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地三仙的头像

地三仙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28
分享

地球上一个青年即将消失

如果我把自己的人生写成小说,该取个什么标题,又该如何撰写开头呢?网络小说讲究开篇即悬念,通篇是高潮,劈头三段就要埋钩子撒狗血,但我只是个普通人,过着与千千万万普通人同样平淡如水的普通日子,哪里有那许多跌宕起伏的经历与故事?我对自己说,这辈子怕是没什么希望写一部自传了,毕竟所历都是与旁人一般无二的生活,谁会有兴趣呢?就像我可能对邻居王大爷偶尔在他人生中遭遇的几段婚外情感兴趣,但对他大半辈子春种秋收一日三餐忙忙碌碌的流水日子不是那么好奇。 

我是个多愁善感、做事畏首畏尾且极其无趣的人,想的总比做的多,近来总是感慨时间飞逝,又矫情地思索时间到底是什么,它可以是珍贵古玩上一层一层的包浆,也可以是荒坟野冢里破碎的枯骨,可以是古稀老人双颊上的皱纹,也可以是婴儿降落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它总会给我具象的展现,可更多时候我总是无法理解,无法触摸。

与时间对峙,人类总是无力且无助,在这样一个信息高度发达集中的社会里生活,除却少数人背负着尚未完成的任务之外,许多人开始无意间忽略自己的年龄,而我是那少数中的一个。

忽略是指一定程度上的漠视,但并非一无所知,再有一个来月就是我的本命年了,即将从一个青年蜕变为中年男子,地球上将要多出一个未婚中年男人,而一个青年,将永久地从地球上消失。有时我会为自己默哀,有时又不得不为自己打些鸡血,这都是生活教会我们的生存法则。 

母亲大人早早就提醒我:杨李阳,今年记得买红内裤。

她不知要嘱咐多少遍本命年买一条红内裤,许是上了年纪,她愈发唠叨起来,总是极力要让每一个字绽放在我的耳边,仿佛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本命年需要一条红内裤和一双红袜子。

我本人倒是并不很畏惧年龄的增长,毕竟这是无法阻挡的自然法则之力,且在日渐老去的路上,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在悄然变化,这些变化本身也很有趣。首先是自己生理上的变化,无法再像年轻时候那样熬夜、胡吃海喝,稍微活动活动就是一身的汗,吃点东西也容易转化成脂肪堆积在身上,脂肪肝早就成了身体的另一个影子,血脂升上来了,血压也多少有些不甘落后,这些都是很直观的感受。

对年龄生出一些感慨,起初是因为上周三,大学最好的同学打来电话,意外但不惊讶,我是从最近两三年大幅度缩减了自己的社交,包括非常好的朋友和同学,尽量让自己被以前的世界遗忘在这个角落,我有一种偏执的理论:只要这个世界忽略我,时间于我就是静止的。

我察觉到同学这次打电话时也有一些变化,以前他总是斗志昂扬,不断劝我日夜努力,奋斗朝夕,争取赶紧吃掉苦中苦去做那人上人,但他现在说自己已经有些习惯平淡,每天上班下班,回家跟老婆孩子吃饭,周末出去打打球,爬爬山,他说以前总觉得自己可以是很牛逼的人,现在发现自己始终都只能是个普通人,做不成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顺带着,他这次也没有鼓动我努力奋斗了,反而劝我享受当下自己满意的生活。

这于我而言确是个好消息,至少在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不必伪装出一副天天努力拼搏奋斗的进步青年模样,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积极活跃的人,改变自己和接纳自己哪个更重要,我懒得去分析。

这个社会对三十五岁的人不太友好,公务员过了三十五就不能考了,青年文学比赛过了三十五岁就不能参与了,许多招聘的岗位都拒绝向三十五岁以上的人敞开怀抱,人到三十五是犯了天条吗?

快过年了,我计划着明年回来换个地方租房子,龙华这个地方有点邪乎,前两年三和大神刚刚隐退,现在又被小电鸡攻陷,出门跟打游击战似的,下不去脚,我不喜欢这样的环境,虽然能选择的不多。 

隔壁904总是喜欢开着门通风,他家的猫就躺在楼道光滑的地板上,一股尿骚味从门里飘出来,晃晃悠悠扩散到整个楼道。年轻的女人每天晚上十点半准时辅导孩子写作业,并开启长达一个小时的嘶吼,声音凄惨到让人以为孩子的姥娘姥爷因为互相捉奸在床而大打出手导致两人同一天内先后死亡,女人从来不顾周遭住户的投诉,每晚必定上演寒门训子,我有时候会替孩子祈祷,下辈子不要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日子久了,我发现那孩子比他妈还吵,就连周末我想躺在床上看会书都不行。

我喜欢看书,尤喜看旧书、看闲书。成年人看书在今天的价值观里是一种消极遁世的躺平行为,看闲书意味着这个人不思进取,整天消磨度日,只有拼命赚钱才是有意义地好好活。

五和地铁站附近有一家九斤书店,专做二手书的买卖,人走到门口尚未进去,鼻子里已经钻入一股纸张发霉的气味。我喜欢逛旧书店,翻翻捡捡,几排书架间就可消磨整个周末的时光,又不会觉得乏味厌倦。

手上这本纸张泛黄的旧书,就是上个月跟其余四本一起称的,九块钱一斤,看上去很有些年头,老板之所以没将它当古籍卖上高价,属实也是因为太过残破,这只能算半本书,前后缺页严重,残存着三四十张用线穿在一起,开头第一页缺了三个角,剩中间半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


我喜欢翻看旧书,即使书上的内容并不新鲜,我企图从旧日的纸张里探寻时间和历史留下的痕迹,在文字间完成一场穿越。

买下这半本残书是因为在书店里翻看时发现了一些意外之喜,书本身是刊印的诗经,但从第三页纸开始,一直到最后一页,每一首诗周围空白处都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但大致还能串联起来。

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但凡有空闲我就跟我的两盆多肉坐在一起,晒着太阳看这本旧诗集。因为时间久远,且未得到妥善保存,字迹其实很难辨认,需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去仔细辨认,但这并不让我觉得烦闷,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诗集第三页正中是一首《野有死麕》,旁边用铅笔写着:

采怡,抱歉不能与你做最后的告别,我知简伯心思,天下父母无不疼惜儿女,我也知你的心意,但我只有一个妹妹,如今被那些穷凶恶徒掳走北去,生死未卜,长兄如父,我不能不去寻她,万幸你能明白我,今夜邹先生已明确回复,同意我跟随他们逃出香港,但我只能跟着他,再不能与任何人碰面,许是要保密吧,我猜绝不止我们几个人,这是难得的机会,如今两边互不相通,换作平时我一个人是无法到那边去的,不多啰嗦,此刻我的心已经飞到你的窗外,盼你一切安好。

——承泽。

翻到下一页是首《柏舟》,旁边铅笔字写着:

采怡,今晨我们在九龙秘密站点接头,与何队长一干人碰面,二十余人里,除邹先生,其余都不甚熟识,按照先前言说好的,我们都换了难民的衣衫,那些人即便穿上破衣烂衫,依旧气质不俗,我观之,大抵都似邹先生那般,只是他们为何要一起逃离香港我却不知了,也不做多想,他们肯带上我就十分感念,据说现今宝安河已经封锁,不许两边人随意往返,我倒不知那些该死的人贩子是如何过了去,想必是他们连日本人的关系也能打通吧。我早该让静秋与那乌青眼断了来往的,他毕竟是堂口里的马仔,可我竟也跟静秋一样错信了他是好人,以至静秋被他们拐了去,据说一路北上都是他们相识的人贩子,我可怜的静秋,我唯一的妹妹,希望她能坚持到我去寻她罢。

……

采怡,你一定想不到,我们白日里混在大群难民里头,何队长带了我们一程,后又换了一位黄队长,短枪队护着我们一路前行,山路崎岖难行,从九华山径到荃湾,仿若走了数十年,邹先生他们也很艰难,几度要人搀扶。

沿途许多村庄都已破败,稀疏几户人家,有一处庄子外,我看到一座黄大仙庙,不免又叫我想起三年前与静秋从北方逃难初到香港的时候,我与静秋在黄大仙祠前头徘徊两日,幸遇你与简伯,彼时你还是学生打扮,仿若冬日里一朵向阳花绽放在我的心头,此刻,我多想自己是裁缝铺的一台机器啊,可以时时看到你。

简伯虽面上不悦,我也知邹先生那里,他是费尽口舌给我做了保的,因此我十分感激简伯,待我寻到静秋,必立即再赴香港,再不与你分离。

这一段洋洋洒洒,占据了好几页纸张的空白部分,看得出这个叫承泽的人情绪有些激动。我读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个战乱时期清纯女学生的形象,穿着朴素的旗袍,透过窗玻璃的阳光闯进裁缝铺,洒在她姣好的面上,有个年轻人在旁边一脸痴傻地望着,眉目含情。

我大约理出了一段陈年旧事,在诗册上留下文字的这个叫承泽的人,当初因为战乱带着唯一的妹妹投奔香港,认识了彼时还是学生的简采怡,简父收留了兄妹二人,且促成了承泽与采怡的情愫,二人情定黄大仙祠,但承泽的妹妹静秋被人贩子拐走北上,他不得已央求正要撤离香港的邹先生带他一起北渡,以期找回自己的妹妹,至于他如何认识邹先生,又如何央求带上他逃离香港,却是不得而知。

香港的黄大仙祠至今依旧香火鼎盛,多年以前,一对恋人在彼处相约。先前我去香港玩的时候,没挤进黄大仙祠,倒是在深水径见到一座简氏祠堂,大约是后人落寞了,祠堂早已破败不堪,据说简家最后一支也没了消息,这无人供奉的祠堂马上就要被拆除。

再次翻开诗册的时候是又半个多月之后,我生了一场病,很严重的肺炎,在医院躺了将近两周,同时又一次独自在深圳度过了春节,期间跟远在山东的家人通过几次电话。

前几年疫情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一个人在深圳,除夕那天点上四个东北菜,足够吃一天,晚上跟家里人通一个长长的视频电话。却不料疫情过去了,我还有机会重温当时的心境。

我小姑前两年也得了肺炎,十多天才出院,她说自从疫情之后就觉得身体不太好,经常咳嗽,但我平时并不咳嗽,这一波肺炎,多半是甲流导致。

进了蛇年腊月,我妈就开始催问我买票的日子,每年都是如此,春运的票及时加入候补序列,只等放假。今年我早早按照她的吩咐穿上了红秋衣红袜子红内裤,从上到下由内而外一身红,但事实证明,红裤衩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霉运。

我从元旦之前就有点咳嗽,起初是同事感冒,我以为传了点病毒过来,喝下几包999,也没太当回事,元旦还跑去广州逛了一圈,回来之后咳嗽越发厉害,还发烧,半夜盗汗把被子都湿了,我怕是甲流,买了两盒连花清瘟配上蒲地蓝消炎片,吃下去也是收效甚微,眼见着离春节没剩几天了,不敢再拖,去医院挂了个号。

大夫询问一番症状,拍CT,验血,等下午拿着片子去问,大夫说你怎么不早来?我心说,难道刚上班就下班了?然而接着大夫就说你这明显的感染性肺炎,而且时间不短了,他指着我那发白的肺,一脸郑重。

“你养宠物吗?”大夫问。

“我不养,但是合租的室友有两只猫,我经常撸猫。”

猫是现代人的精神鸦片。

“以后尽量少接触宠物,你这个肺炎说不定就是这样感染的,当然具体原因还要等你住院之后进行详细的检测再确认。像你现在这情况我建议你尽快去总院住院治疗,我们这龙华分院各方面条件跟总院还是有差距的,你如果同意,我现在帮你预留个床位。”

我一听这么严重,加上自己身体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便赶忙应允,大夫当面打电话帮我预留了床铺,让我第二天下午去办理住院手续。

当天下午我打车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入院之前先住一天酒店,路上打电话告诉爸妈肺炎需要住院,春节可能先不回去,我爸在电话那头当即做出指示:你进了医院要自己有数,不要大夫用什么药你就都听他们的,也不能他们想治多久就多久,没有医院更坑的地方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父亲大人又道:实在不行就买票回来,我看外头那些医院还没有咱们县医院条件好。

父亲大人不知道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是一步一喘。下了车,打个冷战,觉得胸肺忽然更紧了。

呼吸科在内科楼十四楼的北区,我去的时候是正午,正对着电梯已经布置好迎接春节的灯笼树,但那些彩灯和福字并没有带给我丝毫节日的喜悦,我越瞅它越觉得别扭。

办好住院,先做些常规检查,下午我妈急急打来关怀电话:怎么样?检查好了吗?哪天能出院?

我在电话里咳得上不来气,简单说了句没那么快,随后我妈就开始长长地叹气:你说你咳了那么久都不知道早点去医院,早点去至于这样吗?

大约听出我不怎么回答,于是留下一句多休息便主动挂断。

第二天测了几项肺相关的普通项,下午我妈电话又来了:今天出结果了吧,到底啥感染的?要住几天院,我说没那么快,今天只测了两个项目,好多项目都要排队的,我妈说那你今天都测了些什么?

我恍惚间觉得不如死了轻快。当然不能拒绝来自老人家的关爱,甚至少回应一点那头都要寒心,但我还是想起叶澜依的屠龙箴言: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之后是几天的各种检查,其实检查之前主治医生看了片子就说我这算是重症肺炎了,需要住院的时间大概不短,意思就是春节之前别想出院了。

我没敢跟家里人说太多,只说是需要住院,春节回不去了。幸运的是我没得甲流,不幸的是大夫说我这病毒感染的肺炎可比甲流厉害多了。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一个人在外漂泊的短处来,住院没有陪护,搜寻了医院的护理专线,联系一下请护工,一天要三百块,春节期间还要翻倍,我没舍得雇,自己硬挺着游荡在楼层之间做完各项检查。

病房里有三张床,左边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大约是肺炎加糖尿病加一堆其他的病,女人陪床;右边俩年轻小伙,分不清哪个是住院的,我进病房的时候,俩小伙在床上玩游戏,周遭摆满零食,看上去不像住院,更像在学生宿舍消磨周末,这心态,我需要学习。

大多数时候俩小伙都很安静,倒是左边那个陪床大姐比较八卦,不停追问右边俩小伙什么关系。

“你朋友对你真好啊,天天来陪你,这都快过年了,他不回家吗?你俩是同学吗?”

我心说这大姐真是吃饱了撑得,人家什么关系跟你有啥关系?但我也只能偶尔想一想,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医生还在拟订治疗方案的时候,我已经虚到吃饭没力气的程度,且也没什么食欲,一天两碗粥,还吃不干净。

半夜吞下退烧药躺着,感觉灵魂飘离了躯体。护士推着小车收拾瓶瓶罐罐的声音,跟饭店里后厨刷盘子的声音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没有人声鼎沸,只有呼吸科病人们不同音频的咳嗽。

一年之前,也是临近春节时这样一个风凉天冷的日子,我在老家的旧屋里,亲眼看着我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天夜里,熟悉和不熟悉的亲人都围在小小的屋子里,围着中间那张木板床,他瘦骨嶙峋,撑不起宽大的寿衣,几日以来都是靠着药水续命,他应该是等着自己的儿孙们赶回来。

我赶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天,漏夜回家,我撵着星光走到他跟前,那时候的他,就跟我此时差不多,躺着,但他呼吸的声音更轻更弱,若有似无,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了他在最后一刻的艰难,想要抓住什么,又无法挪动一丝一毫。那口浊气被他呼出来的时候,我听到院子里的公鸡高声鸣叫,人们说老人鸡鸣升天是寿终正寝的象征。

那声鸡鸣透彻夜空,划过遥远的空间和时间,在我耳边炸开,我忽然清醒了一些,身下并不是冰冷坚硬的木板,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从一旁划过,应该是护士吧。

正式治疗的第一天,我记得打了十几瓶药,床头药瓶子挂得跟寺庙里许愿树似的,但效果也很明显,当天夜里就缓解了肺部压力,咳得也轻了,我开始有一些精神再次打量周遭环境。

左边这位陪床的大姐一直很健谈,原本病房由两道帘子隔开,病人各有各的空间,但她陪床所带的折叠床似乎有些宽了,贴着她丈夫的病床摆不开,头天晚上一直听她抱怨空间小,那床只能打开一半,自己蜷缩着过夜,于是这天晚上她借着绑帘子的由头开始试探着把我床头的柜子往我这边移动,她尽力保持动作的细微,但一个病房里怎么能瞒过旁人呢?那时候我还有一些清醒的意识,所幸那柜子十分沉重,她未能得逞,我以为她也就放弃了,毕竟我中间的空间更小,她怎么忍心侵占呢?然而事情又有了转机,我因为肺炎较重,加了监护设备,柜子便跟着移到了右侧,病床往左挪了点,跟左边帘子间只留了一把椅子的空当,这之外再无遮挡,于是加设备当天夜里,那大姐便试探着把床放开一些,顶着帘子往我这边探出一尺,我想着她确实拥挤,也不容易,便没出声,许是她因为环境变好,心情有些松懈,当夜就感冒了。又过一天,她把床挪过来两尺,最要命的是,她的床已经即将贴上了我的床。这样的行为我可一点不陌生,农村里分地,两家田地挨着,会在界限处留一块石头以做标记,爱占便宜的一户,每到春日翻地,就会偷偷把石头往外挪一挪,一年挪一点,已达到悄无声息间对邻居田地的侵占餐蚕食,这是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径,到哪里都是被人厌恶的。

大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坐起来跟她说:大姐,你不能靠这么近,这两张床都要贴一块了,我晚上发烧,习惯到处踢的,真踢你一脚,说不清的,而且我也不习惯贴着一道帘子睡觉。

大姐以为我只是单纯不想让她蹭空间,有些急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争辩:你别计较嘛,我不就是往这边挪了挪,实在我这边挤嘛!

我说你那边挤也不是今天才挤,我刚来头两天你怎么就能挤着睡呢?

她又嘀咕:就是太挤了嘛,你那边又没有陪床,干嘛这么较真,不能理解下吗?

她男人也开始附和着要道德绑架,我有些气得想笑,心想跟这种人没法讲理,不如等天亮让护士处理。

翌日一大早,他两口子确诊甲流,转去了别的病房,我心里别提多开心了,这大概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吧。

但我高兴尚不及半天,中午一查,我也甲流了,我他么从住院基本不出门的,我从哪里得甲流?是奸夫淫妇,一定是这对狗男女传染了我。

护士说:你也得转病房。

我问转到哪?

护士说看着我笑了笑:当然也是甲流的病房。

我心里一紧,问到:又跟那两口子一个病房?

护士狂点头,又问我:你不乐意跟他们一个病房?

我说不乐意,那两口子人品太次。

护士说,实在不行你在那边把甲流治好再转回来。

我想也只能这样。

实话实说护士给配上心电监护仪的时候,我心都凉了大半,印象中电视剧里重症患者才有这个待遇,我当时抬着脖子问护士自己是不是要挂了,护士说这只是方便检测一下晚上的用药反应,不必担心。

护士的开解并没有让我放松,事实上,每次打完当天的药我就开始昏昏沉沉,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对我而言,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睡眠质量最高的几天了。

我大约是要嘎了,灵魂深处总是反复飘荡着这么个声音,嘎了好啊,嘎了就没有烦恼了,嘎了也不需要去做一个你不想成为的人,不必做你不愿意去做的事,不必伪装成一个正常的进步青年,在顺从别人与质疑自己之间左右为难,一命呜呼了吧,就这样目睹一个青年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仿佛一个溺水的野鬼,他成功渡过忘川,在彼岸留下一个转身的笑容,多么迷人的解脱啊,多么叫人羡慕的死亡。

我好像没死,医生使用的激素将我拦截在奈何桥这头,肺炎症状进一步缓解,我再次品尝到米粥的香味,馒头的甘甜,还有热水的温暖,病房里乱糟糟的,那对烦人的夫妻已经离开,换了一位老先生进来,老先生病得不轻,整晚整晚地在床上哀嚎,他的女儿守在病床前不住叹气,但我心里有了一些明媚。

拿起我的手机查看一番,最近几天,爸妈都没有打电话过来,他们终于知道我需要休息,微信上倒是有许多未读消息,一串串红点看得我心慌。

先点开小姑父的留言,他询问我前段时间介绍的对象聊得如何,如何呢?我又往下翻,在我住院前几天的消息里,找到那个陌生的头像点进去,对话框里端端正正躺着两句“你好”,“你好”,是了,随后我就没什么心思聊了,那阵子烧得眼冒金星,何况我本来就很厌烦别人给我介绍对象,但小姑父已经追问了几天,我便又在上次那句“你好”后面输入文字“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住院了”,点击发送,果不其然,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我吐出一口气,给小姑父回复“不合适”。

亲戚们都很关心我找对象这件事,他们从来不问我愿意不愿意,有时候看着亲戚认真关怀的脸,我也会怀疑,并告诉自己,不要太放在心上,其实他们只是在等待你的结局,等你向他们低头,然后他们就一脸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慷慨起来:不听老人言吧,当初你要是听我们的话,那指不定过得多好呐……

不论找对象还是找朋友,大多数人只是想找个可以包容自己的人,但世人不会永远包容大度,所以九九成的婚姻都伴随着后悔和凑合,潦草结局,我不想去赌那点幸存率。

随着治疗的过程推进,病房外的世界披上一层节日色彩,除夕悄悄到来。

除夕夜,我打完吊瓶,左右无处可去,早早打开电视剧,准备观看年年吐槽的春晚。

春晚歌曲的特点是不好听也不很难听,唱的龇牙咧嘴屁滚尿流,听的一个调没记住,一句词没记住,直观地看春晚,可以用一套固定的公式进行量化生产。

我没坚持到难忘今宵,许是体内的药物在发挥作用,我有了沉沉的睡意,而窗外城市里轰鸣的烟花声响,衬得小小病房里愈加冷清,我的睡意也更浓烈,钟声响过,我关了电视,至于那两口子要不要看,谁管他呢。

出院那天是正月十三,阳光明媚,初九下午我接到老板的电话,公司倒闭,所以我失业了,好在有所准备,让我的世纪好老板帮忙在附近重新租了个房子,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车回去收拾东西,然后搬到新租的公寓里,搬家过程耗时半天,鉴于此前将近十年的积攒,我有几百本书跟在身边,这次却不想带着了,只在等搬家公司的空当里挑挑拣拣收拾了一小箱子带走。

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自从上班,我似乎没有怎么认真休息过,往常放假,心里总要惦记无数的琐事,并不能获得真正的放松,如今生病加失业,我给自己放个长假,感受一下那些无所事事整日里招猫逗狗的少爷生活,像黄小琥在歌里唱的那样:

感觉快乐就忙东忙西

感觉累了就放空自己

别人说的话 随便听一听

自己做决定

不想拥有太多情绪

一杯红酒配电影

在周末晚上 关上了手机

舒服窝在沙发里

我躺在春日和煦的阳光里,把以前想看没时间看的书掏出来,摆在窄小的窗台上,最上面是那半本旧诗集。

翻开这本薄薄的诗册,续上一杯热水,同时续上前次看的内容,新的一页印着一首《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诗词一旁依旧是熟悉的字迹。

采怡,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这两天总是夜里赶路,白天休息,从荃湾翻过到元朗十八乡,山路崎岖难行,双脚如同灌铅,这一段路护持着我们一行人的短枪队长姓林,他说他叫林冲,又令我想起彼时在窗下与你读讲水浒的时候,你一个姑娘家竟然喜欢《水浒传》,这是我所想不到的。但此时我属实有些想念你了,并不是因为环境的恶劣而生出思念,而是我对你的心意已经让我无法忍受别离,我离开你尚不及四十八小时,却仿佛度过了艰难的四十八年。这次离开有些仓促,我不能与你做详尽的道别,再一次原谅我的离开吧,盼望你我能够尽快重逢。

——思念采怡的承泽。

《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采怡,你一定想不到吧,原来邹先生他们都是做学问的,路上趁着休整的空隙给你写信,被邹先生看见,他直夸我字写得不错,还让我代他向你问好,言说你定是一位善良美貌的姑娘。邹先生说从我的文字里能看出对你的思念,希望这份思念也能为你所见。

 

《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采怡,昨夜从元朗大帽山经落马洲,路上有几个日本兵发现了我们,多亏钟清、曾鸿文两位队长带领的短枪队一路护持,短枪队的同志们奋不顾身,掩护着我们且战且走,并没有将任何一个人落下。子弹仿佛贴着头顶飞过去的时候,我脑中一片空白,时候想起来,总觉得人生太过短暂,世事无常,宝安河近在咫尺,对岸的村庄遥遥在望,这一河之隔,仿佛便是两个世界了。

《采绿》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也许是经历枪战,承泽被吓坏了,后面几页纸上字迹潦草了些,又或许是伤到了手,某行字的结尾处还有隐隐一丝血迹。

采怡,我们终于成功渡过宝安河到达赤尾村接待站,渡河之时但见河水混浊,滚滚逝水卷挟着国恨家仇,我恨不能上阵杀敌,但心思一静下来,又觉这一路提心吊胆,餐风饮露,实属不易。然而茫茫江湖,不知何时才能找到静秋,以我知道的线索怕是渺茫,以往我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但我别无选择,我唯一的妹妹,不去寻回,我此生不得安宁,采怡,你一定是明白我的。


承泽的字迹到此处结束,日记在返回宝安河对岸的时候戛然而止,不知静秋是否找到,承泽有没有回到简采怡的身边,故事的结局如何,不得而知,茫茫江湖寻找亲人,如今沧海桑田,多半那些人早已作古,唯有这点文字,记录着曾经挣扎在苦难土地上的几个人。

我曾拿着诗册问过书店老板,他对这本旧书的来源也不很清楚了,总之都是四处搜罗来的旧货。

我也多次查询,了解过那段历史,著名的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行动,当初是在周总理的批示下完成的一项壮举,深圳白石龙专门修建了纪念馆,羊台山脚下还有纪念雕塑,至此邹先生的身份呼之欲出,他们这一批文化学者在赤尾村接待站住了一晚,翌日翻越梅林坳到达白石龙。

承泽到底何时离开大部队,又去了哪里?邹先生或许知道承泽后来的遭遇以及他的结局,至于他会不会把这些当成故事讲给自己的后人听就不得而知,想来他的后人也定不简单,我毕竟接触不到那个层面的人物,便只得作罢。

他写下这些文字,或许跟我此刻记录这些文字一样,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或许不存在的心愿,悠悠岁月,任何保存下来的只言片语,一丝微不足道的痕迹,都或可告慰多年前漂泊无依的魂灵。

斯人已去,斯事已远,留在这世上有恒不变的,唯有河水滔滔不绝,一如当初吧,我这样替他们惋惜。

我在出租屋里躺了一个来月,很快发现生活果然如黄小琥唱的那样——没那么简单:

过了爱做梦的年纪

轰轰烈烈不如平静!

幸福没有那么容易

才会特别让人着迷

有爱情的生活如此,没有爱情的生活同样如此,一首歌,可以唱出不同人的心声。

有天想从网站提现几十块的余额吃顿饭,结果要满一百才能提取,生了一下午的气,想起来我刚毕业的时候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准备考研,那会我哥每月给我打钱,实际上他也工作没多久,我是尽可能的节省,某一天在榕树下文学社团认识的一个编辑姐姐说有个活介绍,是跟她合力把一部当时热播偶像剧的剧本改成小说,配合剧播热度及时推出图书,时间有点赶,我俩一人改一半,完成之后大约给我分了三千块,高兴得不得了。

时至今日,工作十多年一朝失业的我,享受表面自由的同时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生活没有保障”的担忧和焦虑。

我一直跟旁人说,人是一种乐于犯贱的动物,很多时候,枷锁不需要别人给你戴上,自己就会主动往脖子上套。

我有一个高中兼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了济南,多年不曾联系,前几天忽然发微信,问我还在不在深圳,我说还在,他说挺好,深圳比济南开放一些,我说是啊,随后他又说了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没了下文,隔天他在高中微信群里给他堂妹征婚,我看到群消息的时候有点懵圈,才回味过来前日找我聊天的目的,以及忽然意识到,我可能是被嫌弃了。

那天本来打算出门走走的,因为联想到自己应该已经被同辈人所鄙夷,心情相当糟糕,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半夜躺床上翻看朋友圈,定居上海的女同学在晒二胎,贵州的同学在项目上监工,前同事星夜在高速上赶往开标地,老家的表哥凌晨两点卖完最后一筐水果才回家,每个人的生活都如此虚幻又真实,他们像黑夜里的星星,一颗一颗照亮我的朋友圈,照亮我糟糕的心情。

是夜狂风骤雨,窗外电闪雷鸣,风雨过后,夜色昏沉,残月缺缺,我把镜子上的水雾擦了擦,对着里头那张脸说:老杨,你一定要快乐。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