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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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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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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二鲜

北方的冬夜,漫长、寒冷,尤其是在农村,又格外地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凝固的,凝成一天一地的糨糊,这时候,只有一两声犬吠可以搅动这糨糊,或者过早发春的猫,但这毕竟是少数,因而大多数时候,乡间的冬夜依旧是静默的。

这时候就有猫叫春?刘三和听见墙上的老挂钟哑着嗓子敲了十来下,他把压在鼻子上的被角往下褪了褪,两层厚棉被,实在压得人难受,但若没了它,又难以抵挡彻夜透骨的寒。这不合时宜的猫叫,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带来一股莫名的电流,刘三和的下半身有了久违的燥热,他顺着刚才那股难得的暖意将一只手伸向了躺在身旁的女人,这只久旱逢雨般带着希望伸出去的手却被挡了回来。

“这两天日子不对”,老婆高莲花闭着眼睛回道,“快睡吧,明天一腚的活等着”。

刘三和缩回了那只手,连同那股难得的暖意和燥热也瞬间散尽。他有些失落,悻悻地缩回去,眯一只眼盯着屋顶,耳旁渐而有了女人的鼾声,外面的猫和狗都静下来,鱼鳞般大片大片的星光撞进屋子里,他也沉沉睡过去。

刘三和再次从两层被窝里钻出头的时候,正赶上老挂钟的尾音响过,他自然不晓得几点,只得努力伸长了胳膊,“啪”的一声开了灯,窗外那点微微的亮堂瞬间又隐入了黑暗。背靠在冰凉的墙上,使劲睁了睁眼,见高莲花睡得正沉。刘三和拽过裤子来,咬牙把两条腿从被窝转移进了裤筒,爬到床下,又把肚子一圈的肥肉往裤腰里塞了塞。

“唉,别起忒晚了,今天就剩八桌席了,干完就关门。”刘三和周身上下收拾利落了,从床头柜子里扒拉出车钥匙。

高莲花翻个身,脸冲着刘三和,眼睛都没睁开,懒懒回应:“知道,睡会就去店里,你先买菜去吧。”说完便没了动静,只剩下缓慢而深沉的呼吸声。

刘三和费了十几分钟总算发动了那台八手的面包车,窗玻璃咣当咣当震得毫无规律,冷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强忍着手脚冰凉,开过村头那段坑洼土路,又从镇上摸到县城,天色转而大亮,太阳畏畏缩缩露出半个头。到县城南头批发早市的时候,阳光里已经有了一丝暖意。刘三和关掉好容易热起来的暖风,把车停在路边一家羊汤馆门口。

热气腾腾的羊汤翻滚着新鲜切碎的香菜,一股脑冲进刘三和的鼻孔和肠胃。羊汤馆的老板娘正在门口忙活,抬眼看见刘三和,笑呵呵招呼:“老刘,来碗羊汤?热乎的。”

“赶着去里边提货,晚了都他娘的抢干净咯。”刘三和紧了紧棉袄领子,把脸往帽子里一藏,一阵风般挤进人群里。等这张脸再出现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海鲜摊子前,且有一股怒意弥漫在微微涨红的肥脸上。

“你咋回事,昨儿个不就跟你订好的,应的是两盒大虾四盒鱿鱼,四盒大闸蟹,你又卖给别人是啥意思,老李,我这两年进的货可都是从你手上拿,你就这样对老客户?”唾沫星子在刘三和胸前散开一团雾气,摊位后面一米八的高大男人被刘三和逼问得一言不发,红着脸支支吾吾。

“老刘,老刘,别急眼啊,这大年下的”,一旁的女人劝道,“当家的给记岔劈了,也不是有心的,实在是这两天订货的多,不过你别急,家里还有存货,绝对误不了你的事,你信我,我马上开车回去拿,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女人说完,见刘三和似有缓和,当下拉出小三轮骑上去,一溜烟走了。

趁着等人的工夫,刘三和又在周围的摊子前扫了点货,都是今天酒席上要用的材料。酒席是半个月前别人订好的,八桌上等席面,四千块,要不是冲着这点钱,刘三和本打算今天饭店就关门的。这个耗费了他许多年心血的小饭店,经历了刚开张那两年的风光,那时候歧山镇还没撤并,老牌煤矿给这个镇子带来了数十年的繁华,八九十年代是这一片地域率先盖起小洋楼的地方,刘三和的“和合二鲜”就开在最繁华的三岔路口,过往的车和人走马灯一般络绎不绝。自从私人煤矿没落,镇子往日的光鲜便迅速褪色,后来整个歧山镇给并到了仲村镇里,来这吃饭的人便少了一大截,老刘的生意更见窘困,他最拿手的几个硬菜,诸如和合二鲜这样的传统菜已经没有市场。

和合二鲜是当地的叫法,外面人更多的叫它作“油爆双脆”,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写,“将猪肚洗净,取极厚处,去上下皮,单用中心,切骰子块,滚油爆炒,加佐料起锅,以极脆为佳。此北人法”,刘三和的和合二鲜是家传的手艺,打他爷爷那辈就是远近有名的厨子,靠着这点子手艺,几代人倒也不愁衣食,他却不曾想这手艺在自己这里断了,可他有什么办法呢,儿子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上面,一心要像城里人那样找个体面工作。话说回来,现在的小年轻谁还愿意吃这油汪汪里带着点臭腥味的东西,只有五六十岁以上的人才好这口,然而这个年纪的人又已经退出了消费主力的大军,转而习惯了在家里炒盘青菜穷对付的日子。当然,即便再不景气,这饭馆还是能维持他这一家子的生计,又不至于远赴他乡去打工看人家的脸色,刘三和还是挺满足的,真正促使他决定出去打工的因素还是自己的独子刘合山。

刘合山高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在青岛晃荡两年,回来跟爹妈一块张罗这个小饭店,大前年,刘合山刚刚满二十岁的时候,村里有人给介绍了个对象,隔壁村同岁的一个姑娘,两人处了不到仨月就办了婚事,第二年给刘三和添了个孙子。外人看着,不知道有多甜的小日子,但刘合山小夫妻自己都还是大半孩子,吃喝玩乐还行,干活就滑头,油瓶倒了都不扶。当了爹妈的人依旧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家里店里的活,从来不主动伸手,许是打小惯出来的毛病。刘三和托人介绍了一个工作,在内蒙煤矿的食堂,一个月也有五六千块,关键是省心。

刘三和拎起一捆带鱼,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莫不是老金?他赶忙腾出一只手揉掉眼角的眼屎仔细看。

“老金,老金。”刘三和扯起嗓子喊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过了七八个摊子,混进人群里难以辨寻了,待刘三和拎着袋子追出几步,哪里还能找得到。

老金是刘三和的朋友,至少以前算朋友,还是关系很铁的那种,前两年刘三和的饭店生意尚好,有时忙不过来就找老金帮忙,他也不推辞,随叫随到,但这朋友的关系维系到了去年,基本上也就尽了,起因是有一天老金跑来借了五千块钱,原因嘛,据他自己说是老爹生病,临时凑不够手术费,事后刘三和又听说老金是给自己治性病,因为老金长相不赖,人高马大又有一身腱子肉,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风流货色,在认识刘三和之前,老金去南方闯荡过两年,风闻他跟深圳的一个富婆不清不楚,当然这些刘三和都无从验证,单就借钱这种事,俗话说救急不救贫,加上关系摆在这里,刘三和二话没说就掏了钱,谁知自此之后,这老金便不再上门,开头刘三和给他打过两个电话,先是拒接,后来就停了机,每每想起这件事,刘三和就一肚子火气。不过走了就走了,他本就打算今天关门停业之后就开车去一趟放城,除了老金欠他的钱,还有马家坡的几个,三天两头打白条,算算也有八九千,今天一并堵着门也得要回来。

“老刘,你的货。”海鲜摊的老板娘招呼他。

刘三和愤愤地拿了自己的货,大踏步回到停车处,把东西扔上车,转身又到批发早市最西边的屠宰场,买了八十块钱的猪大肠,两斤鸡胗。杀鸡的老板娘收下钱,斜着桃花眼瞥一瞥刘三和。

“刘老板,这一年多亏你照顾俺家买卖,这两只鸡拿上,过年添个菜。”说着话早已递上两只肥鸡。

刘三和一边嘴上客套着,一边伸手接了,心想,这娘们要是知道老子的饭店明年就不干了,一准亏得心口窝子疼。

“老刘,来碗羊汤,热乎的。”羊汤馆的老板,一个一米八的瘦子笑眯眯招呼道,老板娘不知去了哪里。

“不了,赶着回去,一腚的活等着呐。”

刘三和费劲打着了火,面包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路向北开下去,车屁股甩出长长一溜白烟,在车辆稀疏的乡间公路上肆意狂奔,路边的村口偶有放鞭炮的小孩,临近年下了,日子真他妈不禁熬啊。

去内蒙打工的火车票是腊月二十八的,选在这个日子是因为介绍活的那个人告诉他,年底煤矿上的厨子都回家过年,这时候他过去补上空缺,来年才好说话。但他还没告诉自己的爹娘,老头老太太都八十多岁的高龄,年年除夕都是一家子聚在一块,唯独今年若是少了一个,估计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还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们。还有高莲花的腰疼,原先还想着年底去医院检查检查,现在看来也有点悬。

刘三和到饭店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九点,从车上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去后厨,见只有高莲花一个人在洗菜。

“那俩货还没起?”刘三和放下两个塑料袋,歪着嘴往上撇撇。

高莲花把洗完的芹菜晾在筐子里,说:“这才几点,不做好饭能起来?”

刘三和拿大铁锅炖上肘子,又把新买的大肠、鸡胗拿出来洗了一些,前面大厅里有踢踏踢踏走路的声音,随即就是小孩哇哇哭闹的声音,高莲花抬眼看时,美玲正抱着孩子站在后厨门口眼巴巴望着。

刘三和先腾出手来炒了俩菜端出去,又热了几个馒头,不多时刘合山也下了楼,后厨门一道帘子,却像隔了两个世界,外面两个悠哉悠哉大口吃喝,里面两个忙得满头大汗。

“生儿子有什么好哟,累死累活,还不是给人家忙活的。”高莲花蹲在地上剥着蒜,嘴里嘀咕。

刘三和往门外看了眼,随即压低嗓子:“谁说不是哟,要是养俩闺女就好咯。”

合山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抓得正严,许多人依旧顶着巨额罚款要了二胎,那时候,刘三和颇为自得于自家因响应政策而得到的安稳生活。如今,他竟有些后悔了,要是再有个闺女就好了,他想,却也只能想想,如今的年纪,他只能寄希望于添个孙女。

“今天这八桌席是哪订的,有熟人不?”

“只说是放城的,给儿子定亲。”

高莲花听到“放城”两个字,眉毛不觉一挑,撇开老金那五千不算,马家坡的村支书邱老五光吃饭打的白条就有八九千,她对那边的人可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此刻听闻订酒席的人也是放城的,心里先就存了两分不待见。

等收拾得差不多,看看挂钟已经快走到十一点,照着这边的规矩,刘合山该开着他的面包车去马家坡接人了。

去一趟马家坡,来回将近一个钟头,刘合山接了两趟,想来这一车男女老幼拖拖拉拉凑齐了也不容易,一个个裹着冷风从门外闯进来,拉把椅子四仰八叉坐下。

一早就说这酒席是定亲宴,男方家长办的,女方是个孤儿,倒也省事。彼时人都在桌子前坐好了,男方家长便去后厨通知一声,叫大厨准备着开炒。

去后厨的是男方妈妈,一个四五十岁打扮很年轻的中年女人,长款风衣,毛领子乌黑,高跟鞋踩着地板踢踏踢踏响,挑帘进来,俏声道:“老板,可以上菜了。”

刘三和抬头应道:“这就动火。”

“老刘。”

刘三和刚转身开了煤气灶,却听见那人并没走,而是如此称呼喊了一嗓子,语气里似乎有些激动,也有一些惊讶,另外还带着点惊喜。

刘三和便又回头看,盯着对面那张艳妆浓抹的脸,脱口而出:“小芹。”这一声喊出口,顿觉不合时宜,慌忙干咳了一声,忙又道:“是你?”

“是我,这不是给儿子定亲嘛,真巧哈。”那被唤作小芹的女人笑得也很尴尬,却极力掩饰住了,借着前面有人叫她的机会慌忙逃走,撇下刘三和两口子在后厨,高莲花狠劲剁了两刀黄瓜,脸色不善。

“这是张桂芹?倒是年轻啊,一看就不是干力气活的人。”

刘三和使劲咳嗽两声:“啊,是,没想到是她们家。”

“别跟我这装,人家是提前打电话来订的酒席,你能不知道是谁?”

“打电话的是个男人,再说了,咱们敞开门做买卖的,别说是她们家,就是仇人过来吃饭也不能往外撵啊。”

“我就是命苦……”

刘三和借着炒菜时的响动故意装作听不见,也不回应了。

女人叫张桂芹,早年跟刘三和有过一段纠葛,后来还是刘三和爹妈嫌弃张桂芹有个杀人犯哥哥,才给他介绍了高莲花,再后来,听说张桂芹嫁了个城里人,有了俩儿子,没过几年丈夫就出了车祸,她带着两个还没上学的儿子改嫁,至于嫁到哪里,刘三和就不清楚了,不曾想今天会遇见。

乡镇上的酒席简单,鸡鱼肘子端上来,有直接下手的,也有找方便袋打包藏在桌子底下的,其余的风卷残云,上齐菜之后不过半个多小时便吃了个精光,然而这是几桌女客,如此定亲宴上,照例总会有那么一两桌主事的男宾,几瓶白酒桌上一摆,边喝边侃,没完没了。

下午两点,女客们拎着装满喜糖喜烟的小礼盒已经走净,唯独靠墙角这一桌,吵吵嚷嚷喝得醉眼迷离。

刘三和从后厨忙完,丢下高莲花自己到了前台,美玲不在,刘合山开车去送人,他得盯着这一桌,最后结账的人可不能让他含混过去。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老金就坐在那酒桌上,瞪着一双兔子眼正跟旁边的人吆五喝六吹牛皮,哈喇子在嘴边淅淅沥沥,混着没有嚼透的菜渣。旁边靠后的一个椅子上还坐着个女人,正是张桂芹,估计是等着结账的,然而这一桌子酒鬼已然喝得天昏地暗,哪里记得时间。张桂芹的儿子和男人都不在场,透过窗玻璃往外看一眼,正有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小伙搀扶着一个矮个子驼背男人上车,刘三和似有所悟。

张桂芹首先察觉到了靠近的刘三和,忙打招呼,道:“老刘,忙完了哈,你这手艺真不错,大伙都夸好吃。”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眼神复杂,又带了询问的神色。

“哦,那就行,我来找老金。”刘三和目标明确,目光绕过张桂芹直接落在老金身上。

“老金,喝好了?”刘三和来他身后,一拍肩膀。

老金斜着往上翻了翻红眼珠子,撇嘴道:“老刘啊,刘老板,忙完了?”

看着老金唾沫星子漫天飞,刘三和心里就有一股子火,心想这王八蛋还真敢过来。

“老金啊,有日子没见你面了,这两年都在哪发财?”刘三和顺手拉把椅子在一旁坐下。

“到处瞎混,在深圳穷折腾了两年,不像你刘大老板啊。”

“大城市好啊,不接着在那混,咋回来了?”

“这不是我大侄子定亲嘛,回来一趟,一家子热闹热闹。”

“哦,老金呐,还记得前年从我这借的钱吧……”

刘三和的话还没说完,老金就伸手打断了他:“刘老板,你看你,这一桌子亲戚里道的,今天可是我大侄子定亲的好日子,旁的事先放一放,你放心,我今天一定给你个交代,行不!”

“三和,你看……”张桂芹凑过来,刘三和一时倒不好继续追问,揣着满怀的不甘心回到前台坐下,一双眼睛却严严实实盯着老金。

这时美玲踢踢踏踏下了楼。

“孩子呢?”刘三和看见儿媳妇一个人下来,问道。

“睡觉了。”美玲见柜台上有瓜子,伸手过来抓了一把,垫着脚四下里踅摸,许是饿了。

闲来无事,刘三和想着自己即将出去打工,心底还有几件事放不下,便试探着问了一句,“美玲啊,你俩啥时候要二胎”?美玲眼角一立,也不答话,径直往门口走去。彼时刘合山送完人刚回来,俩人在门口撞个对脸。美玲一言不发,顺手夺过刘合山抓着的车钥匙,出了门,才喊道:“我回娘家一趟,晚上不回来了。”

刘合山蒙头转向进来,见老爹坐在前台嗑瓜子,问他:“谁又惹着她了?”

“谁敢惹她!我就提了一句二胎的事,唉。”

刘合山听了眉头一皱,嘟囔道:“你这么急干嘛,她本来就不乐意,这两天刚哄过来。”

“行了,过几天我就出去打工,你们俩在家翻了天,我也管不着了。”刘三和正说着,见墙角那一桌子散了席,都踉跄着往门外走,他赶紧过去。

“老金,你要走啊?”

老金扶着门把手,转回头来乜斜着眼,露出一口大黄牙,“老刘啊,你就是急性子,我说走了吗?我说走了吗”?他伸出头,冲着门外喊道:“嫂子,你先把人都送回去,我跟老刘还有点事。”

老金说完转身坐回去,敲起二郎腿,对刘三和道:“老刘啊,你还是这个急性子,沉不住气,不就是前年从你这借了点钱吗,我没忘,今天来,我就打算还你这笔钱。”老金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叠红票子来,往手指头上吐了口唾沫,一张张数起来。

老金这回倒真是没忽悠人,果然点出五千块的红票子来,甩得啪啪响递给刘三和,嘴里还念叨着:“咋样,哥们都是讲究人,能坑你?老刘,再加俩菜,整个鸡蛋柿子汤,我得醒醒酒。”

刘三和收了钱,当面自己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应道:“好好,这就去,给你掂对俩菜。”没多长时间,拿大托盘端着一盘醋溜大白菜和一盘黄豆芽粉条出来,又端出一大碗柿子汤。彼时老金已经吃起来,狼吞虎咽完全看不出刚吃了酒席的样子。

“还有猪腰子没?来一盘。”老金把汤碗划拉到自己跟前。

刘三和道:“这个还真没有。”

正说着,门一开,裹着冷风走进来一人,穿一身黑呢大衣,拎个黑色皮包,进门先摘了耳罩、围巾,靠着空调拉把椅子坐下了。

“哎哟,王老师,来了,吃点啥?”刘三和认出来。

王老师一口半洋不土的普通话,道:“刘老板,吃喝先不急,我来是告诉你啊,你家孩子工作的事,我都联系好了。”

“哟,那可多亏您了。”刘三和便从老金跟前挪到王老师跟前,想要仔细打问。

所谓的王老师,大约七八年前吧,还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后来生源越来越少,他又不是正规编制,便给裁了下来,去了一个厂子看大门。前些天过来吃饭,听刘三和说起儿子想要找工作的事,他便很热心,说自己认识些门路,专门给人介绍工作的,类似于那种中介,是要收费的。在刘三和的意识里,既然收费,那就靠谱,便央求王老师给操操心,他也不推辞,一口应承下来。

“刘老板,我给联系了制药厂的活,在车间,单休,实习仨月,工资三千,转正后四千五,每年涨一次工资,不过人家要求最低学历得是大专毕业,你家孩子还得先去办个学历。”

学历是刘三和一家子的软肋,他自己就没上过初中,儿子高中没毕业,这一下便有些犯难,又听王老师继续道:“你先别发愁,我都联系过了,人家全权负责,学历也给你办好,不过费用高点,一共是两万五。”

刘三和正要想法试探试探,可巧刘合山下楼,他是认识王老师的,忙凑过来,王老师把先前那段又说了一遍,刘合山眨巴眨巴一双大眼,不吱声,却带出满脸的期待向往来。

“行是行,不过这钱嘛,你得容我凑一凑。”刘三和咬咬牙拍了板。

“那当然,我这不就是提前来给你打个预防嘛。”

刘三和把刚收了老金的那五千掏出来,又跑到柜台后面那小屋子里翻腾半天,最后拿着一摞钱回来,推到王老师跟前。

“王老师,这是一万五,你点点?”

王老师点钱倒是专业:“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五。”

他说着话便将钱塞进身后那黑皮包里,转回脸来,见刘家父子眼巴巴还瞅着自己,一时回过味来,又从包里掏出纸笔,道:“我给你写个收据。”

刘三和拿着王老师写的收据,来回看了好几遍,郑重收好,才又问:“王老师,吃点啥,我请了。”

“这大冷天,炖碗羊肉,来盘和合二鲜。”

刘三和应一声去了后厨,高莲花还没忙完,见男人又开灶火,便询问起来,待刘三和讲了前面的经过,高莲花随即惆怅起来,还差一万块呢!这小饭店忙活一年也没攒下钱,当初买楼借下的外债到现在都没还清,可儿子的工作也是大事,耽误不得。

要是那该死的邱老五把欠的饭钱都还了还差不多,她心里想。

刘三和端着菜出去前交待高莲花,刷洗完先去楼上看看孩子,今天回家还不定几点。

冬日的白天尤其短,总觉得啥也没干成,这一天就要结束。

前头王老师吃完都走了,老金还往嘴里塞,仿佛那肚子是个无底洞,刘三和有点看不惯,心里那点不满多少带出一些在脸上。老金斜眼一瞅,撇嘴道:“咋了,刘老板,要撵人么,我可不白吃你的饭。”

刘三和心里冷笑,真要开了口管老金借钱,不得吓得他尿出来才怪,他想着,嘴里嘀咕起来:“狗日的邱老五,白条就打了八千多。”

“啥,邱老五?他欠你钱啊。”老金的耳朵又恢复了功能,“这事你找我呀”。

“找你有用?邱老五听你的?”刘三和不屑道。

老金终于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手机来。

“老五啊,是我,你金二哥,在哪呢?没事就来岐山一趟,三岔路口,和合二鲜,快点,等着你啊。”

撂下电话,老金神气无比,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刘三和脑袋还没转过弯来,问:“你跟邱老五挺熟?”

“俺俩是连襟,你说熟不熟。”老金拿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抖腿。

这家伙莫不是喝高了?要不他能胳膊肘拐向我,坑他的亲戚?然而没过二十分钟,邱老五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外面天色渐而黑下来,远处有零星的烟花绽放,竟然有一点年味了。

邱老五腆着大肚子笑呵呵坐在老金对面,“二哥啊,啥事叫我过来”?

老金依旧醉醺醺的,勉强能看清来人,便道:“老五来了,坐,我听刘老板说你欠他钱啊。”

邱老五听了,脸上就很不悦,心想你跟我好歹是连襟,多少算亲戚,怎么还帮着外人来催债。

“哦,那不能算欠,都是村委的干部来吃饭,我统一给签的条子,不是想着到时候一块结算方便嘛。”

“那还等到啥时候啊。”刘三和凑上来道。

“你别急,村里这两天正在清账,你放心,年前我一定把钱给你拿过来,咱们都多少年的熟人了,我能坑你吗,我要是存心不想给,一定得想法躲着你,这会能过来吗?”

刘三和听他这样说,语气便一时又软下来。

那邱老五察言观色,知道刘三和是个软柿子,又道:“刘老板,来两个热菜啊,大冷天赶回来,腚沟子凉透了。”

刘三和打发儿子先去把冰箱里剩的一点猪肚洗干净了。

等回到后厨,刘三和满心不痛快,却还是在锅里热了油,准备把切好的猪肚过油炸一遍,不料邱老五晃荡进来,一双眼珠子在冰箱里滚来滚去。

猪肚进了锅,油花四溅,刘三和想着提醒他靠远点,还没等他说出来,就听邱老五哎哟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

刘三和吓得不轻,忙熄了火,蹲下去查看。

“老邱,没事吧,我看看。”

邱老五只是一个劲叫唤,直到惊动了前厅里的老金,但他没有跑到后厨来,只是扯着嗓子喊:“老五,你咋了?”想是喝得实在太多,有些走不动路。

刘家父子一边一个把邱老五搀扶到了前厅,邱老五把手拿下来,刘三和才看见他的左眼眶已经肿起来,通红一片。

“这是咋了?”老金在一旁问。

“让老刘家的油给烫了。”邱老五一边吸凉气一边说。

刘三和听了心里就更不痛快,心想你要不是死皮赖脸趴在边上看,锅里的油能追着去烫你?然而他在自己的店里烫伤了眼睛却是事实,自己倒也不好否认。

“你说咋办?”邱老五问道。

刘三和冷了脸,反问:“那你说咋办?”

“大年下的,这要是去趟医院,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啥的,杂七杂八加起来,我看那点饭钱就抵了吧。”邱老五一边说,一边给老金使眼色。

老金本就比泥鳅还滑,当即附和着:“是啊,老刘,我看老五这眼睛就是不住院,光打针吃药也得不少日子,抵那点饭钱也不亏。”

刘三和心里一股无名火腾的蹿出来,这才明白,今天就算没烫到邱老五,那点钱估计也拿不回来,想到这里抬手就是一拳,正捶在邱老五右脸颊上,邱老五也不吃亏,回手一拳锤在刘三和肩头,刘三和退两步撞在老金身上,老金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抬腿往前踢过去,刘合山怕老爹吃亏也没闲着,四个人扭打在一处。几乎是在同时,张桂芹从门外走进来,高莲花也听见响动从楼上下来,见前厅里扭打成一团,都怕自己人吃了亏,张桂芹一边护住老金,一边伸手往刘三和脸上挠,高莲花见状,哪里肯吃亏,上去也是一顿乱抓乱挠,混乱中刘合山一脚踢在邱老五裤裆上,那邱老五疼得哎哟一声躺在地上打滚,这几个人一惊之下才停了手。

邱老五叫唤半天捂着裆坐起来,哑着嗓子喊:“刘三和,你说今天这事咋办,不给个说法,我跟你没完。”他又转向老金道,“二哥,快点,送我去医院,不能跑了姓刘的,让他去交住院费”。

老金眨巴眨巴眼,道:“老五你听我说,咱们都是老熟人,这事还是商量着来。”他可不想真把事情闹大,大年下的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没得商量,他们是要我断子绝孙,下死手啊。”

“老刘,你看这事闹得,刚才你要是同意多好,现在这样你看吧,我可劝不了,真要去医院,动辄就是三五万哟。”

刘三和听了心中也发慌,不晓得邱老五是真给踢坏了,还是装样子要讹人。

老金又去劝邱老五:“兄弟,给哥哥我一个面子,你站起来活动活动,但凡能走动,咱们就私了吧。”

邱老五本来还不依不饶,被老金悄悄掐了他一把,这才松了口,就拿欠的饭钱抵了医药费。随后捂着裤裆站起来,跟老金互相搀扶着,出门上了张桂芹的车,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店里剩下一片狼藉,一家三口费了好半天工夫收拾,又听见楼上孩子哭得哇哇响,刘合山也无心再去接美玲。

刘三和跟高莲花收拾完,准备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乡村的冬夜,外面已经格外安静,即便是在这大路口,除了偶尔路过的大卡车,基本上也没了别的动静。刘三和到楼上去要再看一眼大孙子,高莲花接了个电话,脸色顿时变了,电话是她远在宁夏的大姐打过来的,说是她老娘摔了一跤,挺严重,刚送到医院还不知道结果,这就要她赶紧订票去宁夏。挂了电话,高莲花眼前一阵发黑,这个年还不知道怎样过。等刘三和下楼来跟他一说,刘三和更是心情郁郁。

俩人出了店门,迎面兜头兜脸一股子凉风,远处漆黑,只有近处的路灯稍见亮堂,三岔路在“和合二鲜”的门口交汇,又在此分开,向东西南三个方向延伸下去,如果只是站在路口,便难以望见尽头,如同这个年纪的刘三和,踮起一只脚,他也看不到生活的尽头是何模样,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昂头挺胸走了下去,生活不就是如此吗,哪有一帆风顺,只要心里燃着一把火,再冷的日子也不会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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