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姑娘

攸攸一直盼望一年级的暑假赶紧到来，那样他就可以去姥姥家了。还没上学的时候，他每年夏天都要被送去姥姥家，因为父母忙着上班实在没精力照顾，但那时候他并不喜欢住在乡下，尤其不喜欢木讷的姥爷。

姥姥姥爷住的地方叫南岭，是一个村庄，也是一道山岭。山岭在村庄的南面，隔着一条清澈的河流，河里一年到头有捉不尽的鱼虾，山岭上是成片成片的洋槐树，每年四五月份，南岭会变成一片白色的槐花海洋。

攸攸在南岭度过了好几个春天夏天，唯独去年他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从县城搬回老家住的小胖。

小胖比攸攸大三个月，却高出一头，他站到攸攸身前，可以完全遮挡住攸攸的身影，看上去肥胖笨拙，其实小胖很灵活。

小胖也不乐意在乡下生活，只是他丝毫不能改变大人做出的决定，好在他认识了攸攸，两个人很快打成一片，成为了好朋友。

南岭的生活一直很贫困，这里的人只能依靠种地，每年从地里收获庄稼和粮食，以及少量的水果，把这些卖去县城，换来一年的微薄收入，这样的情况，直到三年前从城里来的人宣布收购槐花，终于发生了改变，于是南岭村的村民们成群结队闯进南岭的槐树林，去采摘槐花。

开始的时候，他们扛着长长的竹竿，在竹竿顶端绑着一把镰刀，镰刀在树枝上轻轻一拉，一串串槐花就从枝头落到人们的手中，后来人们觉得这样还是很慢，于是有人将槐树整棵砍倒，这样采摘起来就更方便，也更有效率。

攸攸和小胖也经常跟着大人们去采摘槐花，攸攸的姥爷跟小胖的三叔差不多，都是沉默寡言，只顾干活，并不太关注身旁的孩子。

小胖拉着攸攸去追蝴蝶和蜻蜓，树林里的蝴蝶真多呀，如同一朵一朵彩色的花朵飘飞在草丛中，它们飞得很快，于是小胖跟攸攸渐渐朝树林深处钻了进去。

他们在林中穿梭了很久，以至于早就忘记了时间，发觉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好在南岭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野兽出没的传闻。

攸攸扶着身边一块巨大的青石坐下，这时候，小胖在身后轻声说：“快看，那只蝴蝶好漂亮啊。”

顺着小胖手指的方向，攸攸也看到了那只蝴蝶，正落在一丛紫色地丁上，那只蝴蝶比他们平常见到的要大一些，快有大人的半个手掌那么大了，令他们感到吃惊的是，停在紫色地丁上的蝴蝶双翅有七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像彩虹，一层一层排布均匀，颜色层次分明，他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于是两人当即小心翼翼凑上前去想要将七彩蝴蝶捉住。

攸攸绕过脚下的大青石，忽然觉得右脚被绊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脚踝，接着一阵疼痛感袭来，他低头看见裤脚已经有血迹渗出，一个布满尖刺的铁圈正套在自己右脚踝上。

这是村里老杨头捉野兔子的套子，是一种很原始的陷阱，野兔钻到铁丝做成的套子里，前冲的惯性会使铁丝圈迅速收缩，卡住野兔的脖子，野兔越挣扎，套得越紧，最后把自己活活勒死，老杨头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在整个铁圈最前端缠上一些尖利的倒刺，一旦野兔进入陷阱，就绝对跑不掉，靠着这种土办法，老杨头每年都有野兔肉吃。

感受到钻心的疼痛，攸攸跌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开始低落。

“怎么了攸攸？”小胖跟上来，关切地问。

其实小胖问完，他就已经看到了攸攸受伤的右脚，只是他并不认识这种捉野兔的陷阱。

“胖哥，你帮我按住铁圈的那一头，用力往回拉，小心不要被倒刺伤到。”攸攸忍着剧痛指挥小胖。

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铁圈拿掉，但攸攸已经疼得站不起来了，他们回头看来时的路，发现四周都是浓密的槐树，槐树之间又有一人多高的杂草，夹杂着荆棘和酸枣树，大人们的身影早已不知在何处，他试着大喊呼救，可喊叫声只是惊起了林中的黄鹂和斑鸠。

“怎么办？要不我背着你出去吧，只要到了林子外头就好办了，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小胖这样提议。

但攸攸知道，小胖只是看上去比自己壮，真要让他背着自己，那也走不远的。

“看，是那只蝴蝶。”小胖忽然喊到。

一只七彩蝴蝶正围着两人翩翩飞舞，他们同时想起此时遭遇最初是为了什么，正是为了追这只蝴蝶。

蝴蝶飞了一会，忽然朝着树林更深处飞去，但现在攸攸跟小胖已经没有心思去追蝴蝶了。

过了仅仅不到两分钟，七彩蝴蝶再次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蝴蝶的后面，从树林深处，还走过来一个小女孩，瓷娃娃模样，比攸攸还要矮一些，看上去也就四五岁，一头乌黑的长发，两只水汪汪大眼睛，粉嫩粉嫩的一张笑脸，身上也是一件纯白的连衣裙，她的白皙衬得周遭大片的洋槐花都不怎么白了，这里本是一片白色花海的，加上还有七彩蝴蝶，可是小女孩一出现，她立刻就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你受伤了呀？我来帮你吧。”

这是小女孩说的第一句话，随着话音落地，她已经来到攸攸跟前，而那只七彩蝴蝶再次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小女孩蹲下来，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放在攸攸的脚踝伤处，攸攸只觉得一阵清凉，仿佛小女孩的手是冰块做的。

短暂的诧异之后，他发现脚上钻心的疼痛消失了，他疑惑着低头去看，脚踝上哪里还有伤口呢？完好如初。

攸攸激动地原地蹦起来，被小胖拍了两下才冷静过来，赶紧向小女孩道谢。

女孩接受了他的感谢，但脸上总是有一股忧愁。

“你们赶快离开吧。”

小女孩忽然开口对他们说。

其实攸攸也正想要离开呢，只是他觉得人家刚刚帮了自己，就这么离去显得不太礼貌，所以一直没说出来，现在对方主动开口，他就跟小胖对视一眼，当即转身朝着林子外走去。

“你怎么不请他们帮忙呢？”

待两人已经不见了身影，一个声音忽然在树林中响起，小女孩身后不远处的幽深草丛里走出一只羊羔大小、半人高的刺猬来，他通体长着雪白如针的长刺，双眼之上还有两道长长的眉毛。

“刺猬爷爷，你知道他们人类的本性，就算这两个小孩愿意帮助我们，那些大人也不会听他们的话，毕竟他们也只是两个小孩子。”

唉，刺猬叹息一声，说：“可是这槐树林再让他们破坏下去，你也快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两年来，林中的许多族群先后灭绝，到现在，蝴蝶跟蜜蜂也快要看不见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些人类终究不会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只要对他们有利益，他们就会肆无忌惮进行破坏，以前的南岭，到处是鸟语花香，现在，他们砍倒了一片又一片槐树，以至于许多动物都难以生存，被迫迁徙到了远方，刺猬爷爷，你是这南岭最年长的智者，一定明白这些的。”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我才更忧愁，这样下去，再过一两年，或许我也要离开了。”

以前，南岭有白色的花海，一望无边，自从人们发现了槐花的经济价值，花海再也没有出现，槐花姑娘也病了，成群的蝴蝶蜜蜂都饿死，他们相继离开这片生态逐渐被破坏的故土。

刺猬忽然不说话了，因为刚才离开的两个人此刻正站在不远处，四只眼睛瞪得溜圆看向自己。

刺猬有些心慌，而攸攸跟小胖心里更慌，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刺猬，通体雪白，个头高大，最主要的是，刺猬会说话。这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刺猬怎么能说人话呢？

“你们怎么回来了？”还是那个小女孩率先打破僵局，开口问。

攸攸没有回答，小胖也没说话，他俩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出去的时候又迷路了，在这片进来了许多次的槐树林，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迷路，他们本是回来寻求帮助的，可是眼前这说话的刺猬让他们呆住，忘记了求助，也忘记了回答女孩的问题。

还是小女孩先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槐花姑娘，这位是南岭最年长的智者刺猬爷爷。”

“槐花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时候，小胖开口询问。

“我不是谁家的孩子，真要说的话，我也算是这片槐树林的孩子。”女孩回答。

“槐树也会有孩子吗？”小胖问出了两个人心中的困惑。

“我是随着这片槐树的成长出现的木灵，也就是森林之心，只要槐树林保持茂盛，我就会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片树林就是我，我就是这些槐树，所以我说自己是这槐树林的孩子。”

木灵？森林之心？这是完全陌生的词汇和概念，但现在并非仔细追问的时候，他们更好奇的是那只刺猬，四只眼睛都盯在刺猬身上。

“我会说话很奇怪吗？”感受到两人的目光，刺猬再次主动开口，“我生来就会说话，只是不敢让人类知道，怕被抓去做实验品，你们人类认识的世界很有限，而人类的狂妄自大让你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总觉得这个星球已经在你们的掌控之中，其实这个世界很复杂，还有很多是你们人类接触不到的。”

“她现在情况很不好，”刺猬伸出一只小手指了指女孩说，“本来，你们人类只是在冬季的时候，到林中捡一些枯树枝回去烧火，后来有人悄悄砍了槐树回去做房梁，他们专挑那些生长了二三十年以上的槐树，近两年，又有些人为了采摘新鲜的槐花进来砍树，他们不管大小，只要开花的树都会砍伐，南岭的槐树林已经缩减了四分之一，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刺猬说的这些，攸攸跟小胖都清楚，他们无法辩解，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那些来砍树的人里就有自己的姥爷跟三叔。

“对不起，可是我们好像并不能帮上什么。”攸攸道歉。

“你们是做不了什么，只不过请你们对今天的事情保密，不要将我们的存在告诉他们，这就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小胖说，“大人们都很奇怪的，你跟他们说真话吧，他们觉得你撒谎，你跟他们说假话吧，他们反倒相信了。就算我去跟他们说了你们俩的存在，他们也是绝不会相信的，反而会认定我是病了在说胡话，说不准还要带我去看医生呢。”

“你俩是不是迷路了？”刺猬又开口。

攸攸跟小胖顿时红了脸，心中尴尬无比。

但这样的尴尬没有持续很久。

一点光芒从树林深处飘过来，那只七彩蝴蝶再次出现。

“她会带你们出去的。”刺猬说。

攸攸跟小胖再次告别，在蝴蝶的带领下很快走出树林，等他们感慨完回头的时候，那只蝴蝶已经踪影全无。

那次之后，又过了半个月不到，忽然有一天，村庄外刮起了沙尘暴。

“我们这种丘陵山区怎么会有沙尘暴呢？”村里的大人们都在纳闷。

沙尘暴摧残了南边无数的庄稼，但是到了村子附近，却被南岭的槐树林阻挡住。

那一天，躲在屋子里的人们透过窗子看见遮天蔽日的黄沙，如同浓墨乌云，风沙过后，村子没有遭受多少损毁，但是南岭的槐树林却被破坏严重，槐树七倒八歪，之前的绿色也被厚重的沙尘遮住，一片死气沉沉。

攸攸想起之前槐花姑娘说过的，一旦槐树林被破坏，她很有可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天气转好的第一时间，攸攸约了小胖悄悄去了一趟南岭，沿着记忆中他们遇到七彩蝴蝶的路线往树林深处寻找，但他们没有任何发现，那只七彩蝴蝶没有出现，半人高的白色老刺猬没有出现，最想见到的槐花姑娘更没有出现。

两个人垂头丧气回到家，商量之后决定找大人帮忙，但当他们郑重其事把先前遭遇告诉大人们的时候，却得到了一致的嘲笑。

“这俩孩子说胡话呢吧。”

大人们笑着摇摇头走开，不再理会两个小孩子。

他们没有寻求到大人的帮助，只能放弃寻找槐花姑娘，而且那个时候，攸攸就要离开南岭准备跟随父母回县城了，他跟小胖约定好，等第二年再去南岭找槐花姑娘，因为他俩都相信，上次的沙尘暴一定是槐花姑娘的槐树林帮忙抵挡，这才没有给村子造成太大的损失。

现在，攸攸马上就可以回到南岭了，他心中仿佛有一万只小兔子在跳，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飞到南岭，飞到槐树林里去，也许，他今年就能再次见到槐花姑娘了，到时候，他一定要当面道谢。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外面的树叶又绿了一分，距离他回南岭的日子又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