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莫秋言的头像

莫秋言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20
分享

我在旷野中张开怀抱,用力地捕捉,他与自然交融的气息

1

过了除夕是新春。

外面的烟花次第燃放,爆竹的轰鸣此起彼伏。

热热闹闹的时节里,我又开始想念。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想起他生病以前的样子。同时想起的,还有6年前的春节。我坐在ICU门外的躺椅上,像个哨兵,随时等待医生的传唤。

住进去的时候,医生说,手术算是成功,但剩下的要看造化。出血量很大,且靠近脑干,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问,病人的其他家属呢?

家属?在这座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我是父亲唯一血脉相连的人。后来我结婚生子,有了生命的延续。此刻年幼的孩子,与其母亲正在家中同样孤单地跨年,被动地与我一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而那之前,对于神经系统疾病,我没有任何医学常识,更不清楚脑干的神经中枢作用。只是旁若无人地哭。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几个钟头以前,我与父亲刚打了照面。没想到一切会那么突然。我更害怕随时可能的失去。

我用了一整夜的时间,目光锁住那扇冰凉的门。他在里面,用抗生素在作顽强的挣扎。我在外面,哭声很大,犹如山洪震耳。

2

那一年,我过得惊险且又狼狈。

我陪父亲四处求医,从立春日开始,租来一辆满载医疗器械的救护车,辗转来到邻城的某三甲医院。我把地垫铺在重症科的走廊。那是我好不容易占据的领地。为了实现那一次转院,我曾被道貌岸然地医托哄骗过救命钱。后来也会想起当时的遭遇,我竟不觉得懊恼。至少正是那一张紧张的床位资源,成全了我日后床前尽孝的可能。

万古霉素,替加环素,美罗培南,卡泊芬净……我至今能够清楚地记得它们的名称,在众多进口药物的合力下,父亲终于摆脱了生命危险,实现了自主呼吸。

当查房的医生通知我,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我像是惊闻了天大的喜讯。双手合十,喜极而泣。这是每一个坚守在重症科的家属,最值得期待的消息,像是途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修成正果。可是没等到我缓过神,医生又不忘补充:“看得出你的高兴,但这或许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日后还将有无数的未知,等待你去验证。”

我来不及思索,还是自顾自地沉浸在无边喜悦中。就连医院里的空气,也都弥漫着让人沉醉的芬芳。

3

我在神经外科的病房张罗病号饭。

那是一天忙碌的开始。临床的陪护大妈,是我学做病号饭的老师。我照着她的样子,把一样样蔬菜清洗干净,把牛肉焯水下锅,加入少许油盐,置入面条或者小米,慢慢煮熟,然后一键破碎,变成了流质。最初的时候,我没少被削皮刀划破手指,双手贴满创口贴,但并不影响我做饭的心情。

我跟管床的护士学习卧床护理技能。用棉签蘸上生理盐水,又用弯嘴的镊子,给卧床的父亲刷牙,漱口。盐水太多,容易呛入肺部。水分太少,又不足以清洁口腔。着实让人犯难。偶尔一次失误,他都会面红耳赤,痰液从气切口汹涌而出,呈喷射状溅我满脸。更不必说每隔两个钟头的翻身拍背,要准确地把握掌心力度和叩击范围,通常是由肺底部自下而上,慢慢将沉淀的痰液,向肺尖处驱赶。还有就是鼻饲,从刚开始的易堵易反流,到后来我独自可以更换。

林林总总的护理科目,到出院的时候,我都一一熟练,并规律性地付诸于实践。也为后来长期的居家护理,提供了现实条件。

4

那几年,我遇到了这一生所有的难题。又总是在一次次峰回路转过后,抱着面无表情的父亲,泪流满面。虽然他暂时忘记了表达,不能给予互动,但就是那样一直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也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抚慰。

不是吗?他在的时候,灯火可亲,岁月静好。家是温暖的家,是心灵的港湾。那一桌一椅,都仿佛有了生气。更不必说,餐盘里的一荤一素,都是永远怀念的幸福。

我抱他从病床转移到轮椅。用双手环抱他的腰,让他的下巴尽量搭载我的肩,然后以惯性驱动。他虽然无力配合,但始终会保持我支撑他的姿势,稳稳地落座。

我给他讲述过往经历。那些他已知的与未知的。关于我的军旅生涯,祖母的葬礼,孙子的成长趣事等等。以试图唤醒他渐行渐远的记忆。他虽然不发一言,却偶尔也会生理性眨眼,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也给了我许多疼痛流淌的出口。

他会一直等待着我,下班回来给予照料,像个天真的婴孩,不必吩咐我来做什么,我便知道该为他去做什么。他会眼巴巴地望着我,倚靠在轮椅上,用我先前给他摆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一直忙碌,且我会为此感觉充实,感受快乐。

他用生病之前,过往的三十年,出色地完成了父亲的角色,带给我启迪与庇护。我在他余生的最后几年,也曾扮演过他的“父亲”,虽说并不称职,却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5

这是他缺席的第一个春节。

我有了第二个孩子,搬进了新房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想起从前,过年是他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一手是热气腾腾的饺子,一手是沉淀多年的老酒,并不断地交代我们,要“趁热吃”,要“慢点吃”,要“好好吃”。

再到后来,过年是我把陪护床铺在他的病床旁边,睡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给他盖好被子,告诉他“爸,今晚是除夕,我们又相互支撑,走过了一年,希望明年,一切都能够顺遂”。然后伴随着他的安然无恙,便可以踏实地入梦。

从今往后,过年是我携妻儿,带上最新上市的白酒和他从前不舍得抽的香烟。来到他的跟前,轻声慨叹“爸,快过年了,我们一切都好,只是很想你!”

我在旷野中张开怀抱,用力地捕捉,他与自然交融的气息。

我把他的画像,搬进了我的新家。除夕的那一晚,我打开家中所有的灯,希望他能够找得到,回家的路。

也许,除了梦以外的地方,我再也见不到他。但是,想念他的时候,我会点上一支烟。因为他在天上,能看见,并且一直保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