仿佛将杜思哲又拉回了那个时候。杜思哲抽离两个世界的那一刻并没有找回自己的身体,她的感官还零散在各个维度。

“蜉蝣?还是……老师?”

“我冲她和蔼一笑,‘没错呀,是我付邮老师。’”

“‘我在另一个世界看到您被海浪淹死了。’她面上的惊恐让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于是拍了拍她肩膀安慰,‘我知道在你的诗里,小虫是人的喻体,这没有错。人也不过是100年以内的朝生暮死,这种写法并不消极,在语言领域都是被包容的,但并不意味着你需要为此自责。’

“她还是迟迟没有缓解过来,眼睛都快长到我的脸上。看啊,现实世界中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在隐喻世界中却可以操纵一切隐喻物,甚至对话命运。”

警官翻开其他人的笔录,“为了配合调查案件,付邮教授的几位朋友都交代了真相。他们正在进行一场语言和认知边界的拓宽实验,我们初步预测杜思哲是因为实验过度狂热而做出了失常的判断。很遗憾,现在我们只能期盼他没有作出轻视生命的行径了。”

杜思哲的目光落在了警官手中的笔记的内容,是以付邮的口吻写下的,而日期就在几日前。

是的,所有人,除她之外,都倾向于这个可能性。

付邮老师出于对语言实验的狂热,死了?

3

我记得那是2030年的教室:19岁的杜思哲将她的科幻诗《青铜河流》交给我,我夸她富有隐喻和跳跃性,她向我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

“我的诗被老师称赞,我感到困惑。”她转而说出这样一句不自信的话。我当时没有在意,但心里那种惊人想法再一次蠢蠢欲动。

我是一个教授科幻诗的大学老师,同时也是一名语言学家,一个科学技术从业者。21世纪以来我和我的几个朋友在做一个人类思维边界的试验,最后在观念上产生了很大分歧。

莫琳比我小六岁,热爱演唱,选择了音乐,她说:“音乐美实现的过程,就像把人类的美感直觉切片,把一整块面包切成了吐司片,也许一眼更能看出是蔓越莓馅的,但那早在我购买面包的时候,就已经支付这种‘天赋价格’。”

苏友枝来自围棋世家,他赞同点点头,“不过围棋并非如此,它的因果命运尚且能被掌棋人掌握,正如否定人每一步的预判是并无道理的,或许棋路可以引导我们看到未来。”

我却平静反驳,“你倒不如趁早弄清楚千年不腐的木质棋子与人的区别,你们围棋讲求观赏性,如果它能掌握未来,恐怕在柯洁被击倒那一刻起,阿尔法人已经占领地球了。”

剩下的画家斯塔道子倒没有什么争执的欲望,“绘画艺术本就是世界的切片化,那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三人都看向了我,知道我有话说,我清了清嗓子:“当你读完一首诗时,四维的时间如同瀑布倾泻入三维世界,你会看到这其中有你渴求的东西。月亮在水流中发酵成故乡,小舟驶向一个独行者的未来,而漫天意象,是具象的花也是美人,是流动的云也是光阴,是满溢的酒精也是情绪……我的试验就是通过我的诗歌课,让学生进行科幻诗的写作并进入其中,从诗歌的双重隐喻中见到并且尝试掌控两个世界,从而看到未来!”

三人惊讶,“那该需要多久试验?”我得意地说:“我今年可以写出成果。”

我近期已经感受到了召唤,通过我的学生杜思哲。

“他在近期的实验手稿中提到了‘召唤’,我们得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几个警察按图索骥地一步步用理性分析着,目光落到杜思哲这个关键人物身上。杜思哲怀中那本付邮前妻寄来的日记更加发烫了,她怀揣着落在自己身上沉重的不安,只能选择了翻开。

“虽然是一段羞于启齿的故事,但我竟有种熟悉感,仿佛无需思考便能理解老师的逻辑。”

杜思哲越看越觉得心惊,她明白了老师的召唤是什么。

付邮的日记:

2010年9月12日 雨

下过雨,图书馆里潮湿味混着油墨香,我又看见那抹红裙掠过书架,那是哲学区。池莲徘徊了一阵子,显然知道我跟在她身后。她取出了那本《会饮篇》,发梢扫过那页是柏拉图与阿里斯托芬的争执。今天她的舞鞋潮潮的,沾着银杏叶掉落的味道,像是从狄奥尼索斯的酒宴归来。

“付同学,你认为爱情是上升的阶梯还是下坠的抛物线?”她突然转身,怀里的书籍簌簌落下一张便笺。我弯腰时瞥见那熟悉的手写字句,是我有意写给她的。

如果走在绘满秋色的林荫道上

某想祝福一个人

愿你有一颗尚洁或者阿辽沙的心灵

……若我思及此处而你未能见

我即将满怀热烈地带你离开……

我的脸微红了,我想起我们在社团的时光。

爱欲学社是一个秉持“关于一切爱与一切关于爱”理念的阅读兴趣类社团,池莲加入这个社团时,她就讲起柏拉图的《会饮篇》。

“说起爱欲,阿里斯托芬关于圆球人和半球人的说法非常吸引我。我觉得现世的爱情正如半球人的匮缺,永恒地保持一种对爱情的寻觅状态,试图以此达到完美。”

“然而,当找到自己被宙斯剖开的另一半时,身上的裂痕无法复原,创伤已成永远,人们就开始怀疑,那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灵魂伴侣。”

“而即便有相爱如初的爱人,在达成好似圆满的状态后,爱欲就会因为残缺已被填满而消失,在现实世界里,婚姻永远如此……”

在场皆缄默,似是一致认同。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从角落里站起,轻声打断她:“我不认可。”

池莲疑惑而惶恐的眸子看向我,我又想起那朵红色的芍药花,感到一丝震颤。稳住声线认真与她对视。

“你见过没有端点的河水吗?人因肉体的残缺而诞生灵魂,河水中鱼的肉身会腐化,会后退,可灵魂就如这永远在更新的河流,它永不停息地前进。”我眼中带了温柔和坚定,“存在于精神世界里,相爱的两个灵魂是永远不会厌倦的。”

但我知道,当时我并没有说服她。或者说,她存在于岸上的现实世界。

“或许,一切的方向都错了,老师根本没有混乱,甚至并没有陷入对预测未来的狂热当中。他只是想离开现实世界,可他将要去往的那个世界究竟是哪里?”

杜思哲还没有思考清楚,就看见天花板突然变得透明、融化,像一只稀软的口罩即将坠落下来,她惊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人听见,一张无形的大膜将她的话与讯问室里的所有人隔离开来。

“警官!警官?”

面前的警察在她实现触及的那一刻,身体变成了规整的图形,有的象征威信,有的象征智力,他们只是朝着她微笑颔首,用眼神示意:去吧,孩子,我们中只有你能感受到“那个召唤”。

这已经并非我们生活的世界。杜思哲仓皇跑到了门外,发现整个海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遥远的外滩连排的建筑一直向天际延伸,此刻却长出粗壮的树根,青黑色的根须紧紧相缚,像一只内扣的大笼子裹住了整座城市。原本封闭、压抑的城市里,地铁隧道却涌出她诗歌中的青铜色河水,这是一种更为自由而危险的灾害。

杜思哲狂奔在其中,不免被积水沾湿了裤腿,直到整件身上的休闲服都被飞溅上青色的泥泪,为了轻快些,她卷起沉重的裤腿,脱下打湿的帆布鞋,拎着两只湿漉漉的空鞋,愣在了人头攒动的站台上。

市民头顶浮现代表着潜意识的意象符号。有的慌张地举着脚下的泥土,这是它们朝夕而立的身位,有的躯体金属化,故意发出“丁铃铃”的碰撞声,很多人在争吵,但更多的身上套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或者蓝色口罩,全然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她来不及联想到契诃夫笔下将自己整个裹住的“套子人”,只能一直惊恐地往回走。

如果用脑中的一个词概括,竟然是——意象化。

杜思哲碰到了音乐家莫琳,她的身体被残忍地切开,可以看到内部的红色耳蜗在搏动。她镇定自若地和围棋手苏友枝、画家斯塔道子走在一起。

“莫琳女士,请问您知道付老师的行迹吗?”

她悦耳的声音支撑着她的血管,始终保持着一种浪漫的搏动节奏。

“河水如此汹涌,可切片却是透明的,他一定在能被看见之处。”她的耳蜗凑近了地表的流水,仿佛听到了地脉的心跳。

“不对哦。”

围棋手打断了她,身体由于变成了数学公式,只能用“括号”朝杜思哲露出一个笑容,不紧不慢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他会选择给自己留一口气,却并不必要被看见。”他在空气中画出了棋盘,“黑白棋子依仗‘气’而存活,棋路虽然糟糕,但还是得为下一步考虑。”

画家的身体扁平如纸,像一只二维的生物走在大街上,他不怎么理会杜思哲,只惊奇地发现河水在身体贴上了有区分度的色彩分层。

“这是老师的隐喻世界。”

杜思哲很快明白过来,她沿着河流的上游一路寻找,看到了舍友小鱼,她的校园里形形色色的人群大都变成了半透明的,仿佛很快就要如水汽般消散,她拉住舍友。“小鱼,你……”

“怎么啦?疫情这么严重,阿哲你就不要再去找你的老师了,和我们待在寝室吧。”一个近两米的口罩将她整个蒙住,说话的声音都变成“嗡嗡”的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液态身体的稳定性。

“没什么……”杜思哲冷静下来,她摸到了自己实体的身体,并没有发生离奇的变化。

“我之前进入过我的隐喻世界,或许也可以通过相同方式进入这个世界,找到老师解决这一切。”

巨大的树根缠绕着这个城市,想起了老师日记本中的那个意象。

“召唤是什么呢?是爱人的榕树吗?为什么我如此熟悉,仿佛天然就该知道。”杜思哲的目光投向海城最高的标志性建筑——海滩明珠。根据她之前所见,如果青铜河水会淹没老师,只有将他带到最高处——也就是那棵树的树冠上才能挽救一切。

爱。

4

人类并非被困在维度里,而是被困在对维度的想象中。

付邮的日记(续):

2010年9月20日

她今天来看我了。

我面色不显,但微颤的双手显示出并不从容。

舞台,红色帷幕缓缓拉起,灯光骤然打开,如天空的眼睛射出一道光芒,清晰无疑地指向我的灵魂。灯光有了重量,轻轻压在我举步维艰的心上。

陌生。不善言辞、木讷。是我身上的标签。我想甩掉。与黑压压的观众对视了,我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所有人都感到我的对视,但我除一人外其实什么都没入眼。艰涩的字音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好像是第一次学说话。

没有关系。我阖上双眼:我的灵魂所在即我的所在。

而肉身呢?不成形的掌声轻轻掠过我的心,湖面却只有一丝微澜。我的耳朵泛着惭愧的粉。

可那个红色的身影片刻就进入脑海,这一滴红是什么?我的眼前有了另一个世界:是虞姬鸳鸯剑,刀光飞舞下映照出的那一滴泪珠吗?是拿破仑骤然回首,一枪在历史长河中破开的终点吗……还是那颗鲜红的心脏,我那怦怦跳动着的愈发明晰的心。

为了灵魂被看见,我们在一起了。

2010年2月11日 雨

又是一个雨天,雨水大概是往我心里流吧。

你是我所有非理性火焰

所点燃的虔诚

是用一颗雨点浇灭一群山火

婆娑月影下的梦幻

“你看我的新诗。”池莲塞给我手抄的纸团。她指着“雨点浇灭山火”那行苦笑:“这是你教我的,灵魂的腿永远不会瘸啊。”

距离她半月板严重积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医生说将终生留下后遗症。她安慰我说没关系,以后她就可以做我的观众了。我无比惶恐,并不适合那个舞台的我却获得了完好的双腿。命运为何要如此降临在我们身上?

我们别无选择,开始在隐喻世界修筑桥梁。她像一棵受伤的榕树,她说她要继续写诗,她要高大,繁茂,她的爱人可以经常倚靠着她休息。她还在以自己的方式流动,比如风,比如用十四行诗在空气中跳舞,让我推着她去图书馆借书,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我无法想象当河水流动的时候,她只能那样安静地注目我,这种目光太沉了。我害怕她伸出手挽着我的臂弯,而我却像自卑的虫豸迅速窜开。

我们的现实世界生了一场巨大的疾病,它坍塌了。

我患上了对轮椅的轮轴声的恐惧症。

有一段时间,轮椅轮轴的摩擦声和抽水马桶的水箱声太像,水……我现在无法思考河水,面对这场灾难就想落荒而逃。她只能在纸张上跃起,我看见她的跟腱化作琴弦,足尖像雨点落下,她的陆地仿佛铺满了济慈的夜莺颂。可我的心里再也无法涌起对美的感受。

她最近很落寞,大概是知道了我的情绪吧,她太聪明。

2011年4月1日 晴

我和她分手了,是她提出的。

“付邮,我的阿喀琉斯之踵被现实击穿了。”她在病床上笑着和我说。我又听见轮椅轴承在嘲笑我们了,我无助地捂住了耳朵,我可以在书页上赞叹普罗米修斯,却不能亲眼所见他被啄食肝脏的腥臭场面。

“为什么?即便你永远都不能跳舞了,我也……不会嫌弃你。”我哭着抱住了她,但这个拥抱并不用力,我心里一空。

……

2028年10月9日 晴

这几日妻子总抱怨我对着西兰花发呆,她不知道我看见圆形的蔬菜,都会想起十余年前那座圆形剧场。今早发现池莲的诗集被学生当草稿纸,我很生气。

十几年了,我发现我还是忘不了,舞台是池莲的灵魂肆意绽放的沃土。一袭红裙,变幻出无数种形状,穿梭于时空之中的舞蹈,连接她仿佛从没有过端点的过去和未来。我很懊悔为什么没能克服现实和心理上的恐惧,此刻我事业有成,却依然感受不到人生的意义。我写出很好的诗,却没有人愿意读一读我。

那天他们来找我商量关于拓宽人类认知边界的课题,让我内心萌发出了新的想法。如果现实世界我们无法在一起,那么在隐喻世界里呢?我们能够读懂彼此的隐喻,我们可以超越肉体的束缚,掌控另一个世界中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未来。

我诅咒自己,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计谋。

2028年12月

我的前妻很好,我和她和平分开了。我也将回到我该去往的地方……

5

杜思哲找到了那棵从海城中间升起,盘踞整座城市的榕树。它的根部已经被河水浸泡腐烂,树冠却还庞大如楼,她的生命像是火焰中最纯洁的歌声,很容易让人挪不开目。但杜思哲并没有找到付邮老师的身影。

“如果我的意象‘青铜河流’也存在于这个隐喻世界,那么我能看到的老师变成‘蜉蝣’,恐怕也是可以起作用的了。”杜思哲大胆地联想到了这一点,非常欣喜地冒着被河水吞没的风险朝着反方向行走。

“老师想要被看见,就一定还活着。”杜思哲手中的鞋子越来越沉,为了便利她干脆将它们撂在了一个孤独的小渚上。

“我很快回来取走你们。”杜思哲看到树根上结出了一个个囊囊鼓鼓的小包,似乎是一种颜色鲜艳的苞蕾,但她并没有在意。她赤裸着双足走向淤泥险恶的下游,走着走着,逐渐忘记了这双鞋的结局。果然,一只黄色薄翅的翘尾小虫停歇在水面。杜思哲感到莫大的宽心,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一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小生命,“老师,我会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自然只有那棵榕树——付邮年少时的爱人池莲身边。

“姐姐。”杜思哲在树下朝天空喊着,榕树似乎没有听到回应。

“池莲姐姐!我把你的爱人找回来了。”

榕树的树冠微微颤动了,她迟疑了很久,像是在进行一场巨大的情感斗争,一分钟、十秒、一须臾间,她最终还是降下了一根树枝。这根树枝温柔地平移到了杜思哲面前,杜思哲刚踏上树干,眼前就变得开阔了起来。

一条灰绿色的小径在眼前展开,一切暴风雨和洪涝的景象都退到了杜思哲的身后。她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断桥是相遇的前提——若西湖断桥完好,白素贞与许仙永远不会驻足相望。

眼前出现了一个只能缓行的女人,显然膝关节不能剧烈用力,虽然历经风霜却仍难掩淑华的气质。

杜思哲手中的小虫在一霎间振翅落地,在一阵轻柔的风里变成了39岁的老师付邮,二人就这么相视着,宛如多年的老朋友释然一笑。

“池莲,你忘记我了吗?”

“如果忘记你,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女人浅笑,五月的梅雨开始落下。

“我想问你,其实你二十年前就已经看见了我,对吗?”付邮看着池莲平静的面孔,突然间执念也如湖水般瓦解了。

“二十年前,池莲姐姐就已经看见了39岁的老师,那是什么意思?”地面突然传来人群的骚动声,杜思哲来不及疑惑,从树枝上向下俯瞰,发现青铜河岸旁围着一群欢呼的成年人。在救水数小时无果后,他们的簇拥中竟然出现了一群特殊的少男少女,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变得透明或者符号化,而是实实在在的。

他们各自都缺少不同的一部分肢体,杜思哲惊讶开口:“他们……是残障孩子?”

是的,这些有缺陷的孩子竟然在此刻变得伟岸起来,像巨人,他们有的身体像厚重的泥土挡住了河水,有的齐心协力不断地开挖河渠,将洪水向大海引去。河道疏通时,河水仿佛一群自由的马匹明亮地飞驰而去。

城市的洪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解,一部分市民也纷纷愿意掀开口罩,露出了有情绪的面孔,虽然迟钝,却也因为感受到被解救而露出了笑容。

“残疾、误解、离散其实并不是需要拯救的苦难,而是人类存在的珍贵痕迹。”池莲轻声开口,没有直接回应他的问题,“我选择去偏远地区支教了20年,让我清晰了很多。”

“正如我的伤病,我遇到一切的突变与苦难,这些肉体上的局限和爱一样。它不是突破边界的工具,而是边界本身。同样的,我们在精神世界创造隐喻不应该是为了逃离现实。你知道的,隐喻也会有误读,正如你并没有第一时间飞向榕树,而是试图在流动的河水中寻找永恒。”池莲的眼神温和地看向了杜思哲。

杜思哲点点头,表示认可。“老师,你并非虫豸或者蜉蝣,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蜉蝣,都将被这样那样的河流淹没,但这个隐喻本身是不可信的。”

“所以,池莲,你还是对我不能坦然面对你现实的残缺失望吗?”付邮这才恍然醒悟,又不能认可地疑问,“你认为残缺本身就是一种美,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池莲不语,在小径尽头的山坡上放飞一株株蒲公英,绒白的花瓣落在地面,变成了更多的孩子。付邮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你现在39岁,就让39岁存在着吧。无论是爱,还是我们的人生,并不能被任何事物掌控,生命正因如此而被尊重。”

“可是你还是动摇了。”付邮苦笑,看向了杜思哲。

“是的,不过我要感谢她,”池莲缓步走上前,杜思哲看着她的走近,最终落入一个温暖的拥抱当中。“谢谢你,我的动摇。这也是爱的一部分。”

杜思哲先是惊讶,脑中原本浮想起的诗篇都变得寂静和轻盈。

为什么老师的日记本里也反复提到河水?

为什么只有她能进入老师的隐喻世界?

二十年前,池莲也是19岁,她将自己的诗篇交给了付邮。

那么,杜思哲在哪里?

紧接着,杜思哲穿过池莲的肩胛,看到了金橘色的日出,这便是太阳本来的样子。它是热烈的,它的温度落在她的面孔上,比不上芍药花那样的红,却和血液一样滚烫。

杜思哲滚热的泪水被一双手轻轻托住了,是榕树的臂弯。青铜河流的浪潮像风帆般退去了,这种静穆的画面恐怕她再也无法在记忆中抹去。现在,她心里清楚了一切,“姐姐,《青铜河流》是你写的。”

“是的。”

“我也是你创造出的隐喻吗?”

“对不起。”池莲将她的心拥得更紧了。

杜思哲再流不出泪水,自己却情不自禁笑了。心里虽然有些空落,但转念想,她更喜悦于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这仅仅需要她一个人的映照。这一刻她明白了进入隐喻世界的感召是什么,从老师象征过去世界的日记,到现实世界的异化,再试图通过隐喻世界看到未来的可能性。感召她出现的这种爱,不仅仅是爱情,还是对爱会消逝之真相的爱。动摇也是爱的一部分。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口罩,给自己戴上,很快她就回去找到舍友小鱼,感谢她告知疫情的注意事项。

“姐姐,我是你二十年前的怀疑。如果我消失了,你们还会在一起吗?老师,还有池莲姐姐。”杜思哲的声音隔着一层纱布,逐渐变成了人群的嗡嗡声。

“爱会流逝,但只要存在过就不会消失,你也是。”

杜思哲看向自己的胸口已经变成了一团干涸的火焰,但确凿地燃烧过。她的身体逐渐变成了青铜色,她讶异于这种美丽的变化,然后从榕树的枝干上化作了一小股清澈的瀑布,奔涌而下,汇入河水当中,一尾不知名但真实的鱼儿,它的肉身会走向腐化,灵魂却在大海中和洋流自由地舞蹈。

最后一眼,她看见时间在青铜河流中飞快地回退,直到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付邮老师陷在一种沉睡中,池莲在轮椅上看着如水的诗稿,她微笑着变成了一棵跛足的榕树,树上枝头开满了朱红色的花,像裙摆在风里寂寞却有力地舞着。

真实姓名:王涵

身份证号:320125200402135228

联系地址:江苏省南京市高淳区北岭路17号22幢金地名邸

手机号:18115196133

就读高校:淮阴师范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