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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沐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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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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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记忆(一)

公文包

父亲每次从邢台回来,都会带几样孩子们喜欢的东西,这次也不例外。二丫发现有一个黑色的包,父亲告诉她这叫“公文包”,放重要的文件。父亲又说他平时下矿挖煤,领个这样的包也没用,谁喜欢谁就拿去当书包。二丫眼疾手快,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包,她先抢到手,就归她所有。

二丫上学总爱拿着这个公文包,里面放着几本书,轻松自在,哼着小曲,和姐妹们一起去学校,路上投来羡慕的眼光,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好像在为她歌唱,二丫飘飘然若神仙。双影说:“二姐,让我帮你拿着书包吧!”说着抢过去,把她手里的军绿书包放在了二丫手里。爽澡说:“你都用军队的书包(双影的二哥在四川当兵),还和二姐抢,看我的书包,是俺娘用旧布,一块儿一块儿拼接成的,你们都有新书包,就我没有。”爽澡露出难过的神情。双影立刻把公文包递给了爽澡,二丫也把军绿书包给了爽澡并说:“妹妹,别不高兴,你要是喜欢这包,我们可以换着用,我挺喜欢婶子给你做的这个书包,让我也背背。”君晓不高兴的说:“看看我的书包,你们都偷着乐吧!”那是一个塑料袋,还破了一个小洞,姐妹几人都哈哈大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学校。

“铛、铛、铛”那口沉睡的破铁钟,发出哀鸣。“上课,同学们好!”“老师好!”“今天,我们班转来两位新同学,同学们热烈欢迎!”教室里响起雷鸣般掌声,同学们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俩,二丫一看他们感觉不像是农村的孩子,便问同桌淋强,他俩是什么来头儿。淋强是班主任的侄子,从小在班主任家长大,他是消息最灵通的传递者。淋强捂着嘴巴爬到二丫耳朵跟前小声说:“他俩的父亲都是老师,刚转到咱们学校,他俩也跟着来了,听说可调皮了。”二丫小声说:“难道比你还调皮。”淋强白瞪了一眼二丫,没再说话。

下课了,二丫独自一人坐着,她心里埋怨着班主任,六年来,她没有一个女同桌,都是男生,还都是班里的头号调皮男生。她多么希望有个女同桌啊!可惜快毕业,这个愿望是不会实现了。她正想着突然挂在课桌边上的书包,被一个男生碰到了地上,她猫腰去捡,那的男生一把拽起说:“呀,这个书包真好看!冰广接住。”“嗖”的一声传到了新来的同学手里,又传回来,他俩拿着二丫的书包,在教室里传来传去,就像飞碟一样,吓得同学们都低着头,怕被砸,班长梅海大声训斥:“不要再胡闹了,否则去告老师。”这场面班长根本震慑不住,二丫急得爬桌子上哭了,雄杰逮住机会举起双手跳起来接住了书包,跑着还给了她,她拿起公文包,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雄杰被吓了一跳说:“又发大小姐脾气啦!”她没有说话,又爬在了课桌上。双影抓住那个拿二丫书包的新同学问:“你叫什么名字?胆儿挺肥,敢欺负我二姐,你再拿包投投试试。”“本大爷名淇淇,好男不跟女斗。”说完,灰溜溜走了。上课铃声响了,班长和班主任一同走进教室,班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两位新同学。

那天放学,二丫把公文包紧紧搂在怀里,夕阳把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她低头盯着那处撕裂的伤痕,突然明白了:有些东西的体面,在粗粝的青春场里,只会沦为刺眼的标靶,引来无心的箭矢。

从此,那只公文包静静躺在了家中柜顶的尘埃里。她换上了娘缝的素布书包,混进一片灰蓝的帆布里,像一滴水隐入河流。教室里推搡和哄笑仍在,但再没有一道目光会钉在她肩头。她把自己缩得更小,走路时只盯着前桌晃动的椅背。只是偶尔抬头,瞥见窗框切割的惨白阳光,会想起那日公文包摔在地上沉闷的一响——原来尊严的觉醒,始于某个寻常之物的突然沉重,终于一个少女在喧嚣中,学会的沉默隐身术。

坐车

寒假到了,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轻轻松松的回家。路上二丫告诉姐妹们她要去邢台住些天,过年时回来。爽澡羡慕地说:“姐,你真好,每年寒假都能出去开阔眼界,不像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县城。”“姐,你回来了一定要给我们分享你的奇闻乐见。”双影迫不及待地说。君晓说:“都别羡慕了,谁让咱们的爹在家种地呢!”姐妹几个不欢而散。

回到家,娘已经把需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什么米啊,面啊,花生啊,油啊,都是土特产。娘说城里人就喜欢这些,我说:“娘这么多东西,咱们能都拿着吗?还有润成呢!”“你照看好弟弟,我和你姐拿着,你叔叔送咱们坐车,你爹接咱们下车,怕什么?”娘慢条斯理地说。

第二天清早,姐弟仨换上了娘特意给她们做的新衣服,叔叔套着小毛驴车在外面等着,东西装上车,四个人坐上车挤在一起,用一条破棉被盖住腿。叔叔说:“坐好喽!出发,驾!”小毛驴嗷嗷叫两声,蹄子哒哒哒,坑坑洼洼的街道使车颠簸起来,娘四个东倒西歪。不到十分钟,毛驴车行驶村南大道,熙熙攘攘的车辆几分钟一辆。娘对叔叔说:“兄弟,回去吧,天冷,我们再等几分钟,车应该就来了。”“没事,嫂子,你看东边来的那辆客车是不是去往邢台的?”姐姐的视力好,说上面写着:“南宫至邢台!”娘急忙说:“是,是,就是这辆。”叔叔大踏步走到路边伸直双臂挥舞着大喊:“停车!停车!”客车缓慢地停下来,司机下车打开后车厢,叔叔急忙拿起一袋袋东西边往里放边说:“嫂子,你可要记住一共四样东西,别掉一样。”“好的,大兄弟,赶快回去吧!”娘高兴的说,并催促着仨娃快上车。穿着笨重的大棉裤棉袄的润成,爬在车门口,二丫在上面拽胳膊,大姐在下面抬腿,费了好大劲,润成终于上车,娘也紧跟着上来,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

上车不久,二丫就睡着了,快进市区时,娘叫醒了她。二丫揉揉惺忪的睡眼,向窗外望去,她感觉车飞速前进,树却一个劲儿倒退,姐姐告诉她这是物理知识,等上初中就明白了。二丫幻想着上初中后有个女同桌。“姐,快看,高楼大厦。”“兴奋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润车再也坐不住,站在车座上,趴着二姐的后座,笑眯眯地看着她俩。车进站口,润成远远地就看见了爹,摇摆着胖嘟嘟的小手大声喊:“爹!我们在这儿。”车里的人都抬起头笑他那憨态可掬的小模样。

车喘息着停靠站台旁,车门豁开,冷风裹着煤灰味儿呛进鼻腔。二丫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一脚跌入陌生的喧嚣。爹的身影从灰蓝工装的人潮里奋力挤出,带着井下未散尽的煤屑气息,一把将弟弟搂上肩头,又用那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她和姐姐冰凉的手腕。爹的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痕,那力道却像锚,瞬间定住了她们一路的飘摇。

此刻爹的掌心粗粝而温热,是实实在在的着落。姐姐偷偷松了口气,弟弟在爹肩上扭动,揉着被风吹红的眼睛。站台上人声鼎沸,蒸汽弥漫,广播声尖锐地切割着空气。二丫的手被爹攥得有些发疼,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

许多年后,当二丫独自走过无数车站,那绿皮车喷出的浓白雾气,爹指缝里嵌着的煤黑,叔叔消失在黄尘土路上孤单的挥手,总会猝不及防地叠印在眼前。原来人这一生,总在驶离与抵达间辗转。而生命最初那趟摇晃的奔赴,两头系着的,是乡村土路上无声凝望的别离,与城市月台上粗糙而滚烫的相认——这车辙碾过的暖痕,便是岁月赠予我们,最深最沉的行李。

做客

爹在车门口把润成抱起来,润成在爹脸上亲了一口。娘说:“润成,快下来,拉着二姐的手,让你大姐拿东西,我们去你小青姐家。”爹带着我们上了公交车,来到一个小区,找到楼号,二丫一家人上了两层楼,敲东侧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娘说:“润成,快叫姥姥。”姐弟仨一起喊姥姥。“改,你们来了,快进来!润成,长高了!二丫,越来越俊俏了。大丫头的辫子都这么长了啊!”姥姥高兴的说。家里就姥姥一个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我一个闲人。”姥姥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娘和姥姥说着家长里短,姐弟仨这屋瞧瞧,那屋看看。二丫发现小青姐自己一个屋,屋里有书桌,桌子上的文具和书籍她从来都没见过。润成伸手去拿一个好看的文具盒,被大姐训斥一顿。她们来到阳台,看到一棵带着许多小红果的盆栽,润成摘了一个小红果放在嘴里,龇牙咧嘴地吐了出来,姥姥说那果是酸涩的,不能吃,给了润成一包饼干,润成乖乖的坐着吃了起来。姥姥打开电视,把瓜子和水果放在桌上,姐妹俩坐在沙发上,被电视吸引着。

门被打开,一个漂亮的女孩穿着一身运动衣走进来。惊讶地喊一声:“奶娘,你们来了!”娘急忙站起来,抱着她的干闺女,嘘寒问暖一番。小青姐带着姐弟仨参观她的卧室,她把图画小本和铅笔盒给了润成,把漂亮的书包和几件衣服给了二丫,姐姐比小青姐大三岁,什么也不要。小青姐给她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说:“奶娘一家人来了,中午做什么饭?”二丫站在旁边,吃惊地瞪大眼睛,听到电话那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们都来了,一会儿我早点回家,你先把大米蒸锅里,一人一小勺大米,菜你就别管了,我回家的时候多买点。”二丫长这么大,还没有打过电话。二丫最喜欢听姨喊她的大名,在村里她感觉自己的名字很难听,可是来到这里,姨喊的语气却与众不同。她盼着姨早点回家,但她知道姨是一名医生,得按时上下班。她还知道姥姥就姨这么一个闺女,姥爷是一名革命烈士,去世的早,就把姨留在了身边。姨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当兵,一个上大学。

中午姨和姨夫(姨让姐弟仨喊伯伯)买了好多菜回家。姨和娘唠嗑,伯伯主厨,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两个哥哥也回来了。两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有点过年的味道。

电公交车

下午她们一家人,打算坐着电公交车去煤矿家属院,二丫好奇地看着公交车上两股天线和电线相接,心里想着:“难道下雨天,电车也能跑吗?” 沿途的风景变化着,二丫不敢眨眼睛,她想记住每一程,回家后把看到的一切都分享给姐妹。

冬日的邢台城,下午天色已显出灰白的疲态。铅云低垂,朔风扫过空寂的街道,卷起路旁枯叶与细碎的煤灰,打着旋儿扑向那辆正驶来的墨绿色电车。它沉重地碾过轨道,车顶两根细长的铁臂搭在冰冷的电缆上,偶尔爆出一小簇幽蓝的电火,噼啪一声,旋即被凛冽的寒气吞没。笨重的车身在寒风中行进,铁皮接缝处发出沉闷的呻吟,车轮碾过铁轨接缝,车身便狠狠一抖,震得二丫几乎从硬邦邦的座位上弹起来。

车窗外,是流动的、结了冰的风景。玻璃上早已被乘客呼出的白气凝成厚厚的霜花,模糊了外面铅灰的世界。二丫伸出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使劲抹开一小块。指尖的温热瞬间融化了冰晶,指尖也冻得生疼。透过这扇小小的“霜花窗”,她看见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老人枯瘦的手臂伸向苍白的天空。电线在灰蒙的天幕上划出无数交错的墨线,切割着视线。街边低矮的砖房顶上,残雪如同灰白肮脏的补丁,烟囱里冒出稀薄而挣扎的煤烟,被风一吹,便歪歪扭扭地消散了。

电车喘息着靠站,站台角落蜷缩着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炉子里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红薯甜蜜滚烫的焦香竟穿透了冰冷的车窗缝隙,丝丝缕缕钻进来。二丫看到抹开的玻璃小洞外,几只冻得通红的手急切地伸出去,递下零钱,又飞快地接回一个用旧报纸裹着的、冒着热气的红薯。车窗上那个小小的、清晰的窥孔,很快又被新的霜花覆盖,重新变得朦胧一片,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炉火红光在冰花后隐隐晃动。

这辆笨重的电车,便如一个塞满了旧棉絮和热气的铁皮匣子,载着二丫,也载着无数个在霜花后张望的人,在凛冬的萧索里缓慢前行。

车门开合处,棉布帘子早已油腻发黑,每次掀动,便裹挟进一股刀锋般的冷气。车内,人挤挨着人,塞得满满当当,反倒蒸腾出一种奇异的暖意。车窗玻璃内侧,厚厚地凝结着乘客们呼出的水汽凝成的霜花,被不断上车的人用冻红的手抹开一小块,又迅速模糊。售票员裹在臃肿的棉大衣里,袖口露出深蓝的袖章,他嘶哑的报站声淹没在一片呵气成霜的白雾里。吊环在拥挤的人头上方摇晃,人们穿着厚重的棉袄、臃肿的军大衣,彼此挤压着,传递着体温,车厢里弥漫着湿羊毛、旧棉絮、廉价烟草以及某种暖烘烘的、属于人群的复杂气息。

电车在煤灰覆盖的站台喘着粗气停下,车门“嗤”一声泄出久捂的、混杂着人气的暖意。二丫裹紧棉袄,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一步跌入凛冽的寒气里。冷风如同裹着沙砾的刀子,瞬间割透棉衣,刮在脸上生疼。她下意识缩紧脖子,跺了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鞋底踩在薄冰覆盖的灰黑雪屑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运煤火车

刚站稳,脚下的大地却毫无征兆地颤抖起来,起初是低沉的嗡鸣,贴着地面传导,继而演变成有节奏的、沉重的“哐当——哐当——”。这声音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带着不可抗拒的蛮力,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将站台棚顶的冰凌都震得簌簌作响。

她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道口,一道钢铁铸就的巨大身影正缓缓碾过。这是一列望不到头的运煤火车。庞大的、漆皮驳落的黑色车头喘着粗气,喷吐出浓密滚烫的白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翻滚如龙。一节节敞口的煤斗车厢沉重地压过冰冷的铁轨,仿佛一条缓缓爬行的、冻僵的巨蛇。每一节车厢都如山峦般黝黑沉重,满载着同样漆黑的煤块,有些边缘还凝结着灰白的霜。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卷起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煤屑和冰冷的雪沫,劈头盖脸扑来。

二丫站在漫天飞舞的煤灰雪末里,眯起眼,屏住呼吸,感受着脚下大地持续不断的、强有力的搏动。这冰冷的钢铁长龙带着一种原始的、压倒性的力量,轰隆隆地碾过眼前这灰白的世界,碾过站台,也碾过她小小的身体。它缓慢,却势不可挡,每一节车厢的经过都拉长着这钢铁的轰鸣。巨大的车体遮蔽了视线,只留下浓烟、煤尘和震耳欲聋的声响。

终于,那沉重的车尾也“哐当”一声滑过道口。巨大的声响和震动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耳中嗡嗡的余响。风卷着零星的煤末打着旋儿,周遭的世界仿佛被这庞然大物抽走了声音,陷入一种奇异的、更深的寂静里。刚才那震天动地的铁流,竟似从未出现,只余下铁轨在冷风中兀自延伸,像两条冻僵的蛇,没入灰蒙蒙的远方。

二丫紧了紧衣领,那钢铁的冰冷轰鸣仿佛还烙在脚底,而寒气,更深地钻进骨缝里。跟在爹娘身后走了约两公里,来到煤矿工人家属院,这是一栋新建的楼宇,街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灰色的路沿,偶尔有车辙印里结着冰,反射着细碎的光。两排松树站得笔挺,墨绿的松针苍劲有力,红砖楼房的玻璃窗擦得透亮,里头暖黄的光漫出来,映着窗台上摆的冻梨和腌菜坛子。二丫望着墙上“安全生产”的红标语,听见谁家收音机正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

煤矿家属院

上楼时,遇见爹的舍友,拿着水壶去打热水,看见她们一家,便停住脚步,亲切地打招呼,并说他已经搬到其他宿舍了,姐弟仨热情的称呼“叔叔”。娘说:“兄弟,给你添麻烦了。”叔叔说:“嫂子,这是哪里话,太客气了,我们那口子若来,大哥也是这样做,你和孩子们就放心的住下吧!我给你们打水去。”娘又客气了几句。润成还记得爹住的屋,拉着二姐就往上跑。

屋里暖融融的,空气是香甜的,挨着窗户是一张桌子,窗台上放着一盆绿植和两套洗漱用具,桌子上放在两个印着毛主席头像的水杯,盖着盖子,整整齐齐的放着,桌子底下是一把椅子。靠墙两边各放在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套的蓝色的被罩,床单也是蓝色的,特别整齐干净,娘不让姐弟仨坐床上,急忙从袋子里,掏出粗布床单铺上,那是娘自己织的,弄脏了不心疼。润成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盆玩了起来,爹说那是尿盆,二丫看着形状像葫芦上面印着青花瓷的盆,不觉惊叹:“不可能,怎么一点味也没有?”爹说:“有卫生间,很少用,你们来了才拿出来的,用后用清水冲,当然没味了。润成要是解手,你带他去西边的卫生间,这个盆在你们可以晚上用?”二丫心里想还是城市好。

晚上,娘带着姐妹俩去洗澡,那是一个大澡堂,只有淋浴。爹带着润成去洗。洗后,她们去食堂吃饭,二丫最喜欢食堂的味道,热气腾腾的大白膜,白菜顿粉条,那简直是人间美味。

距离食堂有800米的路程,寒气逼人,刚掀帘就撞进满室蒸汽,混着煤渣味的风被厚重门帘挡在外面,暖气片滋滋吐着白雾,在墙角洇出片潮湿的暖。二丫总踮脚往蒸笼那边凑,新出锅的馒头冒着热气,麦香混着酵母的甜,像浸了阳光的棉花,往人肺里钻。她鼻尖冻得通红,却舍不得挪开,直到大师傅掀开笼屉,白茫茫的气裹着更浓的香漫过来,她的心都被暖都化了。窗口飘来白菜炖豆腐粉条的味,混着酱油的咸香,暖乎乎的。二丫捧着搪瓷碗,哈出的白气和食堂的雾融在一起,粉条滑进嘴里,带着热汤的暖,从舌尖一直熨帖到心里。暖气片还在轻轻响,像在说,这冬天里的热乎,最是让人踏实。

吃过晚饭,爹还带着她们去看了一场电影,二丫坐在电影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睡了一觉。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年底到了,爹娘思量着是回老家过年还是在邢台过年,娃们都不愿意回去,大姐提议说过了年初六再回去,爹娘竟然爽快地答应了。食堂一应俱全,想吃什么不用发愁。爹有这一年来省下的粮票,足够全家好吃好喝过个好年。不用置办年货的日子除了玩儿还是玩儿。

全家福

邢台自古以来被称为“卧牛城”,传说上古有神牛镇洪水,伏卧于此,化作了城池的筋骨——东门牛头,西门牛尾,南门北门恰如伸开的四蹄。大年初一下午爹说去卧牛下拍照,关于卧牛的传说在二丫心里盘桓了一路,直到爹粗糙的大手把她们娘几个从颠簸的公交车中领下,站在了那尊赫赫有名的卧牛石雕前,二丫才缓过神来。

石头卧牛就伏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灰褐色的石身被无数代人摩挲得油润发亮,仿佛真有了活物的体温。它巨大的头颅温顺地伏在前伸的蹄上,脊背浑圆厚实,在冬日午后的薄阳里,沉默地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二丫仰起头,小嘴微张,只觉得这石头牛大得像座小山丘,它低垂的眼帘里,似乎盛着整座城市悠长的岁月和密匝匝的人间烟火。弟弟早撒开娘的手,绕着石牛底座疯跑起来,小手忍不住去抠那石头上深深浅浅的纹路。

“娘,这牛……真大!”姐姐也忍不住低呼,声音里带着乡下孩子初入城的新鲜与敬畏。娘拢了拢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倦色,却也漾开一丝笑意:“老辈子传下的灵物哩,保佑咱这方水土的。”

爹话不多,只指了指卧牛石像旁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卧牛城”三个遒劲的大字,字缝里填满了青苔和风霜。旁边一位戴毡帽的老汉,守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头挂块手写的牌子:“国营照相”。架子前支着蒙了厚帆布的老式相机,像个神秘的黑匣子。

“来,都站好!”爹招呼着,脸上难得地舒展,“咱全家跟卧牛合个影!照个全家福!”

卧牛前放着两把椅子,爹和娘坐下,娘赶忙把二丫往身前拢,弟弟被爹一把抱起,坐在他结实的臂弯里。姐姐从后面站在爹娘中间,挨着冰凉的石头牛腿站定,手指尖悄悄触碰到那被无数人摸得圆润的石质,一股沉甸甸、凉浸浸的奇异感觉顺着指尖爬上来。她偷偷抬眼,再次望向石牛那低垂的头颅——它沉默地伏卧着,眼睑低垂,仿佛阅尽沧桑,又仿佛只是沉沉酣睡。这凝固的巨兽与身后喧嚣的市声、叮铃作响的自行车流、远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奇妙地融成了一体。

照相的老汉递给姐弟仨一人一顶帽子,“看这儿!笑一笑!”把头埋进相机后的黑布里,瓮声瓮气地喊。接着是“咔嚓”一声脆响,我们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间。随后爹从兜里掏出几张毛票递给老汉。老汉心满意足的笑了。

弟弟嚷着要吃旁边担子上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爹竟也破例买了一支。二丫舔着爹递过来的一小颗冰凉甜脆的糖衣山楂,舌尖的甜与石牛腿残留指尖的凉意交织。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静卧的巨大石影,它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愈发沉稳、苍古,仿佛真以它亘古的脊梁,默默驮起了这座烟火鼎沸的城,也驮起了她们这一家子从黄土地初来乍到的惊奇与憧憬。

卧牛城

大年初一的“卧牛城”,夜色冻得硬邦邦的,却硬是叫满街的灯火与热气给煮软了、煮沸了。

二丫紧攥着娘粗糙温暖的手,刚从土坷垃里拔出脚丫子的乡下丫头,眼珠霎时被钉住了。满街灯光璀璨,应接不暇!红绿灯泡蛇一般绞缠在头顶的电线上,泼洒下浓艳的光晕,将攒动的人脸、喷吐的白气,都染成了跳动的活物。糖稀熬化的甜腻、烤红薯暖烘烘的焦香,混杂着千万人身上蒸腾的汗气,拧成一股粗粝而滚烫的绳,不由分说勒紧了她的呼吸。弟弟在爹的脖颈上,小手指着天,只会发出“嗬!嗬!”的惊叹。“快看!猪八戒!”姐姐一声惊唤如石子投入人潮。前方豁然开朗,人群的潮水向两旁裂开。几尊踩着通天高跷、披挂斑斓油彩的“神仙”,正摇摇晃晃劈开灯火而来。最前头腆着巨大棉布肚囊的,正是那肥头大耳的猪八戒!硕大的头颅随着脚下木桩的起落一点一点,咧开的鲜红大嘴仿佛要吞下满天星火。他身后,金箍棒闪烁的孙悟空抓耳挠腮,沉稳的唐僧双手合十,挑着担子的沙僧念珠轻晃——这戏文里走下来的师徒四人,竟踩着摇晃的木桩,悬在凡俗的头顶,成了灯河之上游弋的、触手可及的传奇。铜铃在他们腰间清越地响,每一步都踏在二丫咚咚的心鼓上。她仰酸了脖颈,满眼是那巨大头颅上油彩在灯下反光的诡异生动,只觉得魂魄也随着那高跷晃晃悠悠,飘离了煤灰扑面的土地。

爹宽厚的肩头驮着弟弟,娘的手像锚,稳稳泊住二丫在人潮中的小船。她们被喧声热浪推搡着向前涌。路旁支着灯谜摊子,红纸糊的灯笼下悬着写满墨字的纸条,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姐姐凑过去念:“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猜着了!是花生!”二丫虽不认得那些曲里拐弯的字,却也被那灯笼暖红的光晕和人群猜中谜底的哄笑感染,跟着咧开嘴。糖稀浇在冰凉石板上“滋啦”作响,瞬间凝成晶亮的凤凰或蟠龙;喷火的把式鼓起腮帮子,一条金蛇便“呼”地窜向墨蓝的夜空,引来一片倒抽冷气后的叫好。二丫冻得脸蛋通红似熟透的山楂,那双映着万家灯火的眼睛却亮得惊人,贪婪地吞噬着这目不暇接的奇幻。摸着口袋里娘给的几枚硬币,在光怪陆离的街市上,第一次尝到了世界如万花筒般旋转的眩晕与甜蜜。

那一夜的光河奔涌不息,裹挟着硫磺的辛辣、糖稀的甜脆、人声的鼎沸,冲刷着二丫小小的身体。猪八戒摇晃的大肚皮,灯谜红纸上晕开的墨痕,喷火艺人鼓起的腮帮……无数光斑在她记忆的河流里沉浮闪烁。爹肩头的安稳,娘手心的粗茧,是这喧腾洪流中唯一的岸。那夜灼灼的灯河不仅映亮了卧牛城的冬夜,更在二丫黑土地般的心田上,猛然犁开了一道豁亮的垄沟。——原来乡野之外,竟有如此滚烫的人间烟火,如此辽阔的光影婆娑。那粒被灯火灼亮的种子,从此便在心底生了根,无论日后走得多远,总在冬夜回望时,悄然萌发出最初的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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