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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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者，风尚也，尚山，尚水，于山水之间撷取草木精华，釜鼎之中升腾人间烟火。这样的岁月，静好诗意，我想除了巫山，别处是难寻的。
我是爱巫山的，那逶迤的七百里叠翠峰峦间，三曲回环的巴水碧波之上，拂动的不单单是雾岚水汽，还有一缕熙攘的烟火气，轻盈地穿越五千年岁月，在时光长河中袅袅不散。这缕烟火，来自大溪先民石板上的炙烤，来自东汉庖厨俑手中的鱼鲜，演化为今日巫山千家万户餐桌上的那盘“刻骨铭心”的烤鱼。它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部镌刻在巫山山水间的美食文化史诗，承载着巴楚大地的沧桑变迁，阐述着蜀地风流的雅致抒怀，更浸润着巫山儿女的生活智慧。慢慢地咀嚼，情愫弥漫，悄然涌动。
物华天宝，可以形容每一个地方，但并非每一个地方都实至名归，于我看来，巫山是有资格的。巫山，这座被碧色江水滋养、被云雾缭绕的地方，被大自然赋予了不一样的蕴藏，如同一座宝库，琳琅满目，浩瀚深极。特别是那条“鱼”，游弋时空，穿越古今，贯穿历史的脉动，成为经久不息的“川渝美食学”的标识。
巫山，近水，所以天生就与鱼有着不解之缘，有史为证。走进巫山博物馆，靠近那件东汉庖厨俑，那人静静伫立，分明就是一把解读巫山鱼文化的密钥。那陶俑身形敦实，动作熟练，双手握鱼，膝间短案上横卧着一条肥硕的大鱼，左手按鱼头，右手握鱼尾，仿佛下一秒就要对鱼进行精细加工，细致烹调。这凝固的瞬间生动绝妙，将两千年前巫山人的饮食场景栩栩再现，也扎实地印证了《华阳国志》中“巴人善渔”的记载并非虚言。一切并未到此为止，让我们把目光望向更遥远的石器时期，在大溪文化遗址的考古发现中，更能追溯到烤鱼文化的源头——六千年前，长江岸边的先民们以葛藤为绳、枝干为架，结网捕鱼，将捕捞的鲜鱼置于石板上，借炭火之力炙烤出最原始的鲜香。那簇从新石器时代燃起的火，从未真正熄灭，它在岁月流转中不断传递，从先民的狩猎营地到东汉的庖厨灶头，从古代的酒楼食肆到如今的街头巷尾，成为巫山人难以割舍难以磨灭的味觉基因。
站在巫山的巷弄之间，醇厚的烤鱼香氲被吸纳鼻息之中，漫游从虚空拉回现实，是的，当双脚踏入这座城市，一种味蕾上的接触，让我们的心莫名悸动。
关于巫山烤鱼的叙述，必需先从长江三峡库区的独特地理环境说起，因为它为巫山烤鱼提供了得天独厚的食材基础。观澜长江，浩荡无极。流至巫山，幻化万千妙用。这里水质清澈，水流湍急，江水的不断冲刷与滋养，孕育了草鱼、鲤鱼、鲢鱼等肉质鲜嫩、刺少肉多的优质鱼类。上等的美食，都是就地取材的，巫山人深谙此道，他们对食材的挑选近乎苛刻，制作烤鱼必选鲜活肥美的鲜鱼，现杀现处理，从捕捞上岸到送上烤架，缩短了的时空距离，保证了一条鱼始终处于最佳状态。这种对新鲜的极致追求，是巫山烤鱼味道鲜美的第一道保障。而巫山丰富的物产，更为烤鱼增添了独有的风味底色。
巫山，这座被称为“珍奇药材之库，丰饶物产之渊”的城市，气候温润，云雾缭绕，高中低山错落分布，孕育了无数天然食材。远在唐代就声名远播的巫山花椒，在李贺笔下化作“椒花坠红湿云间”的诗意意象，其麻香四溢，在诗的加持下，成为唤醒味蕾的点睛之笔；还有被誉为“七姊妹”的巫山辣椒，肉厚皮香，辣而不烈，既可为泡椒增添醇厚口感，又能为红油注入浓郁香气；有主角，也有配角，比如红椿庙党、骡坪米大洋芋、魔芋、脆李、腊肉等食材，以及葱姜蒜等常见调料，一场戏主角配角都很重要，离开了谁也成不了一桌宴席，是它们共同构成了巫山烤鱼的风味矩阵。
我不善烹调，但善于学习，其实学习也并不复杂，就是多观察揣摩罢了。巫山烤鱼的魅力，更在于其历经千年沉淀的烹饪技艺。烹饪，不仅仅是对食材的处理，它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一种对文化的解读。我在观察巫山人烤鱼的过程中，对这一点，深有感触。巫山烤鱼将腌、烤、炖三种工艺完美融合，每一步都暗藏玄机，变幻莫测，缺一不可。处理好的鲜鱼，需先用秘制酱料腌制入味，由此开启质的升华。酱料的调配是巫山烤鱼的核心机密，一般不外泄，虽然不同店家各有章法和门道，但都离不开辣椒、花椒、泡菜、中草药等原料的精妙搭配。辣椒的热烈奔放，花椒的麻香醇厚，泡菜的酸香清爽，再加上中草药的温润滋养，各种风味相互交织，形成和谐的味觉交响。腌制好的鱼，要置于炭火之上猛火炙烤。烤架上的鱼背早已开刀，既能保证受热均匀，又能让鱼肉更好地吸收香气。炭火的热力缓缓渗透，将鱼肉的油脂逼出，鱼皮逐渐变得焦香酥脆，而鱼肉内部却依旧保持着鲜嫩多汁的状态。此时的烤鱼，已初具风味，炭火的烟火气与鱼肉的鲜香相互交融，令人垂涎欲滴。但这还远远不够，炙烤后的鱼，还要放入烤盘，加入泡椒红油、高汤以及土豆、魔芋、豆腐等配菜，小火慢煎煨炖。汤汁咕嘟作响，各种食材充分融合，彼此的风味充分激发，鱼肉吸饱汤汁，连鱼骨都浸润着鲜香，配菜则吸收了鱼肉的鲜美与酱料的醇厚，变得格外入味。从腌制到炙烤，再到煨炖，整个过程看似简单，却需要厨师精准把控火候与时间，这背后是几十年的经验积累和修行悟道，是巫山人对美食的敬畏与执着。
在巫山，烤鱼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的意义，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一种哲学思考，一种生活方式。几乎每家餐厅都有烤鱼供应，麻辣、香辣、蒜香、青花椒、泡椒等多种风味，满足着不同食客的味蕾需求。而泡椒烤鱼作为招牌，更是备受青睐，也是我的最爱。新鲜活鱼现杀现烤，搭配巫山特有的泡椒，经过炭火炙烤与小火煨炖，鱼皮焦香，鱼肉鲜嫩，泡椒的酸香与辣椒的鲜香完美融合，辣而不燥，麻而不苦，入口回味无穷。真真羡慕巫山人啊，每一天都被美食宠爱着，于美食间，又有亲情之温馨慰藉，一盘烤鱼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让气氛变得热烈而温馨，人们围坐一桌啊，共享烤鱼的美味，谈天说地，畅叙情谊，烟火气中满是生活的惬意和暖意。如此生活，盎然诗意，夫复何求！
作家向欣曾写道：“鱼在中国人的饮食文化中，有着极其美好的寓意。巫山人靠水而居，鱼是能轻易获取的食物，进而研制出各种口味以满足口腹之欲。烤鱼，是巫山人勤劳智慧的产物，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象征。麻辣鲜香，热烈酣畅，食之所喜往往体现着当地人的性情，而食之所源又恰恰滋养了当地人的性灵。一条烤鱼，以水养就，用火炙烤，水火交融，成就别样的人生况味。”对于巫山人而言，烤鱼是童年记忆中外婆灶台上的香气，是少年时代与伙伴分享的快乐，是成年后宴请宾客的佳肴，更是漂泊在外时魂牵梦萦的乡愁。它承载着巫山人的情感记忆，见证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成为融入血脉的文化印记。
巫山烤鱼的背后，是盛大的文化再现，它实现了巴楚文化、神女文化、巫文化、移民文化的深度交融。地理上，巫山地处巴楚交界，长江与大宁河在此交汇，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多元的文化格局。巴人的勇猛豪爽，楚人的浪漫细腻，在烤鱼的风味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麻辣鲜香的热烈口感，是巴人性格的写照；而食材的精挑细选、工艺的精益求精，又蕴含着楚人的浪漫与精致。巫文化的神秘色彩，也为烤鱼增添了别样韵味。巫山作为巫文化的发源地，天然植物香辛料与食用草药的运用，不仅丰富了烤鱼的风味，更暗含着古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利用。移民文化则为巫山烤鱼注入了新的活力，不同地域的饮食文化在此碰撞融合，让烤鱼的风味更加多元，工艺更加完善。千百年来，巫山人在山水之间繁衍生息，将对生活的热爱与智慧融入烤鱼的制作中，使这道美食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发展，愈发精绝。
高峡平湖，江河纵跨，鱼从五千年前的大溪人手中嬉跃而来，于汉唐的陶具中扇动鱼鳍，在今日巫山的餐桌上绽放光彩，如一幕幕好戏，精彩纷呈。它是巫山山水的馈赠，是巫山先民的智慧结晶，是巫山文化的鲜活载体。如今，巫山烤鱼的香气早已飘出巫山，走向全国，让更多人品尝到这份来自三峡的美味。但无论走多远，它始终带着巫山的山水气息，带着巴楚大地的文化底蕴，带着巫山人的情感记忆。
当夜幕降临，巫山县城明亮璀璨，江边的餐厅里人声鼎沸，巷弄的小店里灯火朦胧，烤鱼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炭火跳动，汤汁沸腾，热辣滚烫，人们举杯畅饮，欢声笑语回荡在江面上。这一幕，与五千年前大溪先民围坐石板旁分享烤鱼的场景遥相呼应；这一幕，也映照着一帧色香味俱全的温情短剧，善眸相视，美味叠加，遍地乡情。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不变的是巫山烤鱼的鲜香，是巫山人对生活的热爱。这缕穿越千年的烟火气，将继续在巫山的山水间萦绕，书写着属于巫山烤鱼的传奇和神话，传递着巫山文化的魅力和磁力，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巫山儿女。当然，它也滋养了我的笔尖，让我的文字蕴含淡淡鱼香，也让尘世间的我，被世界温润地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