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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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春分，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昼夜均而寒暑平。此日，太阳行至黄经零度，天地之间，阴阳和合，万物生发。晋北民谚有云："春分到，蛋儿俏；燕儿归，犁铧跳。"春分之日，阳气渐升，北地虽仍有料峭余寒，然冰河初解，柳芽初萌，农人扶犁破土，燕子剪水衔泥，天地间一派生机暗涌。
《逸周书·时训解》载："春分之日玄鸟至，又五日雷乃发声，又五日始电。"春分一候"玄鸟至"，玄鸟即燕子。《礼记·月令》云："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晋北乡间，燕子归巢被视为吉兆。旧时家家户户檐下留一泥窝，谓之"留春巢"。老辈人言："燕儿不落愁门庭"，若谁家檐下无燕，则视为家运不济。我幼时在晋北老家，常见双燕衔泥，往来如梭，母亲总叮嘱："莫惊了燕儿，它们衔的是咱家的福气！"二候"雷乃发声"，春雷始鸣，与惊蛰之雷不同，惊蛰雷如战鼓催征，春分雷则似琴瑟和鸣。《淮南子·天文训》云："春分则雷行，阳气通也。"晋北山民以雷声辨丰歉，若春分雷自东南来，则兆五谷丰登，故有"雷打东南角，粮囤冒尖角"之谚。三候"始电"，闪电初现，古人谓之"天笑"。《春秋繁露》载："电者，天之光也，阴阳激耀，故生电光。"春分夜雨，偶见电光如银蛇游走，老农拊掌而笑："天公咧嘴，地母开怀，今年必是好年景！"
春分自古有"竖蛋"之戏。《清嘉录》载："春分日，竖鸡子于桌，童稚嬉戏以为乐。"晋北乡俗更添野趣：取黄土高原红皮鸡蛋，以朱砂画八卦纹，孩童立于碾盘、井栏、炕沿，比赛竖蛋。长辈们曾教我秘诀："心要静，手要稳，蛋尖对地脉，一竖一个准！"更有巧妇以艾草煮蛋，蛋壳染作青碧色，谓之"春分胆"，小儿佩于腰间，传说可避瘟驱邪。此俗或与《荆楚岁时记》"春分日，民并种戒火草"一脉相承。
春分祭日，尤显古风。《帝京岁时纪胜》载："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晋北虽无皇家仪仗，然乡民祭日之风犹存。五台山脚下，至今可见"太阳庙"，春分日凌晨，老者以黍面捏日轮状饼，饰以红枣九枚，象征"九阳开泰"，供于庙前石案。祭毕，分食日饼，曰"咬春阳"。更有巫者持桃木剑，踏禹步，诵《太阳经》："春分昼夜两均平，雷动风行万物生。太阳真君临凡界，照得山河一片明......"声调苍凉，仿佛自《楚辞·九歌》中迤逦而来。
《齐民要术》云："春分前后，地气已通，土块散解，此时耕田，一而當五。"晋北农谚亦道："春分犁不闲，清明种满田。"此地苦寒，土地解冻较迟，农人须待春分阳坡化冻三寸，方驾牛开犁。耕牛额系红布，犁铧挂响铃，老者唱《开犁调》："嘿哟——春分地气通哟，老牛踏云踪；一犁翻开阴阳土哟，万担金谷秋后涌......"歌声粗犷，惊起田埂上啄食的寒鸦，扑棱棱飞向泛青的杨树林。
春分亦为种蓖麻吉时。蓖麻油可点灯，叶能饲蚕，晋北民谣唱："春分种蓖麻，秋后挂银瓜。"播种前，农妇以米酒浸种，取"酒力助长"之意。更有一奇俗：撒种时须倒退行走，谓之"种退步，收进步"，暗合《道德经》"进道若退"之玄机。我曾见祖父躬身倒退，扬手撒种如天女散花，身后新翻的泥土泛着油亮的光泽，恰似《氾胜之书》所言"膏泽"之地。
《岁时广记》载："春分造酒贮之，经年色绿，谓之春分酒。"晋北人则以茵陈入酒。茵陈，白蒿之幼苗，《神农本草经》列之为上品。春分前后，妇人提竹篮，携小铲，于向阳坡地采茵陈。嫩芽带银白绒毛，洗净晾干，浸入高粱酒中，月余后酒色碧绿，饮之可祛湿明目。祖父每于春分夜温一壶茵陈酒，指着窗外北斗七星道："七星柄指东，天下皆春。这酒里酿着整个春天哩！"
榆钱饭更是春分至味。榆钱者，榆树之翅果，状如铜钱，晋北童谣唱："榆钱榆钱，落下成钱；春分吃一口，活到九十九。"采摘需趁晨露未晞，带嫩绿榆枝蒸饭，拌莜面搓成"榆钱傀儡"（晋北面食）。佐以腌芥菜丝、野韭花，食罢唇齿留香。元代诗人元好问曾居晋北，作《榆钱》诗："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榆钱一处来。"此中况味，非亲尝者不能领会。
春分踏青之俗，可溯至《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晋北文人雅士，常于春分日登雁门关，望长城内外，吟诗作对。明代代州诗人冯惟敏有《春分登雁门》诗："雄关春半分寒暖，胡燕新来认旧巢。莫道塞北花开晚，且看阴山雪化潮。"如今关城残垣间，犹见古人题壁墨迹，与岩缝中初开的点地梅相映成趣。
放纸鸢则为孩童乐事。晋北风筝多扎作沙燕、蜈蚣形，以桑皮纸糊就，绘八卦、云雷纹。最奇者属"字鸢"，将诗文题于风筝，待其高升，剪断引线，谓之"天书寄远"。清光绪《代州志》载，某书生春分放鸢，题李商隐《无题》诗于其上，忽遇旋风，纸鸢直入云霄，三日后果有鸿雁传书至，乡人皆惊以为神异。
《黄帝内经》云："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在晋北这片黄土与长城交织的土地上，春分不仅是节气刻度，更是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当祭日的香烟缭绕山寺，当耕牛的铃铛摇醒冻土，当燕尾剪开最后一缕残冬，天地大美便在阴阳平衡处悄然绽放。恰如《文心雕龙》所言："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这摇荡在春分里的，何尝不是华夏文明绵延千年的生命律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