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于托我给他找一份看门的工作。
要求离家要近,最好能有食堂管饭。薪资待遇看着给就行。这是在我们分开一年之后的事情。他电话里请求了好几次,我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然后是发动身边资源,挨个找人打听。
期间我被他催促了几回,他说“在家闲得闷得慌”。
我与他玩笑“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事着急不来。况且你都黄土埋没脖颈,也该考虑退休了”。
他坚持自己“还没攒够养老的本钱,要趁着腿脚尚且利索,多出去‘挠’点食物回来”。
“那你来我这里要饭好了,我保准给你多盛一碗”,我继续笑道。
这样的对话方式,是我和老于之间原本的沟通习惯。我们曾因共同的“使命”,在一起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整整三年时间。
2
老于是我给父亲请来的护工。
第一次见面,在某三甲医院的走廊。那是父亲生病后的第一个年头。
病房里上门推销的家政公司鱼龙混杂,我便托人帮我找一个靠谱点的。而且特别着急,最好能够立刻,马上。因为自父亲转危为安以来,没有换班的人,我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连轴转,身体上实在吃不消。
期间,妻子心疼于我,带着发高烧的儿子在病房70公分的陪护椅上,硬生生地挤了好几天。那凌乱的空间、窒息的气味与拥挤的秩序,让我实在看不下去。但是作为单亲的独生子女,我确实没有退路,没有选择。
那是一段我最无助的时光。疲倦的眸子深处,暗藏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孤独与绝望。而恰巧此时,老于似是救星从天而降。
我给他递烟,他不抽。反而给我掏出一支“玉溪”。这让我觉得这老头倒很讲究。
我问他,会注射鼻饲么,会翻身拍背么,会气切吸痰么?
对于我排击炮式的发问,老于都一一回答出动作要领。比起之前碰到的那些打游击的护理员,这让顾虑重重的我产生了些许好感。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他亮出了自己的养老护理证件。
好吧。在这个时而看证,又时而看脸的时代,我选择相信证书上的白纸黑字和红印章。
然后我们开始讨价还价。我问他工资能否少一些?长期以来的求医花费,让我早已捉襟见肘。他犹豫片刻,直言一句“工资看着给吧,干得顺心就行”。
那一刻,我们之间顺利达成了共识。没有合同,没有契约,就这样,老于正式走进了我兵荒马乱的世界。
3
“于师傅,你困不困?”
“我不困,到了这把年纪,一晚上能眯三四个钟头就够了”。
“那,那,那我先睡一会,醒来换你”。
说这话的时候,是父亲自重症科转入普通病房不久。我不敢有丝毫怠慢。仿佛监护仪器上每一个跳动的数据,都能够拨动我脆弱又敏感的神经。然后是24小时不间断地守护。
期间要做的,不光是要留意夜间的输液,还有每隔两个钟头的翻身和拍背,清理导尿袋里的尿液和偶尔的排便,更要留心观察气切口的情况,防止堵塞……林林总总的琐碎事情,任一细节考虑不周,都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而老于也算是敬业,从早到晚该做的事情,一样也不需要提醒。即便是到了深夜,也都能像个等待冲锋的战士。
长期的陪护生涯,让他养成了倒头就睡的习惯。到点了自然醒来,忙完过后很快入睡,甚至不需要闹铃提醒。
这一点我始终做不到。直到现在,我的手机闹铃设置里,还保留原来的夜间提醒。而铃声也自然是冲锋的号角。00:00(喂药)、02:15(翻身拍背)、04:10(翻身拍背)、06:00(喂药)。
那时,为了表达对老于敬业精神的感激,我在病房抽屉里特意放入了一些零用钱。算是除工资之外的餐补。但他始终都没有取用过。反倒是他外出就餐或者下楼“放风”时,会隔三差五地带回来一些东西,有时湿巾,有时抽纸,或者其他。我要给他算钱,他都摆摆手,一副江湖侠客的仗义与慷慨。
4
老于陪我到邻城的康复医院治疗。
在那一年的入夏之际。就我们仨。搭载一辆救护车,带着简单的行李和筹来的钱。
在出发前,我征求过老于的意见。表示可以增加一些工资。可能一别数月,让他和家里人事先商量一下。
而专业性的康复,却是我最后的希望和赌注。
对于我的这一请求,老于当时没有拒绝,表示先回家做好交代,并简单收拾一下行李。
就在他回去的那一晚,我一个人重新回到了手忙脚乱的状态,同时心中埋藏着巨大的顾虑。
坦白说,我害怕被老于放“鸽子”。就像那些长期在医院里打游击的护工一样,结清了工资便开始拈轻怕重。要么坐地起价,要么直接消失。但他还是没有让我失望。第二天一早,还没有等到医生查房,便如约回到我凌乱的世界。
然后我们携带轮椅、气垫床、破壁机和一众锅碗瓢盆,开始了背井离乡的求医之路。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二个月份。
5
在邻城的康复医院,我们度过了一整个蝉鸣聒噪的夏天。
每天被动的康复项目安排得满满当当。从早到晚,我们在多个康复大厅里排队。日子过得井然有序。期间,父亲因肺部感染高烧不断,所有的康复项目不得已叫停。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把陪护床铺设在病床的两侧,无论昼夜,轮番进行物理降温。
同时,我每日还要辗转于药房、超市、菜场和医院之间。剩下的,都可以放心地交付给老于。一段时间的共同“使命”,让我们建立了默契的关系与深厚的感情。
我问老于,在从事护理工作之前,还做过哪些工作?
他说自己是个苦命人。从小家里穷,三十几岁才讨上老婆。到了四十岁,才托人在国有煤矿里找到一份下井的临时工。直到退休,又跑到建筑工地上去打零工,最远的是跟随劳务公司,跑到八达岭长城脚下干过修路的活。期间,还在奶牛场里帮人喂过奶牛。再后来,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他,花钱走了一个过场,买来专业护理的证件。在南方的养老院里干过一段时间。专门给卧床的老人拍背和喂饭。
而我,是他从养老院里出来,“游击”路上遇见的第一位雇主。
他说这些年,再难的时候,都几乎没有靠过任何人。只凭借着自己的双手,让自己活得更像是个“人”。当初没钱的时候谁都看不起,后来辛辛苦苦攒下了一些钱,在城郊结合的地方买了房子。还在闺女出嫁的时候,一次性出钱陪嫁了一辆轿车。这在他们兄弟几个面前,终于扬眉吐气。
说这话的时候,我陪老于就着花生米,喝了两罐易拉罐啤酒。我让他再喝一罐,他不肯。在康复医院的单间病房里,我们第一次聊到深处。这也是枯燥的康复生活里,我们难得的快乐。
6
离开康复医院,是那一年的入秋时节。
我用债台高筑并透支完信用卡里的所有额度,陪伴父亲走完了康复的“黄金期”。虽然效果并不理想,但至少没有了遗憾。为此,我还欠下老于两个月的工资。我一再表示不好意思,但并没有影响到他每日照例的辛苦付出。
对于出院以后的长期护理生活,我没有一点把握。我请求老于陪我一起回家,留在家中和我一同照顾。那个时候,对于他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地从“于师傅”改成了“于大爷”。他也真正成为走进我内心的人。
如你所料,老于没有拒绝我的请求。与其说他需要这份工作,不如说,我更加需要他,依赖他。直到后来,当我问及为何会在我拖欠工资的时候,还要选择自愿降薪并且一直陪伴呢?
他说比起住院期间的高强度照护,居家护理条件自然要好一些。所以降薪是原则,也是本份。至于陪伴呢——还记得有一次在医院的走廊,你推着轮椅带你爸靠窗晒太阳,也是我刚接手照顾你爸的时候。起先,你自顾自地玩笑,讨你爸开心,以试图唤醒他的记忆。然后笑着笑着,就情难自抑地哭了,哭得很委屈,很伤心,像个孩子。别人过来看望,留下一点钱就走了,虽然已经很不错。但是你更需要的,我想应该还是分担。同样是做父亲的,我当然明白这种心情。所以,这一声“大爷”,你小子可不是白喊的!
老于说得轻松,却再一次惹得我的眼泪汹涌。
7
老于在家护理的那几年,我的内心是平静的,踏实的。
在规律的照护之下,长期卧床的父亲,身上没有一处褥疮。就连感冒也很少造访。哪怕是病毒肆虐的“口罩时代”,也能够安然无恙。这归功于他的付出,无微不至。让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按照他的要求,我把按月支付的工资一分为三。其一是定期转存到他老伴的银行账户,是他们的养老钱。其二是转入到他的个人账户,是他给外孙攒的学费钱。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其三便是取出少量的现金,每月只有500,多则不过1000,是他给自己的零用钱,以及用于人情往来的支出。
而事实上,他不光能吃苦,还特别地节俭。即便是居家期间,我大包小包的买来各种食材,用于给他改善伙食。但他一颗土豆、一棵苞菜都能够吃上好几顿,还总是嫌弃我买得多。放在家里的糕点和零食,除非是熬夜特别饿了,他都不会轻易拆封。
过去,我时常感慨于他的过分节俭。但是该省省,该花花,却是老于一贯的处世原则。
8
我问老于,如果哪一天,这一行真的干不动了,有什么打算?
那是他照顾父亲即将满三进四的年头。那一年,身份证上的老于,67岁。
毕竟岁月不饶人。他的身体显然已经大不如从前。我的不安也与日俱增。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但又阻挡不住岁月的脚步。
他说,等到过完春节,从我这里退休后,让我给他找一份看门的差事。最好是离家近一些,方便帮女儿带一带孩子。虽然我极不情愿,但还是满口答应。
三个月后,还没等到过年,因某种特殊原因,老于不得已与我分开。那是我们因共同“使命”,临时组建“家庭”,在一起的三年零两个月。也是他陪伴我,熬过无数个夜晚,走过的一段寂寥的人生。
分开的时候,老于伸出手来以示紧握,像是当初见面时那样。我直接给了他一个拥抱,无比深沉地,眼眶都湿润了。
或许,也只有在他的面前,我可以一直保持着情感的真实。
那之后,我接连换过好几任护工。工资都超过于他,但是没有一个干得长久。
再后来,父亲也走了。空空的房间里,满满的回忆。却只剩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