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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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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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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隐形的爱人》+莫明璐

“最近怎么了,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一会笑一会耷拉个嘴,像是跟谁聊天一样……”李英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暗暗地观察着坐在沙发边上看电视的老人。

李老太没有坐在沙发的正中间,而是拿着遥控器,坐在了沙发缝儿的旁边,似乎看电视看得正入神。

哎呀,兴许是我多想了,分明没有什么事。李英自顾自地摇摇头,又屈着腰,扫起地来。

李英是今年年初搬来和李老太一起住的,自从爸去世之后,李老太哭得几度昏厥,之后几天不吃不喝,闹到最后进了医院,差点没跟着爸一起走了。李英陪床那几天,几个晚上噩梦连连,等到李老太终于康复出院回到以前和爸住的房子了,她还思来想去放心不下。想让她一个人住在那个老单位小区嘛,几个晚上的噩梦又实在把她吓着了;想要搬去和李老太一起住,这又谈何容易?

这个年纪的人总是要顾全大局的,她转念一想,又犹豫了。要是现在多休几天公休,妈是顾上了,但孩子放假怎么办?妈退休之前就说过不会帮忙带外孙,这几年确实也没有插手。奶奶又答应了今年给小弟家看孩子,丈夫那边也实在腾不出人手。两个儿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不好好看着连假期作业都不写,只会在家“大闹天宫”。唉,把两个儿子放去假期的辅导班吧,又要花不少钱。钱钱钱,什么东西不是要钱?上养老的下带小的,什么东西不是省吃俭用来的?上一次辅导班,小几千就要流水一样花出去,一阳台的快递盒饮料瓶要攒多久才有这么多钱?

不休公休就只能请假。请假又谈何容易?正是靠近年关的日子,你就这么撂桃子不干事情,单位谁会没有意见?先前操心爸的后事已经请假了一阵子,她自知理亏,忍气吞声,把口水说干了好话说尽了,先前承担她工作的同事才回给她一句轻飘飘的“没事”。没事?怎么可能没事?那同事的情况她也知道,老婆刚生了二胎,压力大得很,每天眼下都带着一片青黑来上班。她虽然同情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话说回来,小林还算脾气好的。她以前每天提前下班去接儿子,本来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个单位干了几十年,也算是老资格了,况且她每天来得最早,工作时间也很少刷朋友圈看短视频,工作任务能完成领导不管,同事自然也顺其自然。但是现在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举报了她,说她早退,不仅罚了奖金,还害得李英写了份检讨,当众在大会上厚着老脸念。这一来一回李英算是明白了,人际关系处理不好,以后就是领导给你眼色看,前辈让你穿小鞋,同事给你使绊子。

哎呀呀,没办法。这个年纪就是这样,家庭如火场,两边把人拉扯成巨人;工作如战场,缝隙中又被压缩成一个小人。里外不是人,内外不是人,就像在照哈哈镜,旁人只听到笑声,却不知道照镜子的人笑的正是镜子里那个扭曲的自己。

她和丈夫商量着先搬回去住一段时间,但是讨论来讨论去,终究没有一个可以折中调和的办法。丈夫工作忙,经常要加班,因此孩子经常是李英接。搬回去住,孩子放学谁去接?让孩子自己回去?路上车水马龙的,少不得磕了碰了。放服务部晚托班?李英又心疼钱。本来两人刚还完车贷只剩下房贷了,如果给孩子支出又要过一段紧巴巴的日子。

唉,不惑之年,虽说上有老不错,但是孩子不要吗?工作不要吗?家庭不要吗?这个年纪,什么不是自个儿来操心,只顾一头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不行那不行,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真正让李英下定决心搬回来的,还是她收到李老太住的房子的水电费账单的那一天。她看着账单上的那串数字,以为那个老旧小区的电表坏了——每个月单算李老太放空调的电费,都不止这个数!等到物业说电表没有问题,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慌了。打开家里的监控一看,老太太一个人坐在老头子的黑白像前,念念叨叨呢!

李英坐不住了,她翻看前几日的监控,发现李老太每天早上煮一大锅白粥,然后就什么也不做,对着老头子的遗像发呆、说话,连最喜欢看的电视也不开了,晚上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借着月光,看着相框里冷冷的黑白照片。这下可不得了了!李英赶紧请了假,当天就搬回了小区和母亲住在一起。

开始,李老太对她的回来没有太多反应——李老太最受不了她这种来去匆匆的“回家”,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家倒像是客人了。往常她爸在的时候,还会唠叨两句,就买女儿爱吃的鲈鱼去。今天可不是,冰箱里的食材还是她上次买回来的,牛奶都已过了保质期。她清理完冰箱,李老太还在原地,连窝都不挪一下。

“我回来了。”李英很担心,又有些害怕,这个不爱婆婆妈妈抱怨的李老太让她感觉非常陌生。

“哦,回来了就好。你屋子一直给你留着呢。”李老太僵硬地站起身,揉了揉膝盖关节,看着拖着行李箱的李英,慢慢拖着腿走近来给她打开房门,“走的时候别告诉我就成,我也不问你住几天,总之,回来了就好。”

“我不走啦。”李英放好行李箱,想伸手去抱一抱母亲,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这段时间就好好陪你,哪儿都不去。”

“净拿话哄我。”李老太说话间就要去穿鞋,“我去买鲈鱼。买回来……”

李老太突然住了口。

李英也沉默了。

买回来,买回来谁做呢?

李老太穿上鞋,“我去买菜。”

李英偷偷抹了把眼泪,忙跟着说:“我也去。”

“去什么,回来了就好好休息。”李英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探头出去,母亲已经走了出去。

门却还没关。

“又不记得关门……”李英收拾了一会东西,正要关门,却发现李老太就站在门外等着。

“不是说出去吗,那就……那就一起走走吧。”李老太像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比老头子利索多了。那走吧。”

李英拿了钥匙,锁好了门,偷偷看着母亲。李老太面色如常,没有半分不适的样子,也看不出很久没出门,只是一张脸红润得和平时不一样。

买了菜回来,随便做菜吃了点两人也就洗洗睡了。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两人话不多,李英回来了,李老太却更乐意待在房间,连黑白像也一块儿捎了进去,这下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英看着干着急,但是又无可奈何。

能咋办?人也没事,说话也清醒,买菜还能和别人讨价还价,就是话少了点,活动少了点,能做什么?李英平日带着一大家子回来,也没注意到李老太如何如何。往往是过什么节日,吃完了大鱼大肉一桌子满汉全席的,刷碗洗锅收拾残局之后一大帮人就轮着排队洗澡。老旧小区的房子还是老样式,一大家子就紧巴巴地等着那一个厕所。老人家先洗,等到李英给两个儿子洗好了,李老太屋里的灯都熄了。再加上李老太不爱说再见,每次就是饭桌上说几句话,早上拿着李老太下菜地洗好摘好的菜,一大家子又呼呼啦啦地回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别的?

所以李老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李英只好在外围打转,别的,唉,等着瞧吧!

谁知有一天,李老太自己走出来了。李英那时候刚买菜回来,发现李老太竟然坐在客厅看电视。一看壁橱的正中间,嘿,黑白像也跟着出来了!见她回来,李老太笑容满面地起身,说了一句:“呀,英子回来啦!”

声音大得把李英吓了一跳。李老太却径直接过了她手上提着的菜,“哟,还有鲈鱼!正好,今天我们就吃清蒸鲈鱼!”

李老太转身进了厨房,留下愣神的李英。

几天下来,李英发现李老太脸上的笑意明显变多了。开始李英还觉得,妈终于想开了,但日子久了,李英又发现总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说不好吧,总比老太太天天在屋里对着相片不说话好;但说好吧,老太太这转变也太突然了,还时不时笑出声……怎么看怎么奇怪啊!

一天半夜李英喝多了水起夜,发现李老太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怎么回事?她悄悄地走到李老太的门边。忘记关灯了?可是她记得小时候,爸爸说妈睡觉要求可高了。别说亮着灯,连一点月光都不行,所以从小他们家的窗帘就是两层的。

冷不丁地,她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这新毯子还怪暖的,这样咱们冬天也能暖烘烘地睡着了。哎呀,你看看你,我说要早睡早起吧,现在都几点了,还和年轻时候一样,聊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个点,英子估计都睡着了。”

李英愣住了。

静了一阵,说话声又响起来,“好了。你和英子都知道我有一点光亮就睡不着的,还成心开灯开到半夜,不就是怕我不和你说话?你这老头,老了还是一样油嘴滑舌……”

“算啦,我倒是要向你讨教一下了。英子这次回来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是我也知道,咱们一家三口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多。英子总觉得我固执不好说话,这我也知道,但是就是难拉下这个老脸,这么多年了我都是这样。像今天我去接过英子手里的菜,哎呀,你看,都把她吓着了。我可不会你那一套,只好匆匆跑进厨房里躲着了。这是我心上一块大疙瘩,唉,不说了……”

屋里的灯一下熄灭了。李英站在房间门口,等了一会,说话声又响起来。

“老李,我试试看吧,和英子的好,我会一点一点捡起来的。哎呀,真想念她小时候那模样。扎着两个小辫,一蹦一跳地背着我给她买的粉色小书包就去上学。那时候她一回家就要抱我、亲我,我亲亲她,她也一点不嫌弃,还说妈妈的口水是香的呢!但是上次英子回来,哦是这次,英子都不爱抱我啦,更别说亲亲我这张满是皱纹和斑点的老脸了。”

“哎呀,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年轻时候谈恋爱一样!”李英听见房间里有砸吧嘴的声音,“老李呀,你睡觉吧!老胳膊老腿,也就是你还这么安慰我了。早点休息,我上了年纪打鼾你也不是不知道,小外孙都不愿意跟我睡了,哎呀,又扯到这茬了,不说了不说了。话多得跟倒豆子似的,我和你说起话来真是三天三夜也不用睡了。老李啊,晚安喽。”

一阵翻身整理被子的声音,再过了不久,就传来了熟悉的鼾声。

李英在门口听着,确认李老太睡着了,跺了跺站得有些发麻的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月光照在床前,不多不少刚好照不到李老太。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了,没想到记忆中黄橙橙的新窗帘脱落了一半,现出暮年的颓唐。李英走到李老太的床边,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电热毯还开着,李英听说这玩意一直开着有漏电的危险,就把开关按灭了。想了想李老太怕冷,又把自己抱着的暖瓶塞进了她的被窝里。

这么一来,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其实就都有迹可循了。左右多是“英子”、“老李”。对于一个在妇女时期为家庭熬干了年岁的灯油,斩断了所有社会联系的家庭主妇,这就是她七十岁的母亲的整个世界了。

李英思绪纷杂,回去躺了半宿,才迷迷蒙蒙地睡着。

李英假装早早回了房,关了灯。等到母亲也进房间了又偷偷地溜出来,扒在房门旁听着。

本来是没什么动静的,等到李英觉着昏昏欲睡了,说话声又响起来。

“老李啊,我今天和英子出了门。我在小区门口那棵你很喜欢的枫树下站了好久,怕英子等烦了,我就忍住没有捡叶子。哎呀,说起来也是不好,你一个人在家,多少我也应该给你捡一点回来。你不是最喜欢秋天了吗?其实吧,我以前跟你说我也喜欢,是哄你的。我对一年四季没有什么偏好,但是你倒好,说的话像小鸟唱歌一样,把我都听醉了,老带着我到那些树底下转悠。哎,你还记得那回吗,我们捡着捡着,到了人家窗户底下,人家还以为是小偷呢!最后保安队的都来了,闹了个大乌龙哈哈哈……英子也喜欢秋天,都是受了你的影响,秋高气爽啊,你就带着我们去野餐。小英子和你每次打着野餐的名义,可没少偷吃巧克力和糖,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等着我走远了,就偷偷从袋子的最底层翻出来,嘿哟,我回来的时候,英子嘴角边还是黑糊糊的呢!”

“那都多久以前啦?现在你老得都走不动了,我又背不动你。从前你把我们带到秋天里去,现在只好由我把秋天捡回家里喽。嗯嗯,我答应你,明天一定给你捡一点枫树叶子。小扇子似的,也怪好看的,我也喜欢,火一样的颜色,明亮到晃眼呢!”

“说什么老了,越老越是要活得鲜艳!你要是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买这床枣红底百合花被子?就是嘴硬,前几天不还教训我说不要担心穿花色的衣服?现在捡两片叶子明晃晃的就晃着你的眼了?又不是逼你返老还童!”

李英想起来李老太前几天和她去逛街,在一件花色的毛衣旁站了很久,第二天却又倒回去果断地买了。

“哎呀,好啦,好啦,这点小事我也跟你吵。我这暴脾气,哎呀,收敛,收敛,什么呀?怎么可能有气就对你发,不忍着?你不是人?你是受气包?脾气好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昨天半夜起来你怎么还去烧一个暖瓶呢?英子给我们买的新毯子还不够暖?我不冷,你别哄我。要是你冷,咱们睡前就烧好吧,一大把年纪了总是半夜不睡觉干些这种事!要爱惜身体,知道吗?要不然以后……”

李英听见房里突然没了声。以后?以后怎么样呢?

“睡吧,老头子。晚安。”

屋子里的灯灭了,李老太睡了。

爸难道,真的还在?李英靠在门边,愣愣地出神。

客厅开的窗灌进一阵冷风,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赶紧裹了裹衣服,回到了房间。

躺在床上,李英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痕,像是眼珠也不转了。

“爸爸,你在吗?”

“我……我也想和你说说话,你为什么不出现呢?你……你是在怪我吗?”

李英在爸去世时,忙着选墓碑找阴阳先生联系火葬场安排爸的后事,还要忙着照顾哭到昏厥生病住院看起来只剩一口气的妈,一口气一直卡在喉咙,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在火葬场等结果的时候,李英突然猛地咳嗽了一阵,停也停不下来,直到咳出了泪花。大事不妙,这样的紧要关头,自己怎么能病倒?她赶紧跑回车里拿出药瓶吞了两个药片。正是年关发奖金的时候,她请假照顾妈、安葬爸,领导不好说什么。办完爸的后事,接妈出了院,她还要赶回去上班。为了奖金,为了家庭,她也不能病倒。

因此,当她看着火葬场的烟囱冒出青烟时,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看着饭要煮熟了冒出的炊烟。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夜没接触的眼皮上下跳动着,她往眼皮上抹了些风油精,——这些天她几乎将那瓶9毫升的风油精用尽,已经不能再感受到热辣辣的灼烧感,眼皮依旧跳动着,只是没有先前这么剧烈了而已。

如释重负。哈哈,真像个不孝的女儿。

李英翻了个身,把脸庞埋进被褥里,“我也想好好照顾妈妈,我也想给你风风光光地办后事。我想过,把妈接来一起住。但是我那屋子你也去过,哪里还放得下一张床呢?我问过妈要不要给她请个保姆,妈说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走不动路。”

“我是不是做错了?所以你不愿意来看我了,不愿意和我聊聊天、谈谈心、开开玩笑了?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多年是我没用。你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可我,我还是什么事业也没干出来。大学毕业后在社会混了这么多年,反而和你们渐行渐远了。你们只有我,我却不回来了,我……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崭新的被子晕开一个点,逐渐扩大、扩大,越来越大,边缘也越来越远。哭泣声夹杂着一声声“对不起”。除此之外,房间里寂静无声。

许久,哭泣声变成了抽泣,李英从床上坐起身来,抱着双臂,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思考着。

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妈买的那件花色毛衣。根据爸以前的描述,李老太以前可爱打扮了,俊俏着呢!两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油光发亮,刘海梳得整整齐齐,说话细声细气,总是穿着红的绿的鲜艳花色的衣服奔跑在田间地头,还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花仙子”。但是自从李英出生,李老太常年穿着一件蓝色褂子,冬天选的棉服也是灰蒙蒙的,整日工厂家里两头跑,她可没见过什么田间的“花仙子”!

李英印象中的李老太,相对于逝世的爸爸来说,实在是比不了。她当初甚至还问过爸,到底怎么瞧上她的。在李英看来,李老太既不是那种“下得厨房”的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爸不在家的时候,小李英亲眼见过她烧菜把锅都烧穿一个洞,也没有多么能“上得厅堂”——干什么事情都是牛脾气,别人一点就炸,她说话还能细声细气?李英从小到大,不止一次怀疑过爸描述的“花仙子”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完全是爸幻想出来的,爸是上当受骗了才娶了母亲,只是羞于跟她说,才编了一个“花仙子”的故事哄她哩!

因此,这几年买衣服,李英都是捡着黑色、灰色给李老太买。不过李老太也都接受了呀!说起来,她和爸的关系远远好过她和母亲的关系。和别人家都不一样,别人家都是妈妈烧得一手好菜,妈妈给女儿扎小辫,妈妈和女儿聊女儿家的悄悄话,相互之间像“贴心小棉袄”一样,但是他们家全是反着来的。爸下了班进厨房做菜,爸每天早起给她扎小辫,爸老和她躲着母亲偷偷去吃路边的小吃。

爸最后那几年,还一直试图缓和她们俩的关系,但是她一直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李老太也一向心高气傲拉不下脸和她说这件事,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母亲还是老样子。直到爸去世了,她好像才和母亲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抱头痛哭。

但是处理完爸的丧事以后,她和母亲的联系就断了。从前,爸是她和母亲之间的桥梁,每次打电话的时候,爸总要强迫她和母亲说上两三句话。虽然每次她都觉得她和母亲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李老太也好像很尴尬的样子,每次开头都是“吃了吗”。吃了吗,吃了吗,九点了谁还没吃?她也只在暗中吐槽,回答了“吃了”又接一句“吃了吗”。就是这样,把吃饭、洗澡、孩子睡了吗问候完了,她们俩就拿着电话沉默下来。当然,李英不可能先挂电话,结局总以母亲把电话还给爸告终。现在呢?李老太不会打电话过来,她也不打电话回去,断了就断了吧。反正再怎么说,也就是问候吃饭、洗澡,还有孩子睡了吗。

直到她搬回来住,腆着脸和母亲说话,她们才开始有了交流。虽然不仅仅是吃饭、洗澡、孩子了,但是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

“爸爸,我想见你。我也很想你,你不要只是偏心妈一个人。你要是再这样,我明天就在你和妈说话的时候突然闯进去。”

“爸爸,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你和妈说这么久,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上一句话呢?”

李英自顾自说了半天话,沉沉蒙蒙的睡意袭来,她在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叹息的回答,和她小时候听过的无数遍一样的回答。

“晚安。”

第三天晚上,李英裹着棉衣,又站在了李老太的房门口。

“老李,今天我和英子去捡了枫叶!你不知道啊,我看到她走来走去的样子,想起了她小时候那副粉嘟嘟可爱的样子,那时她还不记事,你还记得吗?她也是在那棵树下走来走去,踩得干了的叶子嚓嚓作响。看着她呀,我也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充满活力和生机啊!我那时候最喜欢穿花裙子,你还带头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花仙子’呢!你以为我不知道?”

“花仙子”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吗?李英听着李老太的讲述,嘴角不自觉扬起。

“不知道怎么会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当初那个风趣机灵的小李,我却不一样了!过了花一样的岁月,英子一天天长大,我每次看着镜子里自己长出的细纹,就觉得,哎呀,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呀。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的妻子,成了别人的母亲,甚至后来,还成为了别人的外婆。我竟然从一个十七八岁的花一样的少女,成了长了满脸皱纹的妇人!”

“那段时间我们结婚,紧接着又生了英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想给我买一件花衣服都买不起。也不是买不起吧,就是买了,难道吃衣服吗?房租、水电、尿布、奶粉,哪个不要钱?你的衣服我磕磕巴巴学着帮你补过几次,我的衣服也是几年没换过新的。哈哈,那时候你不是天天唱一句词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瞧,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那段日子吧,说是难,但也挺让我怀念的。也许人老了就是喜欢想以前的事情吧,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英子还小,我们一家在一个大草坪上野餐。说是野餐吧,其实也就是把屋子里做好的饭菜搬到树下来吃。但是英子很高兴,吃饱了就一直在树下踩着红透了的叶子玩。最后玩累了,就倒在我们的怀里。这时候有个摄像师经过,要给我们拍照,他那镜头‘咔嚓’一闪,我就醒了,醒来还高兴了一下午哩!”

李英听到李老太这时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呀,也怪我不好,我想到以前的苦日子,就不想英子也受苦,反对她和小刘搞恋爱。现在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了,让小刘对我印象也不好,英子也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闹了这么多年脾气,连你都处理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每次打电话,我都多想问问英子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听一听小外孙们的声音,但是每次开口,都还是那老三样。你别笑,我知道英子跟你抱怨过,说我说话老问她吃了没,洗澡了没,孩子睡了没,但是每次一接过电话,我好像就只会说这三样了。”

“不过现在英子回来和我们住,挺好的。你也在,我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像是十几年前一样。虽然吧,英子和我还是没有小时候那样亲近,但是我们的关系比以前,那可好太多了!还是要靠你呀,老李。今天英子甚至和我一起去捡了很多枫树叶子,我们一起编了很多叶子做成的小花。喏,放在床头,你没仔细看吧?看看,多漂亮,多鲜艳!枫叶就算落到树下,都还是和年轻时候一个样,真好啊。”

“但是吧,老李。”李英听到李老太又叹了一口气,“英子也不好常住,这我也知道。谁不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呢?想当初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都是顾了一头又丢了一头,想想英子住了这么久,也应该回去了。这屋子,又清清静静地只剩下我们老两口喽!我总想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英子,可又担心她是不是累了睡了,是不是照顾着孩子呢,我才不像你,什么时候想打就打,也不为英子多想想,万一她有事呢?但是呀,你这样也好,英子还能和你有说有笑的,你也幸运,每次打过去英子都有空。我就对着电话机呀,能坐一下午,脑子净想着这件事,可又下不去手。我总想着,137xxxxxxxx,137xxxxxxxx,就是伸不出手啊……”

这样吗?李英愣住了,想起以前李老太爱看电视,总是放着一个频道,一放就是一下午,想起前段时间黑漆漆的客厅里,抱着画像坐在客厅的座机旁边的李老太。

原来妈是想给我打电话吗?李英愣愣地想着,原来爱看电视,是为了一个一直难以下定决心打出去的电话吗?原来前段时间那仿佛与世隔绝的状态,也还要坐到客厅里,也是在犹豫要不要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吗?

突然,“吱呀”一声响吓了靠在门板的李英一大跳,屋内的说话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李老太推开了房门。李英一时不察,就要向前跌去。

“怎么搞的,英子?”李老太借着屋里的灯光看清了李英的脸,赶紧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但是人老了,终究不比年轻时候的体力,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李老太赶忙拉着李英,“英子,没摔坏吧?让我看看,哪里摔疼了?我给你擦点红花油,你别动……”

李英拽住想要起身但是又起不来的李老太,把她抱进了怀里,动情地喊了一声:

“妈!”

【作者信息】

莫明璐,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通讯地址:北京市丰台区王佐镇魏各庄路中央民族大学丰台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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