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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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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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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平南

三月的雨,淅淅沥沥,湿滑颠簸的乡道上,我们的车几乎在踉跄而行。九绵高速公路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四周是突兀的桥墩。驾车的友人紧盯着前方的凹坑,吃力地打着方向盘。我真有些担心这轿车会“哐当”一声刮底盘而抛锚。同行的同事一路无语地看着车窗外,也许他们正在纳闷,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把他们带来的却是我的执念。

沿着山路几转,眼前一亮,漫山绿树,林草蓊郁,清澈透明的溪流穿过幽深的山谷欢快地奔向远方。柔风中飘荡着负氧离子,我深吸了一口,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暂且抛开尘世的案牍劳形吧。

平南本是一个古羌族乡,曾为白草羌人的聚居地,有过辉煌的历史。位于龙安府(绵阳市平武县)及松州(阿坝州松潘县)商贸走廊之间,是川西北茶马古道上的一颗明珠。现代更为显赫的是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曾在此建立平南县苏维埃政府。

可我们见到的只有一条古朴冷清的长街,这儿的建筑应该都是汶川大地震后所重建,仍然保持着昔日的羌族风情。

羌红饭馆,四个人闲坐昏暗的后堂,围着八仙木桌。我轻呷一口苦涩的老鹰茶,品出了怀旧的味道。

“你喜欢到这儿来,我知道缘由。”老邓莞尔一笑。他的语气极缓,点中了我心里的要穴。

那条山涧溪流,分明像是儿时父亲为我捉蟹逗玩的去处,溪边的那座木结构房子,也像是爷爷家的老宅。老家模糊的印象已在我心底沉潜了几十年,平南却像记忆的显影液般将它清晰地冲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老家,也和这儿差不多。” 老邓接着说,“我竟有十几年没有回去过了。”

我和老邓有些交情,知道他的履历。他本是乐山沙湾区范店乡人氏,土生土长,在乡里抓过鱼、教过书、当过副乡长,直到调往区政府部门任职。

一旁的友人忍不住插嘴:“色尔坝的景色比这儿粗犷,高山草甸上有成群的牦牛。” 他的眸子闪着光,“山谷湍急的小河里有无鳞的雪鱼,很容易抓捕,但红衣喇嘛会走过来祈求放生,那是他们的水菩萨。”友人的发已白,却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他离开色达县的时候不过是个调皮的少年,父亲是甘孜藏区林场干部。

对坐的小姑娘面对我们三个中年男人怀旧的饭局,显得有些拘束,集中精神到自己的苹果手机上。蒜苗回锅肉、山村卤味、熊掌豆腐陆续上桌,大家一起大快朵颐,她才冒出一句:“平南的景色很美。”

平南不仅景色绝美,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老板娘对回头客非常热情,拿出自酿的糯米酒招待我们。品着香甜的米酒,听老板娘聊起她的儿子。

这位羌族青年竟然在上海工作,担任一个大型工程的现场技术负责人,曾是绵阳中学的高材生,就读过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所谓现场负责人,其实就是施工人员的头,只管技术管不了经济,需要长年累月待在工地,在烈日风霜中谋生计。年前谈了一个女朋友,对方的要求很现实,就是在上海要有一套自有住房。他也因此被拒绝,于是发下誓愿,继续为生活而打拼。

“为什么不回来呢?成都、绵阳,难道不是更好的去处?”我不解的问。

“他说他的机遇在上海。”老板娘皱着眉头说,“春节回家只住了四晚,就回去了。”

羌族青年的励志故事令人动容,然而从偏远的山乡到灯红酒绿的大都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到他十年寒窗的努力竟是把自己从山水田园置身于都市高楼的一个蜗居小屋里,卑微而孤独地活在繁华都市中,我不禁感慨人生的飘零。

老板娘的儿子只是千万沪漂中的一员,平南也只是千万乡土僻壤中的一个缩影。说起乡愁,不过是有点成就感的中年男人心中所玩的情怀,对于年轻一代的小镇做题家而言,乡愁就像风中的柳絮般飘渺,在都市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中国人追溯三代都是农民,这话有些夸张,但千百年来中国人的乡土情结却浓郁而绵延。然而近些年来,随着工业化大生产和社会文明的进程,农村人口急剧流失,留守老人、抛荒的土地、闲置的房屋,种种景象令人唏嘘。农村既留不住人才,也留不住青壮年,不少村庄正在缩小乃至消失,传统的农耕文明渐渐地寥落。也许无乡可返才是一种悲哀。

我的思绪收了回来,忽然想起了平武县农业农村局的同志,掏出手机迫不及待地联络沟通。得到的信息却令我失望。平南乡常住人口仅仅过千,老弱病残占了一半,像老板娘夫妇这样的壮年人口区区数十人。平南乡已经撤销,并入平通镇,更名平通羌族乡。说到发展项目,平南也是无缘,错过了“十三五”、“十四五”。

见我闷闷不乐,友人为我斟满米酒,淡淡地说:“原生态的风景不也很好吗?”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啜了一口,又说:“色尔坝的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绿,我的头发却白了。”

友人的话中有话,暗含自然之观。眼前这个黝黑的中年汉子,鱼尾纹显出了沧桑,他也曾是个清新俊逸的少年。我一饮而尽,领悟了他的深意。沧海桑田,世事无常,一个山乡在时空穿梭中何其渺小,一个人也是这样。几十年仿佛只是一瞬,岁月越走越远。我们再也不能回到老家居住生活,再也回不到那纯真的年代中了。就算回去看看,也不免会触及物是人非的凄然而犹自叹息。

不过,家乡的青山绿水像是烙在心里的刺青,它让我们保持清净的初心,从容地面对浮世尘嚣。几个中年男人在工作闲暇,来到平南这样山清水秀的乡村,在茶中去品一品,在酒中去尝一尝乡愁的味道,也是一件惬意的事。

微雨的午后,远处的山林雾气氤氲,整个山乡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轻纱。山道上有白发老妪,姿态挺拔,身着五彩的羌服,背着背篼匆匆而行。现在正是一年中农事忙碌时节,她也许是赶去播种。老妪的身影在山道上渐渐远去,斑斓的色彩跳动在烟雨朦胧中,我看到一种凄艳的美。

留守的羌人山居田园,耕耘着祖业土地,过着简朴、宁静的生活,他们的子女却做客他乡,漂泊都市,踏遍万丈红尘。哪一种生活更有幸福感,也许很难有标准化的答案。我倒是想起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走过人生的风雨旅程,一切得与失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了。

友人驱车往九绵高速驶去,我的脑海中满是平南秀美的山水画卷。忽然,一只黑褐色的小鸟,拖着剪刀似的尾羽,从一棵杏树的枝头弹起,直飞向空中,花瓣间晶莹的雨珠纷纷飘落。我的心里浮现出一个句子: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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