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在《秋题牡丹丛》里写:“晚丛白露夕,衰叶凉风朝。”秋日本是肃杀的,可酉阳板溪的秋,偏不似这般萧索。那漫山漫谷的红叶,像被天地间最烈的酒浇过,泼泼洒洒燃了百里,把秋的清寂,酿成了醉人的热烈。于我而言,板溪红叶百里画廊,从来不是地图上一个冰冷的地名,而是藏在渝东南群山中的“心之归处”——当城市的霓虹晃得人眼晕,当地铁里的人潮挤得人喘不过气,只要念及那片红,心头的焦躁便会像被晨露打湿的蛛网,轻轻巧巧就散了。
从重庆主城到酉阳板溪,要走四个多小时的高速,再转一段蜿蜒的山路。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变成了青瓦木楼的吊脚楼,灰蒙蒙的天空换成了透亮的蓝,连风里的味道都变了——没有了汽车尾气的刺鼻,只剩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叶特有的微甜。同行的人总说“路太远”,可我每次都笑而不答。有些地方,值得你穿过人山人海去奔赴,板溪的红叶,便是这样的存在。
刚进画廊的入口,就撞见一整面“红墙”。不是故宫的朱红,是更鲜活、更有生命力的红——鸡爪槭的叶尖带着俏皮的卷边,像少女染红的指甲;黄栌的叶子是醇厚的橘红,晕着夕阳般的暖;还有些不知名的树种,叶子红得透亮,风一吹,像千万只红蝴蝶振翅,簌簌地落下来,铺在青石小径上,踩上去软软的,连脚步声都变得温柔。我忽然想起宗璞在《西湖漫笔》里写“绿”:“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而板溪的“红”,比那绿更浓烈,更霸道——它不是单点的红,是连绵百里的红,从山脚到山顶,从溪岸到崖边,连远处的云雾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绯红,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红色拥抱着。
沿着步道往上走,脚下的路渐渐陡了些。累了,便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歇脚。溪水很清,映着头顶的红叶,像流动的胭脂河。偶尔有红叶落在水面,顺着溪流漂远,像是载着秋的信笺,要寄给远方的人。耳边的声音很静,却又很热闹:风穿过红叶的缝隙,发出“沙沙”的轻响,是秋的私语;溪水撞在石头上,“叮咚”作响,是山的和弦;还有远处不知名的鸟,偶尔叫上两声,又很快消失在林间,倒让这静更添了几分韵味。我忽然懂了王维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原来不只是春山能让人静,秋山的红叶里,藏着更沉的宁静。在这里,我不再是被工作、生活追着跑的“大人”,只是一个能静下心来听风、看叶、读山的旅人。
我爱读梁实秋的散文,他在《秋室杂文》里写:“秋天的月色是最清洁的,秋天的风是最爽利的。”可若他见过板溪的秋,大抵会补上一句:“秋天的红叶,是最动人的。”走在红叶林中,总觉得自己像闯入了一幅古画。不是工笔画的精致,是写意画的洒脱——红得酣畅,绿得点缀(偶尔有几株常青的松柏,墨绿的枝叶间透着红,反倒更衬得红叶明艳),连山间的云雾都像是画师随手泼洒的淡墨,让整幅画都活了起来。我试着举起手机拍照,可屏幕里的红,总少了几分现场的灵动——那红是有温度的,是能让人鼻尖发酸、心头发烫的,是镜头永远捕捉不完的。就像朱自清写《荷塘月色》,说“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可在板溪,这红叶的热闹,是能分一半给我的——它不喧嚣,不张扬,只是静静地红着,却让每个看见它的人,都能从中捞起一捧属于自己的温暖。
板溪的红叶,不是一成不变的红。清晨有雾的时候,红叶蒙着一层薄纱,像害羞的姑娘,红得朦胧;正午阳光足了,红叶被晒得发亮,红得热烈,连叶面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到了傍晚,夕阳落在红叶上,把红色染成了金红,像燃烧的火焰,要把整个天空都烧透。我曾在傍晚时分登上画廊的最高处——“观景台”,站在那里往下望,百里红叶尽收眼底。远处的酉阳县城像撒在山谷里的碎玉,近处的红叶像铺在大地上的红毯,连天边的晚霞都与红叶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山。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范仲淹的“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虽然写的是洞庭湖,可那份壮阔,那份震撼,与此刻的板溪,竟有几分相似。只是洞庭湖的壮阔是水的辽阔,而板溪的壮阔,是红叶的绵延,是秋的深情。
来板溪之前,我曾在网上查过关于它的资料。知道这片红叶林,是酉阳人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培育、养护的——从前这里是荒坡,如今成了画廊。我忽然想起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野性蕴藏着世界的救赎。”板溪的红叶,不就是野性与人力的结合吗?是大自然的慷慨,给了这里适宜的土壤与气候;是人的用心,让这片红得以延续、得以绚烂。走在林间,偶尔能看到挂在树干上的牌子,写着“爱护红叶,请勿采摘”,字是手写的,带着几分朴拙,却让人心里暖暖的。是啊,这么美的红叶,不该只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每一个愿意停下来欣赏它的人,属于这片养育它的土地,属于整个秋天。
有一次,我在林间遇到一位当地的老人。他背着竹篓,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正在给新种的红叶苗松土。我问他:“大爷,您守着这片红叶林,守了多少年啦?”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像红叶的纹路,满是岁月的温柔:“快十年啦!这红叶啊,就像我的娃一样,看着它们从小苗长成大树,从稀稀拉拉的红变成满坡的红,心里比啥都高兴。”老人说,每到秋天,来这里看红叶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一家人来,有的是情侣来,还有的是像我这样一个人来的。“不管啥人,只要看见这红叶,脸上都会笑。”老人的话很朴实,却戳中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原来,这片红叶林不只是风景,更是无数人心中的“慰藉”——它能让疲惫的人停下脚步,让孤独的人找到温暖,让忙碌的人想起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人这一生,总要有一处地方,能让你放下所有的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对我来说,板溪红叶百里画廊,就是这样的地方。在这里,我可以不用在意手机里的消息,可以不用想明天要交的报告,可以不用假装坚强。我可以蹲下来,看一片红叶从枝头落下,看它在空中打着旋儿,像跳一支最后的舞;我可以坐在溪边,听溪水潺潺,听风穿过红叶,听自己的心跳与山的心跳同频;我可以闭上眼睛,闻着红叶的清香,闻着泥土的芬芳,闻着秋的味道,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与这片红。
记得去年秋天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场小雨。雨不大,细细密密的,落在红叶上,像给红叶镶了一层水珠。水珠顺着红叶的边缘往下滴,落在青石上,“滴答”一声,很轻,却很清晰。雨雾中的红叶,红得更润了,像浸了水的胭脂,透着几分娇羞。我没有打伞,就那样淋着小雨走在红叶林里,任凭雨丝落在脸上、肩上,任凭红叶上的水珠滴在头发上。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可心里没有半分愁绪,只有说不出的惬意。原来,雨里的红叶,比晴天的红叶更有味道——它少了几分热烈,多了几分温婉,像一首慢节奏的诗,让人忍不住想慢慢读,慢慢品。
走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间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红叶上,红得有些朦胧,却更添了几分浪漫。远处的吊脚楼里,传来了土家族姑娘的歌声,歌声清亮,像山间的溪水,顺着风飘过来,与红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格外动听。我忽然舍不得走了,想就这样留在板溪,留在这片红叶林里——清晨看雾绕红叶,正午看阳光洒在红叶上,傍晚看夕阳染红叶,夜晚听红叶与风的私语。可我知道,我终究要回到城市里去,要回到那个充满喧嚣与忙碌的世界里去。但没关系,我已经把板溪的红叶装在了心里——它像一颗温暖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每当我感到疲惫、感到迷茫的时候,只要想起那片红,想起那片红里的宁静与温柔,心里就会生出力量。
苏轼在《定风波》里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想,板溪的红叶林,就是我的“无风雨也无晴”之地。它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褪色,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年复一年地红着,等着每一个需要它的人。就像一位沉默的老友,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过了多久,只要你回来,它都会用最热烈、最温柔的红,拥抱你。
下山的时候,我又想起了白居易的那两句诗:“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在板溪,眼前的“长物”是百里红叶,窗下的“清风”是山间的风。可在这里,热散不是因为室空,而是因为心定——当你的心被红叶填满,当你的耳朵能听到风的声音,当你的眼睛能看到秋的美好,那些来自城市的焦虑、烦躁,自然就散了。
车子驶出板溪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的红叶林,像一片沉睡的火海,安静而温暖。我知道,我还会再来的——不是因为它的名气,不是因为别人的推荐,只是因为,这片红叶林里,藏着我想要的生活:简单、宁静、热烈、温柔。
就像蒋勋说的:“有了执着,预期一旦落空,就要失望痛苦。其实,一条路走下去,因为处处可能都不尽如预期,也就处处充满了继续走下去的无限好奇与探险的快乐吧。”板溪的红叶,于我而言,就是这样一条“路”——我不必执着于永远留在那里,只要每次想起它,心里能泛起一阵温暖,就够了。
毕竟,有些风景,不必拥有,只要记住,就已是最好的相遇。而板溪的红叶,就是我与秋天,与自己,最好的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