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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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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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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识山

我最倾慕的东坡先生来过,为了赏景,也是为了喝茶。千年后的我,亦觅寻他的足迹,来了,除了赏景、喝茶外,还带着一抹淡淡的思恋情愫。

暮春的雨丝如牛毛般洒落,沾湿了余杭径山的石阶,湿漉漉的,映着远山近树。我喜欢这样的气氛,潮湿、宁静,清丽,适合两个心有灵犀的人邂逅。我撑着油纸伞,循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茶香往山间走,云雾在身旁流转,恍惚间竟觉自己踏入了一幅尘封千年的古画——画里有禅僧煮茶的青烟,有文人题诗的墨痕,还有那株从唐代就扎根于此的茶树,正用嫩绿的芽叶,诉说着茶禅相融的往事。所谓历史烟雨,不过如此吧。但这一切也是值得庆幸的,在熙熙攘攘的今朝,这般禅境不是谁都有福享用的。我的心是虔诚的,也倍加珍惜这次径山之行。

慢慢走,不急,一边看山,看雨,一边听风,听水。上山的人不多,三三两两,沉浸在水墨画的留白里。行至半山,一片茶园忽然在云雾中铺开,层层叠叠的茶丛如绿浪般起伏,芽叶上的白毫沾着雨珠,在微光中泛着莹润的光。茶农指尖轻捻,将一芽一叶、一芽二叶初展的嫩芽采下,竹篓里很快便积起了细碎的绿意。一切都在细雨中,朦朦的,不太清晰,却又能分辨轮廓。茶,出自茶园,茶园在径山里,而我,就隐身在浓绿之中。这样的隐身,让我欣喜不已。

这场景让我想起《续余杭县志》里的记载:“开山祖钦师曾植茶树数株,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鲜芳特异,即今径山茶是也。”唐代宗年间,国一大师法钦云游至径山,见此处山清水秀、灵气萦绕,便结庵修行。他亲手种下几株茶树,本是为“专以供佛”,每逢佛事,便采叶煮茶,以茶汤敬奉诸佛、款待香客。久而久之,茶树竟顺着山谷蔓延开来,将绿意铺满了这片禅意之地。有传说称,法钦禅师曾在茶树下讲经,风吹叶动,茶香与梵音交织,连山间的飞鸟都驻足聆听,仿佛也悟得了几分禅意。这是一段奇缘啊,茶事淡然,一杯袅绕,如缭绕青烟,引导人走向内心的清明。喝茶,观佛,都是净化身心的。怪不得国一大师法钦云钟爱于此,其中缘故,因茶而生。

顺着茶园旁的小径继续前行,雨丝渐歇,远处传来潺潺水声,那是双溪在山谷间流淌。这里更幽静了。岸边有一处青石板铺就的平台,相传便是“茶圣”陆羽隐居研茶之地。唐上元元年,陆羽厌倦了官场的纷扰,听闻径山茶香清绝、禅意浓厚,便携着纸笔来到双溪,在将军山麓筑庐而居。他每日清晨便上山采茶,仔细观察茶树的生长习性,记录下“径山茶外形细嫩有毫,色泽绿翠”的特质;午后则汲泉煮茶,用陶釜盛着“天下第三泉”的泉水,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品味“汤色嫩绿莹亮,滋味嫩鲜”的妙处。有一回,陆羽为了比较不同山泉煮茶的差异,竟沿着双溪徒步数十里,尝遍了山间的清泉,最终认定径山脚下的那汪泉水最宜烹茶——这便是后来被列入杭州市文物保护单位的“陆羽泉”。如今站在泉边,看着泉水晶莹澄澈,映着岸边的古木与茶丛,仿佛还能看见陆羽俯身汲水的身影,他手中的陶碗里,正飘着径山茶的清香,也酝酿着《茶经》里的字句。正是在这片山水间,陆羽将茶从“饮”升华为“艺”与“道”,他在《茶经》中写道“茶之出,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虽将杭州茶列于中品,却也细致记录了径山茶的采摘与制作之法,让这株源于禅院的茶树,在茶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茶道,也是“道”啊,道法人心,都是相通的。道,并不玄妙,就是一种对人生的开悟,谁都能懂,但关键是,谁在亲身实践,所谓知行合一,做到了,就得道了。学道,最好到山中去,屏蔽人间的纷扰,使得心灵宁静。径山,可以说,是最好的去处了。

雨,渐渐地停了。山中的空气尤为新鲜,令人心情愉悦不已。循着茶香与梵音,终于抵达山顶的径山寺。这座寺,以茶闻名。朱红的山门带着岁月的斑驳,门前的古柏上系着祈福的红绳,风吹过,红绳飘动,与寺内传来的钟声相映成趣。走进寺中,只见庭院里摆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兔毫盏釉色如蜜蜡,盏身上细密的纹路如兔毫般灵动;竹茶筅色泽浅黄,竹节间还带着淡淡的竹香——这便是宋代盛行的“径山茶宴”所用之物。相传宋孝宗年间,径山寺住持虚堂智愚曾以茶宴款待日本僧人荣西,席间用竹茶筅击打茶汤,让浮沫如积雪般铺满盏面,荣西惊叹于这精湛的茶道,将茶种与茶宴之法带回日本,间接促成了日本茶道的形成。而宋徽宗赵佶更是对径山茶宴青睐有加,他在《大观茶论》中专门提及茶筅:“茶筅,以斤竹老者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动,本欲壮而未必眇。当如剑背,则击拂虽过而浮沫不生”,字里行间满是对径山茶道的推崇。

山中日月长,因为心是静的,所以时间也慢了下来。我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看着僧人用沸水冲泡径山茶,茶叶在兔毫盏中缓缓舒展,如绿蝶翩跹,香气清馥袭人。轻啜一口,鲜爽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丝丝甘甜,那一刻,仿佛能体会到法钦禅师“茶入口中,佛在心中”的意境——茶汤入喉,洗去了尘世的浮躁,只留下内心的清净与通透。于此“世外桃源”,清静欢喜,真不愿再回尘世了。

午后,天放晴了,明亮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径山寺的藏经阁上,斑驳可爱。阁外的长廊里,悬挂着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词碑刻。其中最显眼的,是苏轼所题的《游径山》诗碑,“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鞭玉镫相回旋”,笔力雄健,将径山的雄奇与灵秀描绘得淋漓尽致。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岁月啊。相传苏轼任杭州知州时,曾多次登临径山,与寺僧煮茶论诗。有一次,他喝到径山茶后,竟忘记了返程的时辰,直到暮色降临,才在僧人的挽留中留宿寺中。夜里,他伴着茶香与钟声入眠,梦中竟与陆羽隔空对话,醒来后便写下了“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的诗句,盛赞径山茶的鲜香。除了苏轼,陆游、徐渭、范成大等文人也对径山情有独钟。陆游在《自咏》中写道“寒泉自换菖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这里的“橄榄茶”便是径山茶的别称;徐渭则用“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记录下用宜兴紫砂壶冲泡径山茶的雅趣。两百多首诗词佳赋,如珍珠般串联起径山茶的千年历史,也让这片山水充满了浓浓的诗意。因为那些诗,那些词,那些故事,径山茶的韵味更足了。

我仿佛看到了东坡先生的身影,夕阳西下时,渐行渐远,而我也带着一身茶香踏上归途。山间的风依旧温柔,云雾渐渐聚拢,将茶园、古寺与清泉轻轻包裹。回望径山,那些与法钦、陆羽、苏轼相关的典故,如同手中的茶汤,在心中慢慢沉淀。径山茶不仅仅是一片叶子,它是禅僧手中的佛前供品,是茶圣笔下的文化瑰宝,是文人心中的诗意寄托,更是普通人追寻静好生活的载体。

或许生活本就该如这径山茶一般,不必追求太过浓烈的滋味,淡淡的鲜香里,自有一份从容与通透。内心不向外攀援,只守着自己的心灵方寸,这样的人生是自得其乐的人生。在某个闲暇的午后,泡一杯径山茶,看茶叶在水中舒展,闻着空气中的清香,任思绪随着茶汤的滋味飘向径山的云雾深处,与千年前的禅师、茶圣、文人隔空对话,感受“茶禅一味”的境界,这便是最惬意的静好时光。而径山的茶、径山的禅、径山的雨、径山的诗、径山的梦,也会如同山间的清泉与古木,在岁月的流转中,永远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吸引着每一个追寻宁静与美好的人前来。

真愿做一个径山人,来了,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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